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就是它,它的美在线条,在比例,在质感,在明暗对比,在可透视远处,在化沉重为轻盈……
《红楼梦》的故事从姑苏讲起:“(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其实岂止阊门,整个姑苏地区都堪称“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富贵指总体富庶,风流指活得潇洒。《红楼梦》开篇写到的阊门十里街仁清巷的乡宦甄士隐,“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从书里的描写来揣摩,甄士隐的居所起码有两进,还附带小花园,有花有竹,但还达不到可称园林的程度。姑苏是园林之城,园林的特点之一就是不仅有花有竹有池有亭,还必定有石。
以石为审美主体,而且是巨石,这样的造园方式,以我到过的世界其他地方,特别是欧美的名园,都无例子。日本园林中会有石的点缀,比如枯山水,园中有观赏石出现,但一般体量不大,高度在1米以下,且都浑然一体,石上没有窟窿。日本园林后来自成一派,但溯其源,应是从我中华大唐文化中孵化而来。中国兴起对怪石的欣赏潮流应在宋朝,亡国君主宋徽宗在政治上的谋略一塌糊涂,在艺术审美上却绝对一流。他搜集怪石以为欣赏,搞了劳民伤财的“花石纲”,不远千里地把可供欣赏的大石头运到首都开封,集中到皇家花园艮岳,加以精心布置。他一带头,达官贵人纷纷效法,此风一直延续到明清乃至民国初期,园林绝不能只有亭台楼阁与花草树木,必须有石头点缀,特别是采自太湖的大石头点缀。然而什么样的石头才够格呢?有四条标准:瘦、漏、透、皱,后来有人加上一条:怪。
姑苏即苏州,是我常去之地,我几乎将苏州园林赏遍,2023年还特别找补了原来修葺关闭后重新开放的双塔寺园林。一般游客去苏州,必游园林排第一、第二位的是拙政园与狮子林。拙政园里的亭台楼阁吸睛,好石却不多。狮子林里满眼石头,但我最不喜欢,其造园从概念出发,所有石头都必须形似狮子,“狮子”或大或小,或蹲或跃,满坑满谷,堆砌烦琐,只做加法而不做减法,更不懂有时候做除法更妙。我从中看不到蕴藉之美,只感到淤塞之闷。
多次姑苏行,过眼太湖石多矣,到现在,任凭美石三千,我只取二座赏。
我最欣赏的两座太湖石,一座是留园中的冠云峰。留园应排苏州园林之冠,园中这座冠云峰又是留园美中之最。如何欣赏一座太湖石?我对一概从“它像什么”着眼的观赏方法均不以为然。我们到一处景点游览,导游往往会指指点点,说这个山峰像骆驼,那块石头像大龟……有的游客端详半天,没觉得像导游所说的那种动物,便很扫兴。北京恭王府花园效法苏州园林,进去就有一块高石名独乐峰,据说其形态似观音抱子,一些游客就转着圈仔细推敲,这个说:“哈,我看出来了!”那个说:“唉,我怎么看不出来呀?”如此赏石,我以为全然没有进入审美境界。赏苏州留园的冠云峰,千万不能蹈此观赏俗径。有人因此石名冠云峰,就竭力从云上着想。据考此石是当年宋徽宗“花石纲”中遗物,最早命名“官运峰”,并无云的形态暗示。我赏此石,就全然不去附会任何其他事物,它就是它,它的美在线条,在比例,在质感,在明暗对比,在可透视远处,在化沉重为轻盈,在不像其他任何事物的独特形态,在你与其相对两不厌的情愫中……
留园形成如今的状态有曲折的历程,现在冠云峰周边的楼阁花木池水配置都很得当。总体而言,是以其为中心,突出重点,游客无论远观还是近赏,登楼品茗与之相对还是静观塘中倒影,都养眼润心,丝丝缕缕的美沁人心脾,使灵魂得以缓缓舒张。
另一座是当年苏州织造府的瑞云峰。冠云峰两侧稍远,原来配有比其矮些的两座太湖石,一曰瑞云峰,一曰岫云峰。此园几经易主,晚清时属于官僚买办企业家盛宣怀,他的三个孙女就分别以冠云、瑞云、岫云取名,结果瑞云早夭,盛宣怀便愤而将瑞云石敲断丢弃。因此民间有冠云大吉(盛冠云健康长寿)、瑞云不祥莫沾之说。其实盛宣怀敲断的那座瑞云峰并非宋传真品,真正的瑞云峰早在康熙朝就被移到了苏州织造府的花园中,康熙朝苏州织造原由江宁织造曹寅兼任,后来由李煦担任,李煦的妹妹又嫁给了曹寅为妻,康熙五次下江南,四次驻跸在江宁与苏州织造府。曹、李表面上只是负责为皇家生产纺织品的官员,实际上是康熙安插在江南的特务,1976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李煦奏折》,怀疑“织造官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们可以一阅。《红楼梦》中交代贾母娘家有两个封侯爵的侄子,一个叫保龄侯史鼐,一个叫忠靖侯史鼎,李煦的两个儿子,就一个叫李鼐,一个叫李鼎,《红楼梦》里李嬷嬷感叹:“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这些文字已经超过蛛丝马迹,挑明虚构的“假语存”里有“真事隐”,是不是很值得推敲?
当年的苏州织造署旧址,新中国成立后成为苏州市第十中学的所在,其花园中至今仍保留着瑞云峰,我特意寻觅到观赏一番。这座太湖石也是宋朝艮岳遗物,北宋因宋徽宗搞“花石纲”而亡。李煦虽然在康熙朝当了三十年织造,享尽荣华富贵,但康熙驾崩后雍正登基,马上把他办了,抄家治罪,家属和奴仆都被押解到北京,在崇文门像牲口一般被发卖。李煦被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打牲乌拉给披甲人为奴,“狗蓄之”,冻饿而死,因此瑞云峰更被视为不祥的败家石。
石头何罪?发家败家、健康早夭均与其无关。其实这块太湖石的形态比冠云峰更加赏心悦目,它更加地什么也不像,它就是它自己,自然舒展,玲珑剔透,线条形态独此一家,不需比喻,美感四溢。如今它终于摆脱了不祥的恶谥,默默地矗立在苏州不被多数游客知悉的一隅,日复一日地把中国园林中的独特审美亮点,呈现再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