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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与身边的朋友聊起父亲母亲和你的童年吗?人长大以后,心里都长着一条幽暗的隧道,通向埋藏的往事,那些愿意把往事拿出来分享的人,都是勇敢又温柔的。作家邓安庆显然属于这样的人。

他常常书写自己的家人,《纸上王国》一书,他写自己的父亲“真像个孩子,真是长不大”;写自己的母亲在农村里非常能干,到了城市就“好像是孤身一人陷入无数未知的威胁之中”,变得无助而茫然;写大自己七岁的哥哥,他想象自己不在的七年里,家里只有父母哥哥的生活,“他们都在,只有我不在”。对敏感的孩子来说,家人就像火苗一样,相处的过程里纵然有伤痛和不耐,在距离稍远的生活里回忆起他们,却只剩柔情与心疼了。

本文摘选自《纸上王国》,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01

一刹那间觉得爸爸真像个孩子,

真是长不大

过年接大姑来家住几天,妈妈说今晚爸爸只能跟你一起挤一下了。爸爸呼噜声大,隔墙都能听得到,排山倒海的气势足够可以赶跑睡意。因此每逢亲戚住家,我都头皮发麻一阵,恨不得耳聋一晚才好。我的床小,两个人睡够挤,我让爸爸睡床里头,自家打的棉被厚墩墩的,爸爸一睡下去,床的一大半都给吃了去,留给我的只有床沿的一小条地方。

跟爸爸无甚话可多说,他自一头弓身睡了去;我借着床沿的节能灯看书。不一会儿,爸爸的腿露了出来,我赶紧把小棉被垫在他脚上,而我自己的棉被被爸爸挤得快掉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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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刹那间,觉得爸爸真像个孩子,真是长不大。打开橱柜拿衣服,橱柜门肯定是不关的;脱了鞋子上床,鞋子肯定是东一只西一只的;就像现在睡在床上,也是怎么舒坦怎么睡,不会考虑我睡的地方快挤没了的问题的……而我习惯在后面关上他开的门,放齐他脱的鞋,尽可能缩着身子,让他睡得舒坦些。好多年,真的习惯了。

一出门,乡人不认得我的,不用介绍,看我一眼都知道我是谁的小儿子,说我跟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些踏实,因为曾经问过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是从长江边拣来的,看来是个假话。再大一点,问她我怎么生出来的,妈妈跟一众大婶,有的说是打个喷嚏打出来的,有的人说是从耳朵里冒出来的,最恶心的说是拉屎拉出来的,把我恶心得够呛。

然而还好,我是爸爸的儿子,因为我们长得像,谁也骗不了我了。妈妈说不仅是长得像,连毛病都像,走路喜欢拖着鞋走路,好丢东西,做事邋遢,喜欢说不着边的话,一到家四处翻东西找吃的,像从饿牢里出来似的。

我想倘若爸爸读了书,写作该是不错。我乡昔日一下雨,泥路坑洼,人车难行。乡人筹钱修了一条穿乡而过的水泥路。水泥路到我家门口,正好是个拐角。电话中,爸爸好兴奋地告诉我修路的事情,说天天车子来往多多,马上要装个红绿灯了。我一下子有些发蒙,一个小村子里面,装个哪门子的红绿灯?爸爸的想象力真丰富。

在山里种地的时候,乡人来访,爸爸就与他相互吹牛,乡人说自己菜园的黄瓜大得像瓠子,爸爸就道自家山墙头后的南瓜大得像东风车的车轮,吹得我和妈妈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而爸爸做得到脸不红心不跳。同时我也学会了听爸爸的话,要打个折。譬如他说在外打小工,一个月能挣个两三千块钱,我就知道是一千多,打个五六折不会错的。

然而好长一段时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爸爸。外界给我的爸爸形象是伟岸、稳重、沉着,遇到困难时该是一座不怕风雨的山。而我爸爸却不是的。小时候吃饭,妈妈炒了一盘土豆,我夹了一块没夹稳,一下子掉在了胸口,烫得我叫起来。爸爸就坐在我边上,他只是在哈哈笑,直到妈妈闻声赶来为我擦拭时,他还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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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我总在回想这一幕,耿耿于怀。我在想:这是我爸爸啊!怎么看见自己儿子烫了也不上来管一下呢?或许他只是觉得儿子好玩,或许儿子太多事让他已经麻木了。妈妈近年来手上得了湿疹,皮肤坏得没有一块是好的。说起得病的原因来,那是因为生我的时候没有做好月子。

生我的前两天,妈妈还在地里拣棉花,那时候正是采摘棉花的关键时期。生下我后,妈妈在床上躺了两天,爸爸走进来,说:“还躺着做什么?”于是,妈妈又下床跟着爸爸去地里了,棉花壳尖锐的角划在手上,给二十年后妈妈的手落下了病根子——说到底还是爸爸的错。

孩子或许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吃饭的时候,一盘菠菜汤上来,他上来一筷子,然后盘里只有汤没有菜了;吃苹果的时候,挑着好看个大的就吃,也不会想着让着孩子或他人——爸爸真是个孩子。

是孩子,也是个任性的孩子。跟爸爸去亲戚家拜年,表姐专门冲了奶茶给我们喝。我喝罢一口吓一跳,突然想起奶茶是甜的,而爸爸有糖尿病,是不能喝的。等到去阻止的时候,他早已呼呼喝到了底,我只能徒呼奈何了。他刚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那会儿,又碰到中风住进了医院,我在医院陪在床边,他总在问:“我会不会死啊?”我说:“瞎说,我爷爷都活到了八十多岁,你起码也要活到孙子结婚吧。”他笑着摇头。

从医院回来,以前起码两大碗的饭量现在锐减成半碗,每天坐在屋前晒太阳也是毫无精神,妈妈从他面前走过,见他颓唐的样子,说:“你死不了的,也不能死,你小儿子还在读书啊!”他也不说什么,整个表情是木木的。一日,他从村里的诊所挂完水回来,走到家门口,赶来探望的大姑刚叫了声弟弟,爸爸笑了一下,突然嘴角一垮,眼泪扑簌簌落下,好像受了好大辛苦的孩子碰到了久违的母亲一般。

患了糖尿病,是要禁嘴的。可是渐渐地妈妈会发现桌子上的可乐一夜之间被喝光了,买给小侄子的苹果、橘子也莫名被吃完,满罐子的白糖也逐日减少,追查过去,都是爸爸做的。

一次,我走进房间,见爸爸正在削梨子吃,我冲上去夺下来,喝道:“爷,这是甜的,不能吃!”爸爸要从我手上抢,我吃惊地望着他,一边躲一边叫:“你怎么能吃甜的!”爸爸一连说没事没事,我莫名的眼泪涌上来——他破罐子破摔了。开始,像打游击似的,他只是背着我们偷偷吃,后来直接不管不顾阻拦劝告,当着我们的面吃。妈妈总是说:“你想多活几年,就好好的,好不好?”此时,爸爸已经吃完一个橘子,开始剥下一个了。

妈妈常说:“人家过年都胖了,只有你爷反倒是瘦了。”没有一个人见了爸爸不说他脸色差的。脸说是瘦,不如说是枯,颧骨高耸,眼睛深凹,嘴唇苍白。整个过年在家,爸爸就像是个客人一样,一天到黑,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回来不管饭菜冷热,埋头就吃,吃完就走。也不知到哪个地方去打牌,甚至一晚上都不回来,零度以下的天气也通宵玩。

第二天,他就咳嗽,嗓子嘶哑,妈妈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这样是干吗?人家正常人像你这样玩都受不了,更何况你还是个病人?”爸爸不说话,如果说,那也是:“反正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不要管我。”

他现在睡在我的身边,连呼噜也没有了,静悄悄地一动也不动。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头发染了又染,终究还是花白,触目地浮在我的眼前。我想起小时候,爸爸出外种地,隔了好久才回家,见了我,粗鲁而温暖地搂着我,吻我,粗硬的胡须扎我的脸;有一天赌气,一个人晚上跑出门,躲在巷子里,只听见爸爸一声声地喊着我名字,在荒漠的黑暗中,这声音让我好踏实——我是个有人在乎的孩子。

而今,我在外多年,每次电话回去,少有爸爸来接,妈妈说他在棉花厂打小工,即便碰巧接了,也只是寒暄几句——身体怎样?还好。庄稼怎样?还行。然而,我却时常想起,在病床上,他屡次问我:“我会死吗?”——是的,会死,而且会很快死去,所以要抓紧最后的时间去玩,哪怕是一天劳累,也可以在玩中暂时忘却死亡的惘惘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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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爸爸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在我二十多年来的让我爱让我怨让我想让我烦的生活中消失呢?他怎么能撇下我在深夜的小巷子里独自面对漠漠的黑暗呢?他睡熟了,偶尔还是忍不住咳嗽几声。他知道儿子在看他吗?他知道儿子回忆起自己四岁的时候被他从床上抱起那灿烂的微笑吗——爸爸?

02

好长一段时间,

我觉得自己是妈妈的“赘”

没有亲眼见过妈妈湿疹发作的样子,甚至一度我都不知道她患有湿疹。我只看到经过湿疹劫难后的手,从手掌到手指,黝黑的皮肤和皮剥落后露出的新肉交错,新旧肤色对比十分醒目。妈妈从我的眼前迅速收回,带上胶皮手套,拎着一家子的衣服去池塘洗。

往年寒冬乍到,妈妈的手就会像面一样发酵肿胀,皲裂流血,到晚上在焐热的被子里奇痒难耐,又不敢抓,只得用冷水镇。为此我从外地带回了暖手宝和护肤甘油,想的就是赶在手肿胀之前,让妈妈逃过一劫。我错了,妈妈的手不再是普通的肿胀了,而是严重的湿疹。

隔壁的婶娘在我家门口晒太阳,说起我不在的几个月里,妈妈的手上长水疱、生红疹,痒得不行就抓,一抓就流脓,到最后手上都没得一块好皮。我真想象不出这几个月妈妈是怎么熬的,她还要煮饭、洗衣服、带孙子、侍弄庄稼,而我只在每周例行的电话中,说我挺好的,妈妈说家里也挺好的。

湿疹经常复发,陪着妈妈过江去复查。妈妈坐不得车子,一坐即吐。读高中时闹非典,学校整整一个月不放我们回家。妈妈因为坐不得车子,只好踩着三轮车,骑了三十公里的路来学校给我带上现做好的肉和菜。

而今,我陪着妈妈走在陌生的城市。医院里的人多,经常要排上好几个小时的队。妈妈怕赶不上,一路疾行。我边赶边喊:“姨,莫走车道上,有车子啊!”妈妈赶紧回到人行道上来,走着走着,又走到了车道上,边走边往两边建筑的招牌看。我上去拉妈妈:“姨,你跟我走好了。”妈妈说要是医院走过了怎么办?时间来不及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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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昌帮哥哥带孩子,小侄子拉着她要去超市买东西吃,左拐右绕,东行西走,买完东西出来,伫立在街头,望着庞大的城市,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认识字,看不懂红绿灯,也不知道哪是人行道,哪是车行道,身上没有钱,手机更不会用——妈妈对城市是惶恐的。

我挽着妈妈的手,就像妈妈小时候拉着我一样。妈妈并未因为儿子在身旁就会安心些,她依然不放心地看身边的建筑,担心走过了。一来到城市,她就好像是孤身一人陷入无数未知的威胁之中。

夜晚来临,妈妈烧好饭,泡洗了小侄子的衣服,来到门口。嫂子在给孩子喂奶,哥哥在给客户打电话,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窗外灯火茫茫,庞大的城市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熟悉的,没有一句话是她听得懂的,她就像从乡村的泥土里连根拔起,被扔到这个城市住宅区的六楼。妈妈说,那一刻,她真想哭。

小时候,爸爸带着我去走亲戚,到了黄昏,妈妈一个人坐在屋门口等,也会哭的。可那是家,那里有她的土灶,有她的三只母鸡,有她的棉花、麦子、花生、大豆,有她的方言、泥路、柴垛。

我又在看妈妈的手,她的新旧杂错的皮肤,可以拉起,没有一点弹性,和我年轻红润的手对比分明。我的手曾经挠她的脸,指甲划得她脸上血淋淋的,她也不躲,她不知道躲。妈妈烧菜的时候,我去堂屋条台拿水瓶,条台不稳,一下子倒下来,磕到我头顶上。我当即大哭起来。妈妈用衣服裹着我,沿着长江大堤一路往卫生所里跑。没有麻醉药,医生直接用针线给我缝补被磕破的伤口。妈妈把我往死按住,针从我的皮里穿过,我只晓得抓,只晓得哭叫。妈妈不躲,只说马上就会好的,马上就会好的。

我的手还推打过妈妈,从梦里哭醒过来,妈妈把我抱起,问我怎么了,我就一腔恨意地边推打边质问:为么子不带我上街?为么子不给我买东西?我总梦见翻过长江大堤,就是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面店铺林立,人流熙攘,然而醒来时总是恨妈妈不带我去。不带我走亲戚,不带我吃酒席,不带我拜菩萨,难得带上我,我人小腿短,撵不上妈妈,才嚷嚷累,妈妈就回头说:“么人叫你跟着来?”我就不敢叫了,觉得自己理亏,不让来还黏着要来,来了就别说累。这个时候,就别期望妈妈的手来牵着自己了。

当年计划生育,我算是超生。村里组织妈妈去医院引产。前面几位孕妇进去了,而妈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越来越害怕,爸爸赶紧拉着妈妈逃了出去。我开玩笑地说,要是当年不生我,也就不会让她多了一个“结怨”。

我身子弱,一出生就住院,一有点不舒服,就对她说这不好那不好;我脾气娇,一不见妈妈就哭,哭得奶奶外婆都不愿意带,妈妈只得一边带我一边洗衣服。我吃饭挑食,婶娘说不肯吃就打,妈妈说打坏了怎么办?在地里拣棉花,我拣了两趟,太阳晒不过,妈妈就让我回去煮粥算了,爸爸就恨恨地说:“看你惯的!”刚去山里种地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山上的小屋吃饭,从山下传来孩子叫妈妈的声音,妈妈当即放下碗哭起来,爸爸跑到山下去找,真以为是我来了。

是的,好长时间我觉得自己是妈妈的“赘”,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对妈妈的折磨,在学校每吃一口饭我都觉得是一种浪费,我不打菜吃白饭,不买任何东西,觉得妈妈可以少花一分力气,而我也少一分内疚。我不怕别人笑,妈妈病在床上,我在池塘边洗衣服,在乡村大婶们还从没看过男孩子洗的;肾结石严重的时候,妈妈在床上起不来,捂着腰疼得辗转反侧,我偷偷拿锄头跑到地里去锄草。我目睹妈妈从年轻到衰老,从肾结石到湿疹,病痛从未间歇。

很多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妈妈,我该怎么办?我拎起妈妈洗毕的衣服到阳台上晒,妈妈煮饭时我添柴吹火,打水时我跑出门帮妈妈抬水,乡人都说妈妈把我当成了闺女养。而如果突然有一天,妈妈不在了呢?每当心中浮起这个问题,我就觉得很恐惧。

外婆七十八岁时,从池塘洗完三大桶衣服,又收拾完三层楼的屋子,突发脑溢血,当天晚上就去世了。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人一旦离开,你就再也不能触碰到她了,再也闻不到她的气息了,任是如何想念,都止于空蒙。妈妈也会是这样操劳到最后一刻撒手而去吗?看着她端着碗从前房到后房,就是忘了找什么东西;看着她从楼上到楼下,腿脚上楼梯都颤巍巍的;看着她在人际的交往中担惊受怕,一个人默默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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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这样衰老了,这样在无数琐碎的日子里丧失了时间的精确感,一个早晨接着一个黄昏,孩子生下又长大,长大后离开,然后是下一代,尽头都可以看得到了。外婆这样的一生,不也是妈妈的一生吗?

一日,放学回来,在家门口等到太阳落山,妈妈都没有回来,几只母鸡在豆场饿得乱转。我起身沿着垸里的大路往田地方向走,黄昏灰蒙的光泽笼着整个垸子。我要去找妈妈,我饿,我要吃饭,我要买转笔刀,我要喝米汤……走到村口,迎面走来一个扛锄头的人,光线昏暗看不清,我就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觉得眼熟,赶紧转头看,那人也恰在此时扭头看我。

我看到了妈妈,妈妈看到了我。我们真的差一点错过,各自走向没有对方的时空中。然而还好,妈妈现在在我身边,紧张地赶着,赶着赶着又撇到了车道上,车子嗖地从身边掠过,妈妈身子一下子紧绷,我赶紧拉着妈妈的手说,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呢。

03

我对于这样遥远的哥哥,

只有敬畏感没有亲切感

一出世我就面临着参差不齐的时间断面,哥哥的七岁,妈妈的三十一岁,爸爸的三十二岁。如果以爸爸和妈妈结合组建家庭算,他们与我的哥哥,在我不存在的时间里,共同生活了七年。这种感觉很古怪,同样是在这个二层楼的红砖小屋里,同样是粗粝的水泥地面,同样是晒着棉花和小麦的大阳台,不会因为没有我的存在,他们就停滞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在一起吃饭、说话,在各个房间走动,妈妈催着哥哥起床上学,爸爸从屋后的井里抛下绳索拎出一桶冰凉的井水,乳猪在厨房外面的猪圈里哼哼地嚷着,时间对于他们是肉身性的存在,而于我却是理论性的推测。

没有我,他们从未感觉有什么缺憾。这七年的时间,哥哥独享爸爸妈妈给予他所有的关注和爱护,天然到无边界,直至我的出生,一下子把这种关爱分割,他才开始意识到弟弟的出现是共享的开始。

我久久着迷于这七年的时间里,哥哥的童年是如何开展的,他从有意识的那一刻到我出生的那一刻,他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如一座他本人从未着意的宝藏。而我只能依据时间推移到我存在的那一刻,家庭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用了三十年而现在废弃在竹楼的油纸伞,哥哥上小学用的语文课本,从未见妈妈穿过的高跟鞋,靠在充满农药气味的楼梯下面的锄头,来还原模拟哥哥的七年。

能直观性地看到那七年的哥哥,只有一张圆齿边角的黑白小照片。年轻的爸爸与妈妈抱着露点的哥哥与另外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共同坐在公园的大象雕塑上。哥哥站在爸爸妈妈中间,手指着前方。

照片中的他瘦弱好动,而年轻的爸爸俊朗帅气,年轻的妈妈扎着我从未再见过的辫子。他们都在,只有我不在,在我还在宇宙成粒子状的虚无状态中,他们沐浴着阳光,走在公园里,哥哥不停地哭闹,爸爸妈妈跟那位年轻母亲用方言吃力地交谈。摄影师是谁?拿着什么牌子的相机?那大象的雕塑在哪个公园?什么事情让哥哥突然手伸向前方?时间就灌注在一层一层的细节中,只有捕捉这些细节,我才能触摸到我不存在之时的时间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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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爸爸出生,一年后我妈妈出生。十几年后,爸爸认识妈妈。再过几年,爸爸与妈妈结婚。结婚过后第三年,哥哥出生。这个连哥哥都不存在的二十多年,在爸爸妈妈的记忆中早已经漫漶遗失。

我只见到了快到中年的爸爸妈妈,无缘得见他们的青春年少。再放眼往回看,爷爷在我出生时已经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从我记事起看到他,他就已经很老了,到他去世,他永远那么老,时间仿佛是停滞的。当我拿起我们的族谱,从东汉年间新野迁徙,千年血脉流转至今,时间浩浩荡荡,一路奔涌至今,包括我父母的二十多年,爷爷的七十年,对于我都只是时间的遥远前史。

却偏偏是这七年,与我最休戚相关。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大财富是爸爸妈妈给予我们的生命与爱。而哥哥先独自拥有了七年。促使我追寻哥哥独有的七年,莫非源于我的嫉妒?

如果我能看到我出生前一天的录像,那会是秋雨将至的十月,乌云低压,爸爸赶着在地里捡棉花,房间里坐着奶奶和接生婆,床上躺着怀着我肉身的妈妈,哥哥正跟着一帮玩伴在泥路上玩耍,我在母亲的子宫中,时间对于我是不存在却快要存在,那种从物理时间马上要转换成肉体时间的临界点,所有那刻存在的人都可以见证,唯有我不可以。

我只能被观看,被接生,被沐浴,被包在暖和的小棉被里,像小老鼠一般。我看不见,听不见,我虽然存在,却不会感知哥哥兴奋地跑到地里去叫爸爸回家,说弟弟出生了,然后跑回来放鞭炮。这些对于他们是轮廓鲜明的回忆,对于我只是故事。

我终结了哥哥独有的七年,我的哭声宣告了哥哥不再是家庭的唯一中心。哥哥与爸爸妈妈共同构建的童年前半段,悄悄结束。我依稀的早期印象中留存这样的场面:我与爸爸妈妈在床上,只有哥哥抱着棉被站在地上,妈妈要让哥哥自己一个人睡另外一间房,哥哥极不情愿地离开。我从未看过哥哥与爸爸妈妈在一张床上睡过,那将是我的特权。

我参与了哥哥童年后半段的生活。他逗着坐在木轿里的我,他抱着我坐在面前的石墩上等着到天黑还没有回来的爸爸妈妈,他教我走路和说话。其实这些我都是一点记忆都没有。我虽然存在,却没有明确的意识。等我真正意识到一位哥哥存在时,他已经是读初中的少年了。我不存在的七年,只能猜测。我存在的早期,也只能猜测。

当我长大后,屡屡丢失东西,哥哥突然说起我怎么不如小时候那么记忆力好,那时候家里只要找不到东西,问我我就会告诉他们东西在橱柜上面第三层,一找就找到了。这个细节刹那间击中了我,对,是有这样的事情,而我如不经人提起是再也不会想起的。

我与哥哥各自成人之后,一次聊天时我告诉他关于他的很多细节,例如他不喜欢喝糖浆啦,打完球后不回家吃饭啦,喜欢打牌啦,他都非常吃惊我能记得他如此多的细节,而他一点都没有留意过。他经历了我的从无到有,而我一直面对的是他的有,我真的非常好奇他在适应这个弟弟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爸爸妈妈不再爱他了,有没有觉得这个弟弟是从哪里冒出来挤占他的空间,有没有想过要把这个弟弟消灭掉,这些我只能止于猜测了。

我看人有一个习惯,即把所有我要观察的人拉到和我一样大的时间截口,如果我二十岁,我会想眼前七岁的孩子到了二十岁是什么模样,会经历什么,而五十岁的叔叔我则想当他二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经历导致他现在五十岁的存在样态。对于我的哥哥,当我七岁时,他十四岁,那时候他成天捣鼓着电器。家里的熊猫牌电视机被他拆开又重新装上,收音机也被他拧开螺丝看里面的构件,我看到他对于物理世界的着迷,对于机械的运行机制,对于电路板、显示器、电阻这些人造无机部件的着迷。

我推想当他七岁的时候,正是世界刚在他头脑中形成初步意义的世界,他对于拖拉机发动机嗡嗡震动时的兴奋,对于槐树上喇叭声响的好奇,渐渐培养出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模式。因此我看到了少年哥哥沉迷在电器的世界。我从这着迷中找到了回溯那七年的线索。

当我七岁时,他去镇里读初中;当我读初中时,他去地级市读中专。当我读高中时,他早已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开拓他自己的天地。我跟哥哥共同生活在家里的时间重叠不过五年,而这五年我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回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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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哥哥只是一个名词。我楼上楼下,左厢房右厢房,到处可以见到哥哥留下的痕迹。有他读书的课本,有他在墙上用蜡笔画的草图,有他拆卸之后却怎么也还原不了的收音机,甚至有他写的日记,在我空旷的童年,这些东西给了我一种对于哥哥的遐想。

我看见婶婶家的兄弟俩经常打架,非常羡慕。我知道哥哥永远在外面,读书、工作、交女朋友,偶尔回来对我只是微微一笑。我远远地看着他,他跟他一帮子哥们打牌,或者到湖里钓鱼,或者在球场上骁勇无比地打球。

当我有一次在邻居家里丢沙包,哥哥来叫我,我跑过去,他递给我一块那时候才兴起的方便面。我跟着他回家,看着他把面块放进碗里,用开水泡,过一会儿,面块松软膨胀。我如见证奇迹一般。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哥哥主动来和我做一件事情。我对于这样遥远的哥哥,只有敬畏感,没有亲切感。

他不在我童年的现场。当我也是十四岁的少年时,从教室里被叫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不认得这个人,只是觉得面熟。当他叫我弟弟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是我哥哥。他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我客客气气地回答。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外面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成长的。

虽是兄弟,我们其实很陌生。然而我内心在意我有哥哥这件事情,我翻阅了他所有留存在家的日记本,尝试去理解他;我穿的衣服,用的书包,书写的钢笔,都是他用过不要的;我保存了他从全国各地寄回来的相片和信件。每当我增进一岁的时候,我总在想哥哥和我这么大的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情,有过怎样的情感经历。每回他生日来临,哇,他二十五了,他二十八了,他三十二了,而我一路撵着他的岁数奔来,却永远在时间的截口处少他七年。这是我们之间永远不可改变的时差。

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我的近照,一向内向木讷的他留言:不经意间,你已长大!人生如梦,短暂的一生只为一个“安”字,平安就是福!你在外面好好珍惜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多大压力,感情的,物质的……这些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期望你平安!而我想起那个对着镜头伸出手的一岁小孩在我年轻的妈妈怀里,他知道有一个弟弟会在他七岁的时间截口诞生吗?

本文摘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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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王国》

作者:邓安庆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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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轻浊

配图|《如父如子》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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