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涛2010年拜谒陈寅恪先生)
学人按:近期就复旦大学洪涛教授新著《文学三篇》对作者进行专访。小说是特殊的文体,诞生自个体的产生,没有什么文体比小说更适合分析现代人的生活。本书以斯威夫特、卡夫卡和奥威尔的小说切入,展现现代个体如何兴起而又如何衰亡,这一过程则伴随着机器社会的壮大,每个人都赤裸裸的暴露在技术-权力者的掌握之下,而为其所“看”。值得注意的是,洪涛教授的研究领域是政治思想史、政治哲学,以政治思想的角度解析经典文本,立论深刻,新见叠发,以下是专访内容。
采访者:孙绪谦,以下简称“学人”。
学人:您自小嗜读小说,但以“政治思想史”为志业,而将小说称作“课外”,而本书是您以“专业”解读“课外”的成果,请问文学与政治学的联系在哪里?您在承担政治思想史教学时,会以“小说”介入吗?
洪涛:在今天这个专业化时代,文学与政治学的距离似乎非常遥远。今天的“政治学”属于“政治科学”,是现代社会科学的一个分支,讲实证和逻辑,而现代的原创“文学”大体上还是延续着它的古老传统:作为诗性想象的产物。
古代,“文学”与“政治学”之间的关系要比今天紧密得多。原因之一是古人的“文学”概念比今天远为宽泛。“文学”一词的一个典型的古代用例,见于《论语·先进》。其中,孔子的学生被分为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这里的“政事”的外延要窄于今天的“政治”,大概只相当于“兵刑”。这里的言语、政事、文学三者合起来,才大致相当于当时的“政治”。“文学”包含《诗》、《书》、礼、乐,举凡表意的人类活动皆可被纳入其中。古代希腊与古代中国类似,譬如,亚里士多德的“政治”也包含了“诗乐”与“修辞”等活动。
有人或许会发生疑问,说现代国家不也把“思想”和“文化”等活动纳入控制范围吗?的确如此。不过,在古代,“文学”不只是受制于“政治”、作为后者的诸领域之一,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彰显了“政治”的边界及其基础,甚至指点了“政治”活动的应然方式。
《文学三篇》
2024年6月
上海三联书店
当然,今天已经很难回到那种融人事于自然、融事实于想象的古典世界了。现代世界的一切几乎都成为了人工制作的理智产品,诗性想象被压缩到了一个极微不足道的领域,是职业工作之余的“闲暇”——现代人的“闲暇”也不再像在古希腊人那里,居于生活的核心,而是相反,成为边缘性的和可有可无之物。在现代世界,“文学”退居“课外”。
解读“课外”文学,或许是一种退出和逃逸。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被迫的。我想,被排斥感是今天的人的一种普遍感受,而且会愈来愈强烈。现代人丧失了对世界的整全感,陷于日益狭窄的专业和职业领域,对每一个体来说,“空间”在消散,人的世界愈来愈沉入黑暗,每一个人只靠自身的微光照亮眼皮之下的一小片区域,同时抵抗着来自旁人的黑暗力量。
不错,现代科技所能探察、甚至创造的超感世界,似乎在总体上扩展了人的世界,但是,对大多数个体来说,这也使世界变得愈益神秘、愈益不可知。“共通感”(common sense)的丧失是对现代人来说的最毫无疑问的一种“共通感”了:今天的“世界”业已超出人的眼见、耳闻的能力,感受的正当权利从普通人那里被剥夺了。无怪于技术—权力者们突然热衷于靠事实说话,因为,在这个现代世界,“事实”已经成为了权谋系列的“末端”、技术—权力的制成品。被逼退回想象的领域,或者,从技术—权力者的所谓“事实”中逃出,进入想象的世界,或许是对普通人而言的一条出路。这就是何以在我看来,文学性想象可能重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他们重新获得世界的一种方式的原因。
解读“课外”文学,也有主动寻求之意。古典向现代的发展,是一个世界的逐渐冷却过程。温情脉脉的氲氤之气被吹散,余留的只是一种极地寒夜。能否在现代的“物的机器”与“人的机器”之外,保留,或者说重建一种“人的世界”?我想,只要人心还未为“理智之石”所彻底替换,是会回答“是”的。这里所说的“人的世界”,不是一种以功能为基础的官僚组织的世界,而是一种以“想象”为基础的人性世界。不必否认在现代世界中,“想象”比“理智”弱得多,但是,现代世界毕竟还未完全丧失“想象”的基础,否则,人类社会会堕落得比动物世界更低——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实现了,尽管还未完全实现。
“文学”是人学,是人对世界及自我之理解的最源初的形式。今天,文学也是现代人避免在专业化、职业化过程中被彻底肢解的一条拯救之路。要获得对“政治”概念的一种更本质的理解,走出愈走愈狭窄的现代政治之路,复兴“文学”包括其古典式的理解是必要的,后者包含了对“政治”之边界、“政治”之基础及其核心方式的理解。
学人:书中认为个体最大的特征是自我认知与自我创造,德语古典文学中专门有一类修养小说(Bildung),是人作为个体,面对世界图景的一种自我引领,现代意义上的自我创造与古典时代的个人教育有何区别吗?
洪涛:现代个体被认为是本质上的一种自我创造。德语文学中的修养小说的出现,大概与对个体的这样一种认识有关。
古典时代的个人教育,主要是艺术的、宗教的或哲学的教育。个体这一概念,并非现代才出现。在古典时代,具有个体自我意识的个体,通常只是少数哲学式的、宗教式的个体。普遍的个体化是一种现代现象。在某种程度上,现代个体是哲学个体或宗教个体普遍化的产物。在欧洲,启蒙运动与新教分别承担了普遍化的功能。
不过,现代个体的自我教育,与古典个体的自我教育,存在重要区别。对古典个体来说,他并不是一个有待自我完成的产品。他一诞生,本性就完成了。对他来说,自我认识是教育的核心。能自我认识,也就能认识天地万物之本,即孟子所谓的“尽心以知性,知性以知天”。这里没创造什么事。个体修养的宗旨,是重归天人合一的“一”的状态,这是对人的“个体性”所带来的诸多问题的解决。人的个体化是相对于“一”的一种分离状态,消解个体性、使之复归“一”的冥想或狂欢之类的形式,是古人的哲学式的、艺术式的或宗教式的自我教育的主要形式。
对现代个体来说,“一”已然破碎,每一个体只是无法复合的一块碎片,确切地说,既然无法复合,也就无所谓碎片了。对每一个体来说,“他是谁”并非生来注定,而是由他后天的自我塑造的实践活动所决定。他对自身的认识,跟随着自我塑造的活动,有别于先认识自身本性、再依所认识行事的古典个人教育。当然,现代个体的这种自我认识,必然造成个体与他人、个体与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造成作为现代个体的与生俱来的孤独“本性”。一个人尽管可以把对这一“本性”的超越,即社会化,当作人的本质,但这终究还是一个生来孤独者的自我设计。
学人:个体作为问题的前提是“上帝死了”,面对秩序的崩溃,个体要承担自由的风险,如伊格尔顿所说,“现代历史就是为上帝寻找一位总督(viceroy)”(《文化与上帝之死》),但是机械社会/组织社会不能提供类似的神性,我们需要从哪里去找回这样一种神性?
洪涛:对“神性”有不同理解。上帝式的神性是一种,中国古人所讲的“神”与之不同。对后者来说,“神”意味着不见其事,而见其功,不必是超越的。今天的世界并不缺乏后一种神性,不同的只是“魔术师”从古人眼中的“自然”变成了现代人眼中的“技术—权力”超人。
前一种神性如何找回,我自忖无法回答。毕竟,它产生于这样一种时代:人不仅对自然的力量充满神秘感,而且,还有一种因自然之威力而产生的崇高感,或敬畏感。现代是一个祛魅了的时代。在这样一种时代要找回神性,就得复魅。我想这是一个很难给予肯定回答的问题,即在自然乃至于人本身在被彻底揭秘的状况下,复魅是否还有可能。
卡拉瓦乔《基督下葬》
今天,最后一种未被彻底祛魅的存在者,大概就是人自身了。人之所以有意或无意地拒绝“祛魅”,原因或许在于,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他本人= 206块骨骼+3500至4000毫升的血+百来斤的鲜肉+能被探测到的电波。人不甘愿他仅仅是这些东西,即不甘愿他仅仅是刑讯官眼中的对象。人总是未完成的。与生俱来的,固然是“他”;尚未成为的,未尝就不是“他”。人只是在此意义上依然拥有魅力。对现代人来说,这或许是神性的最后一个源头吧。
学人:书中多次提到剧场/剧本的比喻,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剧本去行动,而且希望支配其他人成为自己剧本的配角。William Egginton认为现代性的一个特征就是剧场化(How the world became a stage),您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洪涛:在西方,剧场比喻很古老。古希腊人把“城邦”视作天、地、神、人共居的一个大舞台,基督教把世界视作一部历史剧。大概只有每个人都意愿依自己剧本生活这一点,才是现代社会所特有的。当然,这就产生了一个新问题:每个人都依自己特有的剧本演出,难免在不同人的不同剧本之间造成冲突。17世纪以来诸多思想的兴起,与解决这一问题的努力有关。人们往往试图找到一部总剧本,来一统所有人自身的“分剧本”:这个“总剧本”的作者可以是所谓“全人类”,或者,是人间的最高权力者。总之,现代的“剧本冲突”既存在于个体与个体之间,也存在于对现代个体这一权利的承认与否认之间。
中国人在传统上不像西方人那样热衷于将世界“景观化”,还记得上一辈人常常说的一句话:不要去“张”人家家里。迄二十世纪为止,人类都生活在一种明暗相间的昏暗世界里,用中国传统的说法,这个世界有阴、有阳,有彰显、有遮蔽。但是,今天,“景观化”已难以避免。这是一个布满了传感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彰显,没有遮蔽,或者,确切地说,它永远彰显于匿名的“技术—权力”者的眼中。到处布设传感器的初衷,或许是为了管理、操纵,或者,更为卑微的寻找口实的便利,或许是为了动员尽可能多的眼睛,盯牢一、两个要盯牢的人,以便制造“内战”,或许是作为中介,出卖给他人或他国,结果,出卖了更多的、甚至整国的国民。倘若这也属于“剧场化”,那么,这真是一场灾难。
学人:“看”是书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动词,既是鲁迅笔下的看客,也是老大哥的目光,更是一种内在的反省。“看”是一种区分主体与客体的行为,在技术社会中怎么恢复“看”的主体性,而不仅是看到支配者希望看到的内容?
洪涛:我想提一下海德格尔对于“看”的看法。他区分“看”为两种本质形式:“照面的看”和“进行把握的看”。前者他称作希腊人式的,这是一种转向自身的“看”,能使自身被认识和发生变化。后者他认为是现代人式的,是“将观看绝对地理解为人表象着朝向存在者。这样,观看完全没有被看到,而仅仅作为自我完成的‘活动’,即作为表—象行为。表—象在这里的意思是:放置—在—自己—之前,带到—自己—前面,并掌握和入侵事物。”海德格尔的这些说法,见于他的《巴门尼德》。
海德格尔所说的现代人式的“看”,是一种主体的“看”,是有计算地开展着的,具有征服、智巧、侵袭的本质。施宾格勒将这种现代主体的“看”比作掠食动物的“看”:一种窥伺。海德格尔说:“在窥伺中存在者似乎被钉住,由此首先变成了征服所针对的对象。”
伦勃朗画作《杜普教授的解剖课》,这也是一种“看”。
但是,窥伺者隐身了。这是今天这个“景观世界”的一个重要“事实”,确切地说,一个“暗事实”,因为隐身了的窥伺者是不被“看”到的。“看”不仅可能不被看到,而且,“看”的主体也匿名了。“谁”在“看”?“你说说看!”“凭事实说话。”于是,就不得不有更多的监视器。秘密权力者制造了监视的口实——若不监视,他们就大肆活动——,于是,他们又成了监视者。
窥伺之眼制造了“事实”。“看”照亮了黑暗世界中的一小片区域,使之成了“事实”,但也使这片区域之外的更广阔区域,隐入黑暗之中。“事实”取决于“看者”的眼睛。这才是真正有权力的人:他们“看”事实,确切地说,他们制造“事实”。
现代人的“窥伺”性的“看”,根源于现代对自然、对世界、对人、对物的根本上的征服态度。只要这种态度在,这样的一种“看”就无法消除,也无法阻挡“看”的技术的突飞猛进。
谁都不希望自己被当作“猎物”,被盯、被探察、被监视、被研究,也就是说,谁都不希望自己仅仅成为他人的“客体”。但是,在这个密布传感器的现代世界中,不被当作猎物来“看”并不容易。
既然“景观化”无法改变,普通人的“被看”无法改变,那就在“被看”的同时,争做一名看客吧!这不也是“被看”的平等、“看”的民主吗?于是,尽可能多的人加入了“眼睛”的行列。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窥伺者”吧,为使21世纪成为一个人对人如狼对狼的“自然状态”而奋斗!
若还有人多少保存着中国式的温情和善心,那就只能重温杨朱的教导了:“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
学人:“过去”与现在及未来的关系,常常是历史学讨论的话题,无论是书中引述的阿伦特的相关论述,抑或梁启超对近代中国“两头不到岸”的表述,对过去都有一种想象,而对未来则有一分恐惧?小说是表现自我的文体,而是否可以通过小说来想象过去?
洪涛:小说固然是表现自我的文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小说家及其小说都具有明确的个体自我意识,有不少小说延续了前现代的说故事传统,这些故事也包括历史故事。当然,有些小说家有意识地将历史人物塑造为小说式个体即现代个体,譬如,鲁迅写作《故事新编》,便是以小说形式,想象了,或者,重塑了过去。
学人:阅读此书,除了感受到个体的孤独外,似乎还有一分对个体消亡的隐忧。您在日常教学中,观察到年轻人对机械社会的感受是如何?您认为年轻人的态度又是怎么样的?
洪涛:当然,年轻人更易接受新生事物。我们可以把历史视作这样一种进程:一代一代新人的产生,也是对一代一代旧人的生活的遗忘。因为遗忘了,遗忘了过去,遗忘了过去的善,新生事物才更易被当作善而为新人所接受。自古以来,老人是珍贵的:他们是在世之人中保留过去记忆最多的人,换言之,是古今视野最完整的人。但是,现代不关心好坏,只关心新旧。在此意义上,对过去的记忆就纯粹成为了新生事物的阻力。记忆阻挡不了前进的列车,对这一点,凡是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尚保留着记忆的人,大概有深切的体会吧。
学人:您提到“小说”是与个体息息相关的产物,诞生于古典时代的崩溃,而不容于现代的组织社会。请问您认为什么样的文体适用于我们这个时代?
洪涛:“我们这个时代”是怎样一种时代?在我活过的这几十年中,时代变迁飞快。我十多岁时,纸质书还属于短缺商品,选择余地小,拿到一本书就读,所以,读书多而不精。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似乎全民热衷读小说。八十年代新诗流行。九十年代杂志、刊物出版发达。新世纪,有网络,有电子读物了,只是我有点跟不上,还保留着阅读纸质书的习惯。
适用于“这个时代”的文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一个人首先得自己“适用于”这个时代,才能了解“适用于”这个时代的东西。这是一个基于技术迅速变迁的日新月异的时代,所谓“适用”的文体,大概也就如时尚一般的流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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