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众视野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张勇有消息了。
12月6日晚间，哪吒汽车发布了一封全员信，信中明确了张勇不再担任哪吒汽车CEO的职位，董事长方运舟兼任CEO的身份，将带着哪吒再次出发。
方运舟回顾了十年的创业历程，感怀“曾遭遇过面对四五百人工资要发，账面资金只剩几十万的困窘；经历过合伙人义无反顾卖房子支撑创业7个月的无路可退”，也反思了公司在战略、组织、管理体系上暴露出的问题。他提出六项改革措施，比如推行全员持股、精简中后台、削减行政成本，打造符合市场期待，毛利率为正的产品。最后，定下了实现IPO、未来2~3年内实现海外销量占比50%、2025年内整体毛利率转正、2026年公司整体盈利的目标。
文 |刘冬雪
编辑|李欢欢
运营|步鸟
只剩一半的底薪
王勉记得，这是公司第二次拖欠工资了。
第一次发生在今年春节复工后，哪吒汽车高层承诺，春节后上班第一周发年终奖却没有兑现，最后延迟到3月份才发放。
第二次发生在10月，到了10月15日发薪日，工资没有按时到账。第二天，有认证信息为哪吒汽车员工的人在社交平台爆料，公司上月工资没有正常发放，还欠了供应商很多钱，劝大家谨慎购买哪吒汽车。
很快，官方回应称公司高管层正在进行薪资架构调整，IPO前要确权（即进行股权确认），因此部分薪资发放可能会稍慢一些，并非全面欠薪，公司一线员工和工厂工人的工资都已经按时发放。
伴随着官方回应，王勉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件人为合众汽车，但短信里的内容和上述回应有一些出入。短信里没有提到IPO，而是说公司正在进行工资结构调整和绩效考核体系的优化，目前方案已确定，正在逐级审批。在此过程中，部分员工的薪资先按照50%发放，剩余部分待方案通过之后补发。
收到短信当天，王勉就收到了工资，不过只有50%的底薪。哪吒汽车普通员工的工资构成是底薪+绩效，每个季度的第一个月会发上个季度的绩效奖金。10月15日，正是发放三季度绩效的日子。
王勉有些疑惑，为什么公司没有使用协同办公软件飞书通知，而是通过短信。并且，在此之前，公司并没有通知大家，工资结构和绩效考核体系会调整。而新方案是什么？剩下工资什么时候发？大家一无所知。
半个月后，薪资架构调整方案公布了，也可以称之为“降薪方案”。具体为，年薪100万元以上的员工降薪30%；年薪50~100万元的员工降薪20%；年薪30~50万元的员工降薪10%；年薪30万元以下的员工降薪5%。
11月15日，王勉收到的10月份工资已经是降薪后的50%底薪了，而这种只能拿到一半底薪的日子，没人知道会持续多久。
在降薪的同时，哪吒人员规模也在大幅缩减。11月7日，有媒体报道，哪吒汽车已启动大规模裁员，内部人士称，此次裁员比例最高或达70%。据每人Auto了解，自10月下旬以来，哪吒汽车飞书系统中（不包含工厂员工）的员工数量已经减少了1400人左右，比例达30%以上。
离开的员工中，有被裁员的也有主动离职的，而哪吒汽车欠下的薪资和N+1补偿，只能暂时打“白条”。
前哪吒汽车员工李帆，回想起年初年终奖延迟发放的那段时间，同事们反应并不强烈，“干得好才有年终奖嘛，当时公司效益不好”。
而这一次降薪却引起内部轩然大波，李帆觉得：“员工对公司没信心了，不然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舆论风波”。
7月份以来，国内新能源汽车渗透率连续5个月突破50%，大多新势力车企的销量水涨船高，每一份“战报”就像是一枚勋章，而哪吒已经两个月没有公布交付数据了。
回想起2014年前后，第一波新造车浪潮涌起，哪吒、零跑与蔚小理相继涌现。彼时，零跑和哪吒都算不得热门标的，无论在投资人还是大众眼中，二者的知名度都不及蔚小理。大概是因为起点低，零跑和哪吒都选择了低端路线，以微型纯电车切入市场。
凭借低价优势，哪吒曾一路攀升，在2022年甚至登上新势力销冠宝座。零跑也一路相随，跻身榜单前十。
但市场里没有惺惺相惜的故事。自去年起，哪吒和零跑的差距逐渐拉开。2023年，零跑的年销量反超哪吒，比后者多卖了1.67万辆汽车。而到了今年，零跑前三季度累计销量已经超17万辆，几乎是同期哪吒的两倍。
直到目前哪吒也没有打造出一款真正意义上的爆款车。今年4月上市的中型SUV哪吒L，只有6、7月销量超过了5000辆，之后便开始迅速下滑，10月销量已不足2000辆。
而8月上市的哪吒S猎装，用哪吒前CEO张勇的话说已经是“含泪低价”，但在价格战纷乱的2024年，哪吒的低价策略已经不奏效了，这款车72小时的大定数量还没超过万台，官方甚至连战报都没发布。
看不清的战略
毫无预兆拖欠工资，李帆明白，公司缺钱了。这一点，从哪吒汽车披露的财报数据也能看出来。
今年6月，哪吒汽车的母公司合众新能源汽车向港交所递交了招股书。招股书显示，从2021年至2023年，公司累计亏损接近184亿元，且每年的亏损都较上一年有所扩大。同期，公司的毛利率一直在-10%以下徘徊。作为对比，零跑2023年毛利率已经实现转正。
2021~2023年，合众汽车的经营现金累计净流出127.53亿元，仅靠融资维持日常运营。
哪吒的困境，与其发展战略不无关系。从其推出的产品可以看出，哪吒缺乏一份清晰的产品规划。
成立10年以来，哪吒共推出了6款车，从面向B端市场的哪吒N01，到纯电小车哪吒V（换代后为哪吒AYA）、哪吒U（换代后为哪吒X），以及个性化的哪吒S和哪吒GT，再到主打家庭市场的哪吒L。哪吒的目标客群是哪些人，从产品来看很难判断。
不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哪吒S还算规划出来的产品，但哪吒GT纯粹就是高层主观判断的产物。”李帆回忆道，2021年哪吒GT立项的时候，公司内部曾有很多反对的声音。
理由很简单，一般车企在没有形成规模化的时候，都不会轻易尝试小众赛道。新势力根基浅，无力负担过高的试错成本，尤其资金紧张的创业公司，分出资源和精力去做小众产品是件冒险的事。同时，其对公司营收以及销量规模的帮助也不大。
但张勇很坚持，他曾信心满满地预测，哪吒GT不会是月销只有几百台的小众车型，而是能快速上量的爆款。哪吒GT上市当月，张勇放出豪言，三个月后哪吒GT单月销量能把市场上所有的两门跑车按在地上摩擦。
李帆称，哪吒GT上市后，公司为GT倾斜了很多资源，甚至还专门成立了“GT运营部”。
现实是，被张勇偏爱的哪吒GT没有成为爆款，只能低调地淡出了市场。一位哪吒汽车的销售人员告诉每人Auto，哪吒GT至少今年起就停产了，现在只是卖库存车。
反观零跑，从2023年开始布局C系列增程车。今年又推出了SUV C10和C16，很明显，零跑就是要全面对标，学习理想，把“半价理想”的红利吃透。聚焦、深耕，正是零跑的策略。得益于此，自6月C16上市以来，零跑的月交付量就没低于过2万辆，11月，甚至已经突破了4万辆，成为今年新势力中最大的一匹“黑马”。
李帆认为，哪吒在国内还没站稳脚跟，就急于出海，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公司的资金压力。这是因为，哪吒在海外市场采取的是重资产模式。
目前，哪吒汽车在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的工厂已经分别于今年的3月、5月投产，位于马来西亚的工厂也于1月动工。另外，哪吒汽车还在巴西圣保罗设立子公司，正在推进筹建KD组装工厂。
但事实上，出海并没有给哪吒带来更高的收益。据合众汽车招股书显示，2023年，公司出口了17019辆新能源车，占其全年销量的13.7%。照此计算，哪吒同年在国内市场的销量为107207辆。
而这一年，合众汽车来自国内的收入为119.3亿元，海外市场收入为16.2亿元。粗略算下来，哪吒在国内每卖一台车的平均收入为11.1万元，在海外平均单车收入仅9.5万元。
在李帆看来，像哪吒这样的小公司，现阶段难以覆盖海外市场的成本，倒不如做平行出口，可以减少财务负担。
如何继续“为人民造车”？
“为人民造车”，是哪吒经常在公开场合反复强调的企业愿景。张勇解释，为人民造车，并非造便宜的车，本质是做到产品普惠和科技平权。
愿景很美好，但其中矛盾在于，高性价比只是结果，其前提是企业具有极高的成本控制能力。
MONA M03上市时，小鹏官方曾透露尽管新车价格打到底，但依然有利润空间。除了对内整顿供应链，合作伙伴大众集团也为小鹏降本提供了不少帮助。今年2月，小鹏与大众签订了共用零部件订立联合采购计划。熟悉采购业务的人士告诉每人Auto，大众集团采购量巨大，对供应商议价空间很高。
“供应商跟主机厂签合同是按车型签的，不是按整车开发平台。”李帆说，哪吒单一车型销量都不大，所以在供应商那边很弱势，“要想做某个功能，只能高价去买”。
这样的结果只有两种，一是造不出高性价比车型，二是主机厂亏本卖车，哪吒就是后者。
招股书显示，2021~2023年，合众汽车的收入分别为50.9亿元、130.5亿元和135.5亿元。而同期公司的原材料及耗材成本分别高达61.4亿元、147.4亿元和140.5亿元。也就是说，合众汽车的收入甚至不足以覆盖原材料成本。
而在公司内部，人员构成复杂也增加了管理难度。哪吒汽车CTO戴大力和副总裁兼设计中心总经理常冰曾在一汽任职多年；此前的营销公司常务副总裁江峰和张勇均出自北汽新能源；副总裁、零部件公司总裁彭庆丰曾是奇瑞新能源汽车总经理助理，与董事长方运舟是老同事。
2021年，哪吒还涌入了不少天际汽车和威马汽车的员工，这让公司内部环境更复杂了。
入职不到3年，李帆已经记不清组织架构调整了几次，光自己这条业务线的总监就换了4个人。
“换人这么频繁，业务完全交接不上、串不起来，就相当于你第一个老板的路线规划，第二个老板上来就会给你推翻，然后第三个再推翻第二个人。”李帆表示，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上面有三个总监同时“在线”。
抛开公司内部环境，哪吒当下的燃眉之急是资金匮乏。因此，合众汽车和其背后的股东全力推动IPO，以登陆资本市场，拓宽融资通道。
为达成上市财务指标，递表前，合众汽车完成了总额近70亿元的交叉轮融资。一位汽车行业投资人对每人Auto解释，交叉轮指的是公司准备IPO前，同时有投资于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的机构参与的一轮融资，目的是为公司上市提供资金支持，并帮助公司在上市后稳定股价。
交叉轮融资的特点是，可以让投资人在不足半年时间内，就能等来被投企业的顺利上市。同时，其允许投资者进行快进快出投资，可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就能套现。
但现在摆在哪吒面前的难题是现金流，哪吒汽车方面告诉每人Auto，目前公司进行的一系列聚焦、降本措施，都是为了明年的现金流转正。
与此同时，哪吒也在争取老股东的资金支持。11月14日，有媒体报道，南宁产业投资集团已经与合众汽车达成战略合作，前者将提供供应链金融支持，帮助哪吒汽车统筹、组织在南宁基地的原材料采购、生产、物流、KD件出口等业务。
“供应链金融支持，听起来不像是投资，反而像贷款。”王勉分析，现在老股东们都在观望，都在等别的投资人先出手。
眼下的哪吒汽车，被裹挟于漫天的小道消息里，有人说上海总部要搬到桐乡、也有人说公司打算将智能驾驶和智能座舱业务打包出售……
只是这些对普通员工来说可能已经不重要了，王勉看到的员工日常是，“摸鱼、刷Boss（直聘）”。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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