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有采荇采莲、采蓝采绿,采菊是陶渊明的创造。自“采菊东篱下”问世之后,说到采菊,人们就会想起陶渊明,即便陶渊明不是第一个采菊的人。陶弘景注《神农本草经》说采菊:“正月采根,三月采叶,五月采茎,九月采花,十一月采实。”陶弘景说的是采药节令,读起来虽抑扬顿挫,但在本草学家眼中采菊是采药,而陶渊明则把采菊变成了诗。
菊花当以黄色为正
园艺一直参与着诗歌史:园艺既改变着草木形态,也改变着后世对诗歌的想象。《诗经》里的梅是梅子树,落的是梅子,不是梅兰竹菊中的梅花;《楚辞》有“桂酒”,而酒里不是桂花,是肉桂树的皮;菊也一样,一直被改变着。1922年,闻一多先生写《忆菊》赞美菊花颜色的美:“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而篱笆边的陶渊明不会手捧一束绿色菊花,因古时的菊花最初和最多的颜色是黄色,白色次之,偶有紫色、红色,则一直被当作杂色。《东坡志林》记下了时人对园艺新品和杂色菊花的厌恶:“洛人善接花,岁出新枝,而菊品尤多。逊之曰:‘菊当以黄为正,余可鄙也。’”
在古人的世界里,凡事都讲究“正”。花,也有正色。宋人林洪著《山家清供》,引其老师危稹的话:“梅以白为正,菊以黄为正,过此,恐渊明、和靖二公不取。”当然,这是后人说法。陶渊明采菊未必只采正色花。问题是在陶渊明的时代菊花也没有那么多颜色。黄是菊花的正色,也是初色——菊是开着黄花走进文化史的。《礼记》有记,季秋之月,“鞠有黄华”。在菊花史的源头,菊是黄色的小野花。陶弘景说:“今近道处处有,取种之便得。”宋人刘蒙《菊谱》说,唐代之前记述的菊“皆无千叶花”,都是“单叶小花”。陶渊明采的菊花应该就是和野菊差不多的单瓣小黄花。
我甚至觉得菊花的名字本意就是黄花。《周礼》有记,王后有鞠衣。汉代有“两郑”注《周礼》,先郑郑司农云:“鞠衣,黄衣也”;后郑郑玄接着说,鞠衣“色如鞠尘”。鞠尘今称酒麴,古人称之鞠尘,意为酒麴色如尘,是土黄色。最初,jú这个音的意思说不定就是指黄色,所以鞠衣是黄衣、麴尘是黄霉,而菊花则是黄花。也因此,虽然天下黄色的花那么多,但只有菊花的别名是黄花。
古菊是瘦花和香花
自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菊在东篱,酒在东篱。陶渊明之后七百年,李清照写《醉花阴》,写的也是东篱,也是菊花,也是酒,多了的是“瘦”:“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瘦”的是人,也是花。说人瘦、花瘦都是写实,说“人比花瘦”是诗。
菊花的初形是瘦花。范成大的《范村菊谱》说野菊“花单叶,极琐细”。“细”即是瘦。被带进人间庭院的菊花还是瘦花。直到宋代,菊花还是“小”与“纤”,范成大记录菊花36种,名列第一的胜金黄“花叶微尖”,第二名叠金黄“又名小金黄”,第三名棣棠菊“花纤秾”,第四名叠罗黄更是“花叶尖瘦如剪罗縠”。在这里,“縠”是细纱,意指菊花的花瓣“尖瘦”,像是细纱剪裁出。梁实秋在《群芳小记》中感慨现代园艺艺菊“不取其清瘦,而爱其痴肥”,结果菊花“盛开时直像是特大的馒头一个”。“瘦”是“清”,“清”是一种至高的品格:是清静、冷清中的遗世独立,是不同流合污的清高。陶渊明东篱下的菊花是“清瘦”,不是富贵的“痴肥”。
古菊,是瘦花,也是香花。苏轼的《仇池笔记》有《论菊》,首句即说:“菊,黄中之色,香味和正。”古人之爱菊花,最爱它的“黄”与“香”。在汉语的花香世界中,除却兰香、荷香、梅香等,还有一个菊香。“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盈袖的香来自东篱下的菊。既然菊花是香花,就不能只是看,还需闭上眼睛静静地闻。想陶渊明采菊时,也会低头闻菊香吧。隔着漫长岁月,经常和陶渊明对话的苏东坡也这样想象东篱采菊:“漫绕东篱嗅落英。”
带露折花与重阳采菊
“采菊东篱下”,陶渊明是在秋天的一个早晨采菊的,他的采菊诗写得清楚:“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陶渊明去采菊的时候,花瓣上是有露珠儿的。清晨带露采菊不是陶渊明的创造,而是一个传统。梁简文帝的《采菊篇》写道:“月精丽草散秋株,洛阳少妇绝妍姝。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沾罗襦。”诗中的日精是菊的别名。比简文帝和陶渊明更早的是屈原,其也吟唱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该诗句应作互文理解:朝与夕、餐与饮皆是采集香草嘉木上的花与露。落英是秋菊的落英,也是木兰的落英;坠露是木兰的坠露,也是秋菊的坠露。自从走进中国诗歌,走进中国文化史,采菊人的菊花上就一直是有露水的。
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小引》中说,“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先生是诗人,写得有诗意:露水清澈,花朵与花香皆像被清水洗过,采花人采得清新的花朵,也采得纯净的花香和露珠儿。但带露折花是诗,也是史,与古人对露尤其是对草木之露的信仰有关。因为在今人看来不过是自然现象的露水,在古人的世界里是甘露、是美露、是膏露,且还有一个很美但已经失传的名字——天酒。
中国古人还有重阳采菊的传统。大凡古老的节日最初多是为了祛邪禳灾。在古人的世界里,万物有灵,草木有灵,也就常用草木来祛邪。也因此,节日大多有节日的草和树,节日的草和树大多是香草嘉木,因为香能降神祛邪。重阳节的树是茱萸,草是菊花。古书云:“茱萸为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故借此二物以消阳九之厄尔。”重阳节如何用茱萸和菊花辟邪延寿,不同时代和地区的用法也不大相同。人们熟知王维的“遍插茱萸少一人”,但古时重阳头上也可插菊花。宋人刘景文写诗问苏轼:“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陶渊明采菊会把菊花插在鬓边吗?陶渊明的鬓发,也是落了霜的:“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饮酒·十五》)。由此可见,东篱采菊的陶渊明白发黄花。孙思邈的《千金月令》记重阳习俗:“重阳之日,必以肴酒登高眺远,为时宴之游赏,以畅秋志。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既醉而还。”重阳节,秋风习习,人们登高宴饮,饮的是茱萸酒菊花酒,然后,醉着从高处回来,这醉是酒醉,也是陶醉、陶然。
贫士采菊与孤独的田园
后世对陶渊明故事的讲述逻辑清晰:不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归去来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不为五斗米折腰致使东篱下的陶渊明常常饥肠辘辘,在贫与道之间挣扎,在挣扎中自我安慰、自我鼓励:“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陶渊明用来安慰自己的是历史中的贫士。中国诗中多怀古诗,但像陶渊明这样常常怀念古代贫士的不多,他甚至专门写了一组《咏贫士》的诗,歌咏的是贫士,安慰的是自己。
爱酒的陶渊明在重阳喝的应该是菊花酒。汉代刘歆的《西京杂记》讲到重阳菊花酒做法:“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需要一年才能酿成的菊花酒终究是“宫中乐事”。陶渊明的菊花酒简单:“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东篱采菊,把带露的花瓣撒进酒里,也就是过节的菊花酒了。但陶渊明太穷,“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五柳先生传》)。重阳节,东篱的菊花按时盛开,可陶渊明没有了酒。《续晋阳秋》有一段故事,说“陶潜九月九日无酒,于宅边东篱下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未几,望见一白衣人至,乃刺史王弘送酒也”。和“东篱采菊”一样,“白衣送酒”入诗入画。诗中人、画中人的陶渊明是悠然的,东篱下的陶渊明是苦涩的。白衣送酒是别人讲述的故事,陶渊明的重阳是没有酒的节日:“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菊花满园,但陶渊明的酒杯是空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篱下的陶渊明看着南山,内心悲凉。除却穷愁,生死是陶诗的第二大主题。“家如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旧宅”不是人世故居,而是陶家的墓地——陶家祖坟在南山:人生如逆旅,归宿是南山。东篱采菊的陶渊明常在穷愁和孤独的漩涡中挣扎,他用一生的苦痛换来一个田园。他生的时候,田园是他一个人的孤独的田园;他身后,有那么多人隔着漫长的历史与他对话,以至于中国诗歌史有了一种叫《和陶诗》的诗。桃花源虽美,但终究虚无,“后遂无问津者”。而陶渊明用菊花建起来的田园成了人们的理想国。田园是后世所有人的田园,而菊花永远是陶渊明的花——在陶渊明之后,菊花又名陶菊。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