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有一天在迪士尼的各种游玩攻略里，会突然插入一项“自习测评体验”。
从今年三月左右开始，社交平台上的年轻人开始流行去迪士尼、环球影城这样的主题乐园里上自习。来自习的人，以学生为主，大多是主题乐园的年卡用户。为了最大化年卡的性价比，年轻人们在五彩缤纷的城堡下，摊开单词书或者未写完的论文，学累了还能玩个项目消耗卡路里，“一张年卡同时收获图书馆和健身房，还大概率不会跑路”。
文 |王潇
编辑|Yang
运营|小二郎
“公主回家也得学习”
早上八点，夏婉莹踏上了从学校去迪士尼的路。她穿着一条碎花吊带长裙，耳朵上戴着一对闪着七彩光泽的珍珠耳环，画着精致的妆，仿佛一位“迪士尼在逃公主”。
进入迪士尼的大门，伴着富有节奏感“哦哦哦”的背景音乐，夏婉莹脚步轻快地穿过一排排彩色的商店，又头也不回地路过甜心糖果屋旁蹦蹦跳跳的星黛露，和报亭处不断和游客打招呼的奇奇蒂蒂。她径直走向乐园中心的彩色城堡，顺着楼梯下去，是一处露天的休息区。
在这里，抬眼就是迪士尼的星愿湖，旁边还能看到平台上方的彩色城堡尖顶。夏婉莹找到一处椅子坐定——掏出iPad，摊开英语试卷，开始学习。
▲年轻人在迪士尼学习。图 /讲述者提供
从今年三月左右开始，社交平台上的年轻人开始流行去迪士尼、环球影城这样的主题乐园里上自习。来自习的人，以学生为主，大多是主题乐园的年卡用户。有人调侃，这就是“在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做最痛苦的事情”。在北京，环球影城距离中国传媒大学，只要半小时地铁，因此又被称为“中传自习后花园”；而上海的迪士尼，虽然和大多数高校相距较远，但依然没有挡住学生们的自习热情，在他们眼中，迪士尼就是装修豪华的“川沙图书馆”。
大部分去自习的人，初心是为了省钱——最大化的利用年卡。迪士尼最便宜的珍珠卡1399元，环球影城的学生卡是988元，都是去3次以上，就能回本，甚至赚到。去的越勤，年卡的性价比就越高。
不过，去的次数多了，再好玩的项目也失去了吸引力，只能想出些新方式，让自己不虚此行。夏婉莹有一次在排队的时候，看到别人拿着iPad背单词，一下子受到了启发。从那时起，在她的预想里，迪士尼就多了一个自习功能。
同样这么想的还有王薇。她是从社交平台上，看到有人分享迪士尼提供了专门的办公区，让突然接到任务的打工人能够就地加班。这让王薇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原来迪士尼也能办公。等到九月份，年卡眼看着要过期，正好公务员考试也要开始准备，王薇在备考和年卡的拉扯下选择到迪士尼学习——两全其美。
对大二的张欣欣来说，迪士尼不仅是自习圣地，还兼着健身房的功能。她的一天一般是这么度过的：刚进园区，先逛一个小时，散散步。接着，就近找个餐厅，坐下开始背书。中间学累了，去玩个项目换换脑子。到晚上，再去迪士尼小镇溜达一圈，作为一天的结束，“平均一天能走一两万步”。学习学了，有氧做了，手握迪士尼年卡的年轻人，仿佛拥有了一个同时配备娱乐活动和健身器材的图书馆。
不过，这个“图书馆”里能学的内容，实在有限。最好是一些轻量化的任务，或者以机械记忆为主的知识，且不要有连贯性——走神之后，能随时回来连上。王薇在迪士尼做的最多的是公务员常识类的选择题，每一道题都是个简短的知识点，不用思考，她甚至特意避开了图形类或逻辑类的题，“太抽象，要思考”。
任务量也不能太多。夏婉莹在迪士尼自习时，一天只给自己安排了两三篇英语阅读和背单词，“是平时自习量的30%左右，而且要避免需要深度思考的”。
去的次数多了，有人还开发出了英语角的特色功能。赵婷婷打算出国留学，正在备考雅思。她发现在迪士尼的漫威园区，拍照时可以和漫威角色用英文对话，对方是纯正的美音，非常适合练口语，“奇异博士、星爵都贼能唠（聊）”。而且完全不用担心没话题，好几次赵婷婷打算开始拍照了，角色们还在疯狂找话题。
对很多年轻人来说，迪士尼、环球影城这样的主题乐园，是疲惫生活中的一处桃花源、是快乐老家、是童话照进现实的地方。无数的在逃公主、王子和魔法师，从踏入乐园的那刻起，心里就会响起一个声音“到家了”。
背着书包，去主题乐园自习的年轻人们，从另一个角度，最大化了这种感受，毕竟，“公主王子们，在家也得学习啊”。
▲上海迪士尼。图/视觉中国
表演学习
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在真正开始之前，很多人都要经历一段漫长的心理建设，去主题乐园上自习，相当于把这种心理建设的仪式感，拉到满格。
王薇在上海读研究生，正准备公务员考试。对于她来说，每次学习之前都要经历漫长的准备。她经常刷到一些学习博主，在进入状态之前，总会把桌面整理得干干净净，有时还要摆上一个香薰蜡烛，很有仪式感。王薇也是这样，她需要找到一个舒适、自在的环境，把桌子、电脑都擦一遍，再刷完感兴趣的视频，才能正式开始学习。
▲大学生在自习室学习。图/视觉中国
平时在校内，王薇通常要睡到自然醒，直到中午饭后才会慢悠悠地出现在自习室。但是去迪士尼自习，准备工作是从前一晚开始的——提前给iPad充满电，还要早早上床睡觉，因为去迪士尼需要7点就起床。在经过一个半小时的漫长地铁，抵达园区后，王薇坐下来的第一件事，是掏出手机查看最近的演出场次。看好时间，还要提前去占个视野好的位置，至少看上一场演出，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找的“自习位”，开始一天的学习。没学多久，下一场演出又开始了，自习小半天的时间，“看了三场演出，还都是一样的”。
在仪式感的包围下，学习似乎变成了一场表演。在人群嘈杂的地方，做出反差行为时，人们内心往往会生出一种其他人都在关注自己的错觉，在这种想象的凝视下，学习反而会更加认真。
夏婉莹发现，自己在迪士尼里学习，更容易有投入的感觉，但投入的不是知识本身，而是一种“表演状态”。在这场“学习表演”中，无论是脚步匆匆赶项目的游客，还是笑容满面的工作人员，甚至是来往穿梭的卡通人物，都成了夏婉莹的“监督者”。
不止是表演，在主题乐园自习更有吸引力的是及时奖励。郑雨薇已经去了环球影城十几次，对她来说，玩项目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趣，但为了喜欢的哈利波特，她给自己制定计划，每学习一段时间，就去看一场演出“哄自己继续学下去”。这种哄法，不仅让学习有了更明确的动力，连看了很多次的演出，都有了另一种新鲜感。
▲北京环球影城度假区。图 /视觉中国
但事实上，单从硬件条件来说，主题乐园算不上一个优质的自习场所。最大的困扰是，寻找合适的时间和位置。暑假的旺季，乐园里到处是人挤人，大多数是家长带着孩子，几乎占满了每一寸角落。因此，去自习的人大多会选在淡季，也就是九月到十一月。无论是迪士尼还是环球影城，自习圣地都是户外居多，这意味着一旦下雨或者天气转冷，都无法继续完成学习任务。
王薇九月份去迪士尼自习的时候，上海的天气还很热，她在露天休息区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坚持不下去了，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只能开始探索新的自习地。乐园的草坪上有几处白色帐篷，里面有空调，也有无线网络，王薇进去时，还看到很多人拿着电脑办公，“像是在开线上会议”。
但即使是室内场所，也很难比得上专门的自习室或者咖啡厅。除了迪士尼城堡旁边和环球影城哈利波特附近的两处露天休息区外，被推荐最多的自习地是乐园里的餐厅，里面有空调，有桌椅。但每到中午，餐厅会开始进人。这时候学习，要同时忍受嘈杂的人声和时时扑来的饭香。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室内还是室外，在园区内都很难找到插座，每次郑雨薇都要带一块充电宝，给电脑充电。
最大化利用年卡省钱的初心，也在一天天的自习中，渐渐被淡忘。在去迪士尼自习前，王薇曾设想，自己用年卡，相当于门票不花钱，去餐厅或者户外坐着也不用额外消费，“感觉能省钱”。毕竟，哪怕去咖啡厅，也得点杯咖啡才能坐一天。她甚至在园区外的便利店，买好了水和零食，就为了能零消费待一天。可等真正进了园区，王薇才发现自己根本忍不住：学了一会儿有点累，看到卖饮料的，“买！就当奖励自己”；中午有点饿，“吃！都学了这么久”。于是一天下来，比预想的多花了一百多块。
▲售价为88-118元/份的钢铁侠汉堡套餐。图 / 视觉中国
这还不算是花钱的大头，碰上心爱的IP周边出新款，才是更不得不花的钱。为了少花费，夏婉莹每次都是在学校里吃完午饭，下午再入园。但在迪士尼的漫月食府（一家主题餐厅），每天都有机会抽签，如果中签就能买到特选商品。夏婉莹几乎次次都会去抽，如果恰好中了自己喜欢的周边，“一定会拿下”，一个周边就得两三百块。
既能感受主题乐园的快乐氛围，又想避免大额消费，很多人找到的折中办法是去乐园周围的店铺自习。北京环球影城在真正入园前有一条环球大道，路两旁有不少餐厅和咖啡厅，有一次郑雨薇从环球影城自习出来，发现环球大道的咖啡厅里也坐着一排自习的人。
充分的情绪价值
一年能去的时间有限，自习的点位不好找，一天可能也学不进去多少，但是年轻人们还是背着双肩包，不惜早起坐地铁，也要奔向主题乐园学习，看中的是它独一无二的情绪价值。
和图书馆相比，在主题乐园学习多了一种自由感，这是一种“不学也可以”的自由。张欣欣是医学生，平时很多课业都需要背诵，在图书馆时，她常常感到一种束缚，似乎只能小声背书，不能做其他的事。但在迪士尼就不一样，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在玩，只有张欣欣在学。而且她可以大声背书，也可以随时停下去玩，“感觉很自由”。
自由，也对应了一种学习的松弛感。每次去迪士尼自习，夏婉莹都会不自觉地观察周围的人，很少有人像她一样，长时间地坐着。大部分人都是脚步匆匆，在项目之间奔走，空余的时间也都在低头P图。而夏婉莹可以慢悠悠地坐上好几个小时，看书，写论文，和身边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她觉得，跟身边的人相比，学习反而变成了在主题乐园最悠闲的事情，“有种不紧不慢的松弛”。而在其他地方，咖啡厅或者图书馆，所有人都在埋头苦读，空气里仿佛都是紧张的味道，让人始终保持在紧绷的状态。
▲大学生在迪士尼自习带的装备。图 / 讲述者提供
学习是一件苦差事。这几年，年轻人为了能好好学习，可以说是拼尽全力。
有人在学习环境上想办法，把自习室搬到汤泉馆，先在温泉池里泡泡澡，氤氲的水汽让人产生一种酒后微醺的感觉——趁大脑不注意把知识灌进去。还有人盯上了一些号称能“无痛学习”的App，比如多邻国。在小绿鸟的催促下，年轻人把晚上刷短视频的时间，换成了打卡多邻国，那些因为沉浸在短视频而虚度的光阴从此有了名字——学外语。
这些学习方式，和在主题乐园学习的异曲同工之处是，无人在意究竟学了多少，过程的快乐和意义感，是最重要的。
王薇在迪士尼学习，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是看夜晚的烟火。她会提前一个多小时在广场找到好位置，等待烟火表演开始。等待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今天还没刷几套题，心里突然有些没完成任务的愧疚感，索性直接坐在长椅上，戴上耳机，掏出iPad，就地做题。
正刷着题，忽然人群开始躁动，交响乐一响，射灯划过，灯光把城堡染成了七彩色，烟花秀开始了。背景音乐放到副歌部分，清脆的男声反复响起，“因为你就是光”。每次看烟花秀，王薇都会觉得感动，视觉和听觉的同时刺激，直接把她从没刷完题的愧疚中拽出，情绪直接拔起——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上海迪士尼烟花秀。图 /视觉中国
哪怕什么都没做，但迪士尼也能给大脑强行灌一剂充实感进去。这种充实感会延续很久，直到坐地铁回学校躺在床上，王薇复盘一天时，她都在想：今天学了、玩了、还吃了，很充实的一天。她对这一天很满意。
在主题乐园学习，好像永远不缺勇气和安慰，即便没有完成任务，也会有种“不学又怎样，快乐就够了”的洒脱。郑雨薇打算毕业后到国外读研，为了申请到更好的学校，她加了课题组，还报名了很多竞赛。在课题组，作为本科生，通常很难负责很重要的任务，只能找找资料，看看论文，提炼观点，“很难有成就感”。论文读起来很难，有些还很枯燥，在学的过程中，郑雨薇还要时刻自我说服：做这些杂活都是有意义的。
但有时，这种自我说服可能会失效。有一次，郑雨薇在环球影城看论文，那时她已经连续学习一个星期了，论文很难懂，越看越自我怀疑：真的对自己有帮助吗。刚好，旁边哈利波特演出开始了，扮演魔法师的演员拿着魔法道具开始聚集，欢乐地唱起歌。看着看着，郑雨薇的情绪仿佛被点燃，“干脆不学了，先快乐再说”。那天郑雨薇没有再学习，但回学校时，依然很快乐。
还有人因为想去主题乐园自习，反过来办了年卡。郑雨薇把自己的自习贴发到社交平台上，有人看到专门给她发私信，对方在北京读研，写论文压力很大，看到她的帖子后立刻办了张年卡，“我的读研生活少了很多痛苦”。
▲在环球影城自习，主打一个学累了玩，玩累了学。图 /讲述者提供
当然，短暂的快乐，无法长久的治愈生活中的压力。当学习任务变多，松弛感又会转化成负罪感。九月时，夏婉莹的考研压力还不大，任务量也不多，可后来，考试时间越来越近，去迪士尼就变成了一种负罪感，“哪怕在图书馆什么也不学，也不能离开”。
对于年轻人来说，在主题乐园自习更像是一个情绪出口，也像是一种心理安慰。原本夏婉莹总是担心，考研失败怎么办，去迪士尼并没有从实质上解决问题，但每次在迪士尼时，看着表演和烟花秀，她心想：考不上又怎样呢，大不了再来一年。
（文中讲述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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