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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中国诗歌学会，作者邹胜念
《捕捉神鸟》，邹胜念 著
作家出版社 2024年3月出版
诗集《捕捉神鸟》由青年诗人邹胜念所著，曾获江苏紫金山文学奖新人奖，是现阶段青年诗歌创作不可多得的收获。全书分为“蓝色将至”“日月同辉”“捕捉神鸟”“雨后”和“隐者”5辑，共128首诗。诗人将理性与感性糅于现实生活，提纯出闪耀与苦痛并存的智性，无数个“我”的分身游弋于日常生活和自然世界，在现实与想象、经验与技巧、他者与自我之间努力做出平衡，她竭力捕捉灵感，捕捉时空缝隙里每一片羽毛，借助语言之翅抵达本我，抵达生活，构成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场景叙事和情感叙事。作为一个女性诗人，她有超乎寻常的肺活量。她的诗歌语言充盈朝气，以沉稳克制的节奏构建了一个迷狂而不失真的文本世界。在她重新划分的诗意空间中，场景与物象错位呈现，切换自如，致使叙事灵动跳跃，超脱现实且充满反转。诗人游离于情绪与智性之间，细微感知往事轮廓，意象构造奇崛，异质感醒目，而深邃的诗学思考与哲学妙悟，则被巧妙地嵌入琐碎日常和梦幻的想象风景之中。诗人有令人讶异的创造力，对探索性和语言新质的渴求如同“捕捉神鸟”一般，为诗歌表达赋予灵性和神秘感，以轻盈而有力的笔触将词语置于新的秩序。
柔美之后是锋利，敏感背后是凛冽。邹胜念的诗有强烈的光与色彩弥漫，细读这本诗集，很像是奔赴一场词语的盛宴。
——苏 童
内文选读
杀 蓝
住在船上的人，不止一次
靠岸，来我的商店，买糖
买蘑菇，买香皂
按他的要求，这次准备的匕首
刀柄上刻了“不求无风，只求心安”
历经三个月，这把匕首
将见到我不曾见过的——蓝和深蓝
他会紧攥出自我手的匕首
卸掉鲨鱼牙齿，做成项链
等下次见面，礼物般套在我脖颈
我不曾出海
就可与他合力，刺向一片海
他唤我兄弟，我给他点烟
他的络腮胡愈加浓密，而藏匿的真容
正令众神受难
在这间烟雾缠绕的交易小屋内
我们嚼生鱼片，我们不想女人
我们合力，杀掉了蓝中最蓝
原始人
在傍晚前抵达洞穴
褐色的你仍在钻木生火
这梦境，奇怪不已
将珍珠和彩裙抛入火里
只用来沸腾一锅海鱼
在没有窗户的栖身之所，我们吃饱后
就脱光自己
褐色的你，褐色的背脊和耻骨
我们脱光自己，沉沉睡去
在明日傍晚前，换你抵达洞穴
我在生火，你的口袋里揣满红色浆果
熄灭，熄灭费尽我一整日光阴的火
给我浆果，吃掉
吃掉那只能一人领略的途中风景
我们是原始人
轮流照看褐色火种
我们是城市人
也不过是一人点灯，等另一人回
九月之深
深情的深与深渊的深
在九月的最后一个夜晚，能否混用
我推开窗
请求北方的一只乌鸦轻轻飞
它最好不要鸣叫，不要闯入熊的腹地
如果，阻止不了这趟寻觅
就让无心之风截一段钵音的前奏，淹没我
淹没那深不见底的结果
灯光蔓延之处，奔波的人用不起一个深字
淹没我，这情绪之城
四个轮子的铁框里端坐着红色心脏
转呀，乌鸦飞呀
就在九月，在一枚渐变的树叶里
亲见深秋贡献所有
猎人问
将每条蛇揉进脸上的褶皱
带回。将狼敲死
像拖着一只羊
与大地进行最后摩擦
几株藿香对步伐失去惧怕
它们要每天努力发紫
对抗枪声
以示整个丛林还存留些许呼吸
猎人，今夜蹲守在野兔窝
质问毛茸茸的它们：怎么能够富有
是逮一只野猪，再逮一只野猪吗？
没有答案，也达不成任何共识
猎人的妻子用皮毛做了围脖
猎人的孩子吃了肉
还留一些残骸
倒给树、蚂蚁和北风
悲情唢呐
我以为，这小镇，日日有人乘鹤西去
真叫人万分恐慌
悲情唢呐，已在第一百个清晨
降服了睡神与鸟群
光秃秃的天空，唯听唢呐哭泣
不能再忍
我沿一段荒芜，走进一间暗室
有个男人没有双眼
就像唢呐没有泪珠
我问，可否让我安睡一整个清晨
一次就行
他的手指跳跃，他的头颅摇摆
悲情唢呐，蹚过河水
爬上最高的电视塔
第三百零一个清晨，我睡到了晌午
开酒，庆祝
庆祝自己——声声不入耳
可是，人们说，吹唢呐的死了
雨 后
雨后的老者很新鲜。
头披银丝，眼眸发亮，在听一个男孩读诗。
男孩读：
“我们能否再次遇见？
一起回望丛林里的寂静世界。
我们安宁在躯体的上半部，
爱，从腋窝处散开。”
男孩又读：
“摒弃胯骨之爱，召回脑部澄净的暗礁
代替欲之迷离。
我们能否再次遇见？
如几粒豌豆偶遇云雀，
在粘稠的腹中，认清灵魂的酸腐”
雨后的老者很新鲜。
头披银丝，一刀剪去山羊胡子，
从刚蓄满的水缸里，打捞一枚处子。
放羊的男孩
白玫瑰是他，他是牧者，迎着风
种下亿万个自己。山坡上
羊群被刺戳伤嘴巴
它们踏着无尽的白，奔跑成云朵
种下白，叫世界落雪，只需一个夜
欲念不再重组，此刻
我们舌头出血，失去了嘴巴
金黄成白，青绿也成白
放羊的男孩，要去天空找母亲
我们举灯，目送他飞升
种下白，从白玫瑰长成一只会飞的羊
只需一个夜。还有几座山头
是地球最空的部分。还有没有放羊的男孩
从出生就没见过母亲。认一朵白玫瑰做母亲
认一只羊做父亲，在两种白之间
长成故作成年的模样
蓝色将至
河流没有大限，我有
在绿中寻找蓝
在逐渐凝固的铁水里，寻找柔软
我是雀跃的，我是沉默的
色彩的大限是蓝色，蓝色将至
你将至。当我闯入蓝色，却无法找到你
世俗的人不爱我，你的居所
有瀑布如马。我的暗夜，行星轨迹不明
蓝色将至，寒露催生我的第一根白发
自始至终，我寻求一种节奏。对你来说
三秒间奏，过于冗长。对风的礼赞
不能多。对山的敬仰，不能少
你在蓝色里浅吟低唱的生活教条
谁能做到。蜜蜂和金盏花做不到
造一座蓝色高山，捏出蓝色小人
他啼哭的泪珠也是蓝色。爱上蓝色
爱上你在蓝色里隐没的最后一刻
流 年
我将浪费的时间，堆积，焚烧
一万个我，向我求饶，求我熄灭
那时间里
蚊蝇和水蜡烛对坐十年
山，窘迫在女人怀中
逃亡路上，我的背包里，有词哐当作响
当我遇见鲤鱼，便送它一个词
我不是吝啬鬼，蟾蜍也有我的词
它们吃掉我的词，吃掉湖底最后一滴黑暗
那时间里，众生有红唇
大漠断了音讯，苍白云端，沙棘如星
纵你权力如王，赐我飞驰马车
我也难咽那虚度的过往
要不回，要不回昨日的马醉木
谁能给一盆不会含羞的含羞草换水
直至它对流年敬畏
燃烧——没有刻度的躯体
宇宙里散落的心脏，在今夜子时
将和盘托出它的虚伪
邀你，和我对着白墙，吟唱珍惜
言辞浅浅，嗓音悠悠
如丰腴水流，轻叩蚌的家门
让秘密重生
我有个朋友，叫秘密
昨夜死了，且没有死得其所
我母亲早就告诉我：
知识与经验，阻止不了季节变冷
所以，死了的
任它在叶子背面腐烂，而我
应当在月晕中忘却自己
我珍贵的朋友死了
嘴和嘴再无相告，多么空
重构秘密轮廓，在其中放入脸蛋和痣
随即宣称：流言之火，是那有痣之士点的！
叫秘密活过来
于新的猜测、聒噪和疯狂中现形
过去，我们相互影响
现今，石窟里，旧秘密向主人讨一盏灯
谁才是主人，告密者还是在逃者
目及南方花园或西部旷野
遍野的蒲公英也死了，枯烂的种子
新秘密般粘在我脚裸。我母亲早就告诉我：
找不到时，就去望一片海
是望一种绝情，伪装成海的女儿般手腕洁白
背离的人，那白色的人，船是黑色
他有一百艘船，乌鸦般向我驶来
而我的崭新之秘，已有脉搏
浪卷不走，他再难带走
文 雀
偷走我的粮食
就在我面前，它偷走我的粮食
谷仓之外，经常是蔓延的雨水
数次之后，或是作为回报
它湿漉漉地衔来一颗干瘪宇宙
示意我住进去。我不是春天
我住在哪里，哪里也不会开花
而我用不了一个夜晚
就可忘记这位惯偷
我沉睡在空中楼阁，我的日记本杂乱
一只文雀如此轻，无法闯进铁做的梦
偷食的队伍越发壮大，为了它们
我踩着露水劳作
我挥霍着高尚，跟随鸟的节奏——
周一富有，周三贫穷
某天，它们不再往返，就在我屋檐下
悬挂起另一个小屋檐
我们在潮湿里捡出腐朽，拿去烤火
烤出一颗宇宙的本性，像分糖果一样
它喂它的孩子，我喂我的孩子
文雀是什么。它邪恶未必邪恶，
我高尚未必高尚。在制造“需要”层面
陆地行走的我们，从没有先天不足
虽如此，依然会去劳作，喂养——
一只文雀，它已雕像般焊在艰辛的诗句里
鲸 落
你是从何处来的大鱼
可否听过沉沉的绿叶，在氧气瓶中摇动的声音
我知道我错过了一些愈合的时日
你正好落在，这明晃晃的缝隙里
从我心迸出的血珍珠，如此新鲜
不能让你旧的容颜顷刻腐蚀
你与我，躺在珊瑚床上，饱受盐的折磨
那些藤壶是否甘心——落
你尽管落，让血肉炸裂
留下蜿蜒的尾骨，隔着海，蹲循恐龙的伟岸
就在一艘航舰的底部
你狠狠落
就像狮群在旷野，昏沉睡去，不知王的含义
我，在人性迷宫裸露意志
你，在厚厚的蓝色下，用微弱的腹语坦白荒芜
比你小的鱼都来朝圣你
啄食你肉体里每一粒故事的残渣
落，像钻石落在无名指，像菱角落在木澡盆
请你用异质的明眸
看我如婴儿再次落入温柔之腹
就像梦里的某一刻
你张开双鳍卷着我漂游
在没有座位的火车厢里漂游
往事轮廓
我的言，洁白，没有意义
叙述中，他的咖啡不间断续杯
往事的轮廓，迷狂不失真
过度的音乐，冲散家园
叙述中，我们模仿空谷鸟鸣
将逝去的拥抱再次点燃，放置桌角
余温，上个世纪的浪漫
绕游在心碎的咖啡屋
我们再无主题曲，只有亟待分解的光
不要续杯了，走出诗人缔造的国
他的问题古怪，我的答案古老
缀满文明的废墟
正等两个合适的人，重塑绝望
安静下来，安静显露往事的轮廓
没有唾液的海岸线上，蜜糖消融，诗句生成
你的过去是紫色，你的过去是金色
你过去中的我，是黑色
你过去中的我，愚蠢且无依
碰杯，最后一次盛赞一个愚蠢的女人
她博学的唇紧闭，她诗人般的裙摆沉重
她和他脱下故事，裸体陷入另一场文明的开端
栅栏与玫瑰
夜的风，夜的风
清冷如冰，在额头的朱砂痣里丢弃一个吻
唇印，无法识别
听！陆地上，“轰轰隆隆”，百头犀牛踏平心脏
成群的巨齿鲨涌入不明水域
撕裂坠落的后背——肌肉粘连的部分
臂膀和臀部，分离于红色漩涡
有幸！还剩十个指关节，紧扣成栅栏
它们挣脱船桨
掐着一根海草误做玫瑰，疯狂地舞
如他抱我激烈地吻
一支要被铁栅栏烫死的玫瑰
等来一个世纪以后的舌的温润
插进土里的尖锐，暗含咒语和石蜡的固化
在千年的钟鼓声中
无丝毫进化。它们身姿未动
俘获各路奇香
匍匐路过的人类和虫类
对于一种新的轮廓的美的配比
投以嫩绿期许后，又无尽消沉
大树狂妄，云朵快活，一只鬣狗追逐一只鬣狗
从发紫的玫瑰林中逾越竖格子的凌迟
恩典，一种高尚的“栅栏”恩典
克制于连绵的血样的馥郁
鹿在奔驰，海岸线的男人们赤膊，围成栅栏
胁迫星球上所有高耸的器物
以抵挡轮回的玫瑰海啸
新年到
试着成为一个词语
与狼毫与墨汁缠绕，被唤醒于岁末
最后落在红彤彤的纸上
小富，顺遂，无灾，做哪个词才好
从纸上一跃而下
认真走过厅堂与厨房，城中家如此明亮
偌大“福”字，稳稳倒贴在落地窗
那是语词力量，唯一一次克制的如此允当
窗外雾蒙蒙，河堤渔人未能及时归家
此刻，如我将《神曲》倒过来念
天堂，炼狱与地狱是否可以错位
从那里飞出各色瞳孔，四处相撞
撞出眼泪后就相互原谅吧，就归家吧
我们该明白——
自始至终，缓缓杀掉一个人的是回忆
“在那一边，悬崖已开始下翻”*
新年到，最光亮的地方
是壁橱里拳头般大小的一碗白水，那么少
洗了手掌就不能洗灵魂了，如何取舍
新年夜，试着成为词语
于一碟墨汁里出落成火红人形
在广阔的黑里，裹挟着憾事、祷告与想念
一粒一粒，清清楚楚
落进故乡的炊烟，落在生锈的铁门
*出自《神曲》地狱篇
艺术家
献出一万个白昼
在中世纪的翡冷翠漂泊
布满街头的艺术要领，也张贴在了我额头
思想泛着白光，夜晚也在发白
艺术家等同失眠家
向美蒂奇家族讨来一些安眠药
服下——这由乌鸦之羽炼成的黑药丸后
我们，常在日落后穿行
要选择那样的一种夜，它藏于疏林尽头
天上没有一颗星，偶听几声啼鸣
我们在此，来回穿行
脖颈红珠宝与金色指甲盖，让它们就地黯淡
我早就决定——拿黑夜将自己染黑
以朴素的方法责令灵魂下沉。我的船
我的海洋，不应再是白色
从山顶倾泻而下的极黑，抑制着——
体内的烛。它仍想发亮，按住它
让它缓慢忘记绽放的调性
翡冷翠太远。我们于黑夜一遍遍穿行
露水也成黑色。湿漉漉地走出清晨
来到湖岸，低头仍看见通体光亮的自我
学不会，学不会黑的本领
惟见几只乌鸦——
将亿万层黑夜穿在身的飞鸟
嚼着浆果与腐肉，于腹中锤炼一切光明
它们以艺术家之名，修正着微风里拙劣的
一切关于欲的响动与飘摇
飞鸟止步于树梢
最爱的那盏灯熄灭了。在炫目的日照下，
一盏灯，隐没的不露痕迹。
疲惫的人，于黑夜归家，
“只想要那一束光。”呐喊过后，
就蜷缩在沙发狠狠想母亲。
与母亲仅隔一条河，
清早，她走上一座桥，只看一眼河水，
便来拉开我窗帘。
好想母亲，每一个夜晚，
期待星星快点淡出天际，
母亲就可早一点来。
她轻轻开门，我装作不醒。
只有一瞬间，飞鸟止步于树梢，
只有那一刻，我才能活成婴儿。
当孩子放学归来，我端出热菜，
一位母亲对另一位母亲的想念，到达顶峰。
母亲也想我，我知道，她也想我。
她想一个婴儿做的母亲，
她想一滴回忆里的水。
在时光的容器里，两位母亲各有各的皱纹。
作者介绍
邹胜念，女，江苏南京人。中国作协会员，北师大文学硕士在读，入选《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入选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曾获青春文学奖、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紫金山文学奖新人奖，2023李白诗歌奖新锐奖。作品见于《诗刊》《十月》《青年文学》《钟山》《扬子江诗刊》《青春》等。出版诗集《捕捉神鸟》。
作家出版社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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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捉神鸟》
邹胜念 著
作家出版社
内容来源：中国诗歌学会
作者：邹胜念
排版：邓 宁
编辑：刘 林
一审：刘岂凡
二审：刘 强
三审：颜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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