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旧家庭中的残酷选择

旧时代在旧家庭中要做一个合格大家长,振兴家庭然后再维持住家庭兴盛出人才,殊为不易。最难的就是选择,子女众多,为了整个家族的振兴和传承,必须选择牺牲多数子女,集中财富力量专门培养一个儿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种选择违反人性。选谁放弃谁?这是一个问题!

但问题也好解决,约定俗成,一般都是成全嫡长子。皇帝家也是如此,没毛病,除非嫡长子特别不争气,才会考虑其他子女。

被牺牲的子女也必须具有牺牲精神。两千年熏陶下来,有些被牺牲者也能在牺牲中找到成就感和愉悦感,因为他的牺牲使家族振兴了嘛!家族昌盛出了大人物,作为家族一份子,与有荣焉,所以乐此不疲。人前人后,爱说一声,“我家门楼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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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士门楼

时至今日,还有流毒。比如那些“扶弟魔”就是被旧家庭旧思想自小毒害的受害者;比如那些因为没有儿子宁愿伤害自己妻女一心对侄子付出的男人;还有那些重男轻女的父母。

此是题外话,打住不提。

先说一个最底层佃户人家在末世中的奋斗

1843年,道光二十三年。洪秀全又一次黯然落榜,对科考前途失去了希望。这个人比较轴,羞恼连着激愤,悍然掀翻了书桌,砸烂了“孔子神位”,他要反儒教。然后创立了“拜上帝会”,顺带又提出了一个明确目标——推翻大清朝统治。

也是在这一年,英国人嫌一年前《南京条约》占的便宜还不够,又逼迫清朝签订了《虎门条约》。《虎门条约》准许了英国人在通商口岸“租地建房”,永久居住。事实上是为英国人在中国设置“租界国中国”提供了“法理依据”。

内外夹攻,末世来临,大清朝眼看是就要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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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末代皇帝

但是不要慌。偌大帝国,亿万人民,疆域纵横几千里,要让大清轻易玩完也并不容易。

大清朝还有68年要活呢!

对于一个人来说 ,六十八年尤其够长,根本就是一生的漫长时光,足以做出很多大事情。比如振兴一个家庭使其富足,子孙使其读书上进,乃至于封妻荫子、出将入相。

也是在这一年,1843年。远离沿海通商口岸的内地江西省兴国县连绵群山中一个叫做南坑村的小小山村中,一个孩子出生了。

穷人家的孩子,一家佃户的孩子,至穷至贫。

穷人家孩子不一定就没福,这个穷孩子后来活了八十岁无疾而终。那个年代能活八十岁,高高寿了。有福之人!

另外这穷孩子还挣了一份家业传予子孙,使其子孙具有了读书本钱。有本事之人。

他是一位合格的旧时代好家长。

这孩子长得虽不甚高,但敦敦实实,虎头虎脑大脑门,一双眼睛又亮又大,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孩子被起名叫吴遐渭,吴遐渭就是吴法宪的曾祖父。

外面世界虽乱,沿海洋人横行,不远的湖南武冈有饥民曾如炷聚众抢粮,闹得不休。

但群山中的兴国县南坑村还是安静的。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吴遐渭慢慢长大了。

上学自然是没有钱的,穷人家孩子会走路就要参与劳动。家里种的是佃来的地主家土地,吴遐渭跟着父辈学习的是精耕细作,省吃敛用。

一个佃户孩子,一出生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再聪明,除“精耕细作,省吃敛用”之外又能学什么呢?

吴遐渭学成了一位聪明、务实、勤奋的庄稼好把式。没办法,以他的处境,这是他能抓住到的最好最实际的谋生技能了。

吴遐渭是一个有想法的佃农,一辈一辈的当佃农总不是办法。吴遐渭生了两个儿子,约定俗成的规矩,他决定培养长子吴芳德。也即是吴法宪的祖父。

佃户人家温饱还常常不保,拿什么去培养儿子?

从长工到预备财东

聪明务实的人做事情都是从脚下起步,务实的庄户人家就要从练好庄稼把式把地种好开始。

吴遐渭把一身的庄稼好把式倾心教给了儿子吴芳德,另外还托人让儿子去学了一门农产品深加工手艺——把地瓜变成粉皮。这是农产品商品化 ,吴遐渭算是朝着商业经营农产品试探了一小步。

然而还是无助于吴家增加财富,土地上收获的地瓜刚够果腹,哪里有多余地瓜去经营粉皮生意呢?吴芳德一天天长大吃得反而更多了。还有接下来的娶妻生子,需要更多的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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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的地瓜大田

天下事千变万化,万变不离其宗。穷人家孩子要出息只有两条路:读书和出门打工,留在父母身边是不行的。吴家这时候还没有力量让孩子去读书,吴遐渭托人去找了一家姓李的地主,“让我家芳德去您家打长工吧!”。

我们要知道,在旧时代做一个长工,并不是某些文艺作品中所演示的受尽欺压盘剥,吃不饱穿不暖。

不是的,一如现如今工厂中的技术能手一样、科技公司的技术大拿一样,老板是对他们尊敬有加的,给起工资来也优厚无比。没办法,因为老板生产经营挣大钱离不了他们。老板们压榨严酷的是派遣工,是临时工,是普通工作人员。

旧时代的“长工”也是一样。地主把家里牲口、农具、土地、种子、甚至资金都交给长工打理;春种秋收,冬储夏藏也是长工经手;农忙起来雇的短工也要长工拿出管理能力去管理;农闲时节修补农具、照顾牲口、加工农产品也都是长工负责。什么也不为 ,地主家只为了不让自己家牲口和农具不吃暗亏,也不敢欺压长工。

大地主家里的长工头根本就是地主家“二管家”,“二管家”比“大管家”欠缺的只是识文断字。长工头完全是地主产业中管理阶层的一员,收入比打短工做佃农要高很多,地主家还管饭。

小地主家没有长工头,他们一般都和家里长工称兄道弟,尊敬有加。比如在陈忠实名著《白鹿原》中,白嘉轩一口一声称呼鹿三从来是三哥长三哥短。可惜黑娃不争气去做了土匪,不然鹿三家父子接连努力,奋斗成自耕农完全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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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鹿三

所以地主家雇佣长工也慎重无比,一般都要求知根摸底,身家清白,为人要既聪明又稳重还要勤奋不怕劳苦。有的还要请中人作保,签字画押,以示隆重。

吴遐渭早就为儿子吴芳德创造了庄稼好把式名声在外,四乡八邻也都看得见吴家一家人都是勤奋能干的老诚人,家风良好。

李家地主欣然接受了吴法宪祖父吴芳德。

吴芳德在李姓地主家做长工一做就做了二十多年,事事尽心,任劳任怨,耕种经营做粉皮无不上心。对东家也是亦步亦趋,言听计从,忠心耿耿。

投桃报李,东家对他也是倾囊相授,干什么也带着他,让他贴近学习怎么经营一个地主家庭。长工能一做二十多年就证明了主仆相欢。

在电影《1942》中财东“张国立”说过一句话,“我知道咋从一个穷人变成财主,不出十年,你大爷我还是东家,那时候咱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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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剧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吴遐渭二十年苦心经营终于迎来了结果。吴芳德打工二十年除了挣得六十块大洋之外,还学了一身如何做东家的本事。

那就开始奋斗吧!朝做一个财主去奋斗吧!

在那个年代,六十块大洋相对于农民来说是很大一笔钱。我没有查到当时江西的长工工价,我们苏北做人家长工,一年的工钱是一块大洋,赏钱粮食另算。

吴芳德二十几年挣了六十块,真不少了。不过也证明了他的节俭。

吴家拿六十块大洋干了什么?是不是买地建财东那样的大房子?

不是,如果这样做就不是财东思维了,而是房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婚嫁很重要。一个家庭,女主人尤其重要,“家运好坏,女主关键。”一个懂事明理勤俭持家的女主人可以让家族连富三代,一个懒惰贪吃胡搅蛮缠的女主人可以让家族连衰三代。

吴遐渭一定要给儿子找个好媳妇,吴家父子倾尽六十块大洋四处求托,寻了一家破落陈姓地主家女儿迎娶进门,做了吴家新女主人。这个地主女儿陈氏即是吴法宪将军的奶奶。

老话都说“财主破家,家里定有烂儿好女。”因为通常财主破家基本都是儿子胡搞所致,财主女儿没有机会破家反而被逼着顶门立户,操持家务。早学会了一身勤俭持家的好本事。

陈氏进吴家之后,果然好本事。养猪、养鸡、养兔子,做饭缝补洒扫之外,还搞起了外加工副业——给人家纳鞋底。这都是在娘家为贴补家用被逼学来的本事。她纳鞋底纳得很好,名声在外,很多人拿着烂布和麻绳来求她加工。一双鞋底吴家收人家两个银毫子,常年不断活,一年积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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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鞋底

婚都结了,家也有了,吴芳德的长工当然是不能再干了。

吴遐渭把二儿子分家分了出去,和吴芳德一起又从李姓地主那里租了八亩地。地租很贵,倒四六开,地主得六成,吴家得四成。土地必须种谷子,地主收租只收谷子,那个年代谷子大米是硬通货。但毕竟主仆想得一场二十年,李地主家给了一个“额外好处”,秋季庄稼随便吴家种。

吴家秋季从来种地瓜和豆子。

四成谷子其实也就够吴家吃半年,就这也舍不得吃,换钱的时候居多。吴家全家主要吃去年存下来的地瓜干和豆子,秋后还要把谷子钱拿来去买别人的地瓜。不是不够吃,而是拿去做成粉皮出卖。

每一年秋后吴家父子二人都要做一次粉皮“大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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嗮制粉皮

吴家由佃农而自耕农而耕读传家

一年一年积累,勤劳的人家是会富的。后来有一年,终于被父子二人得着了一个机会,跑到兴国县南坑村三十里之外的永丰县龙岗区君埠墟大安村买到了几亩土地,把家搬了过去。

所以我们现在看历史资料有人说吴法宪将军籍贯是江西省兴国县南坑乡;有人说是江西省永丰县龙岗区君埠墟大安村,原因就在于此。

终于不用再给地主交租了,吴家奋斗成了自耕农。

到1915年,吴法宪将军出生那一年,老爷子吴遐渭72岁那一年,吴家俨然就是富农了。

这一年,吴家不仅新买了三亩地、一头牛和几件大型农具,还盖起了一大片房子,六间作为一家人生活起居的敞亮堂屋,再加上下三间两层楼装稻谷的仓库。

吴遐渭看着新出生的重孙子,粗短胖大的小身子,大嘴巴宽脑门浓眉毛,小眼睛锃亮,一看就是个聪明有福的小子,像极了自己的眉眼。当即转头对自己孙子吴功信,也就是吴法宪父亲说道:“你儿子小名就叫“新福生”吧!咱家今年如此兴旺一定是这小子带来的福气,以后也要让福生像你一样读书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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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法宪将军年轻时候

是的,吴家早就努力在“耕读传家”的路上了。之前吴功信读书多年,只是后来大清朝倒闭,一时间无功名可考,也就在村中闲了下来。但因为他能读会写一手好毛笔字,每年春节整个村子的春联都是他红纸浓墨书写。

在大安村,吴功信是被尊重的 ,吴家要算是上等人家。如果吴功信遭了难,乡亲们一定会救。

所以说,这里要插一句,谁说勤劳不能致富?大清末世勤劳都可以致富,何况现代社会?任何时代,只要勤劳,聪明地勤劳,是可以小富足的也能收获尊重。

吴法宪出生之后,吴家的日月果然节节上升,添丁进口,又生了吴法宪弟弟九生保和三个妹妹。算下来一大家子十口人了。

吴功信因为是读书人,当然知道读书的好处,再说吴家“耕读传家”的念想还在。“不读书何以身贵?”这个问题问了两千年了。

吴功信自然要遵循爷爷意见让吴家第四代长子长孙吴法宪去读书。

尽管没有了科考,读书明理学会办事情终归不会错的。

吴法宪的读书岁月。

古代中国教育孩子有一个规则,“父不教子”。

吴功信旧学深厚,自然读过公孙丑和孟子的对话,“君子之不教子”也。他明白父亲亲自教育儿子到最后只会伤害父子感情导致家庭失和。自古以来的大家族对于孩子教育都是从外边高价延请名师。

吴家财力还没到高价延请名师的程度,吴法宪被送到了一个叫张贤左的先生那里去读书。张贤左先生是当地名师,附近有志于读书的孩子都聚集在他那里。他不仅仅像一般村学一样会教《三字经》、《百家姓》,什么《论语》、《中庸》、《孟子》他教授起来也绰绰有余。然后还教珠算,这对吴家“农商一体”的家庭来说尤其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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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教学

私塾之外,吴家还有严格家教,那便是劳动。吴法宪每天上学前要负责放牛,把牛喂饱之后再去上学。他还要负责全家的烧柴,放学之后必须上山砍柴。

尽管吴家现在也算是富农了,但做少爷绝对是不允许的。吴遐渭以他一生经验验证了劳动是生存之本,是发家之源,怎么会让子孙脱离劳动呢?尽管吴法宪进学堂那年他已经79岁了,还只剩一年可活。可他身体还好,他以吴家老祖宗的身份为吴法宪制定了边劳动边求学的规矩。真真正正地“耕读传家”。

可惜吴老爷子不知道世界已经大变了,有史以来最大最烈的翻天覆地已经来临了,他的生活经验已经失效了。吴家再想把“耕读传家”四个大字嵌上高大门楼的念想注定是要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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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楼上的耕读传家

吴家马上就要被迫和国家民族共命运了。

就在吴法宪七岁进学堂的前一年,吴遐渭老爷子无疾而终的前两年,1921年,一群知识分子在遥远的上海法租界开了一个会,“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两千年来,读书人第一次冲在最前面举起了造反大旗。这次要推翻的不是某家皇帝,是为了抵抗来之西方世界的文明侵略,知识分子们要把整个的千年道统来一次一体大改造。小老百姓想做皇帝家顺民也不得的时代就要来临了,人人必须参与其中,无论早晚。

此时的大安村尽管还是安静的,但遥远的沿海地区和各大城市,已经刮起了狂风骤雨,就快要刮到吴家家门口了。

在狂飙来临前的安静中,吴法宪按部就班读了五年私塾,砍柴放牛之余,填了一肚子旧学。

学堂五年后,1927年,吴法宪十二岁。新时代的狂飙终于扫进了永丰县,大安村旁边的村子铁炉村有人办了一间新式小学。不论年龄大小性别男女大量免费招收学生,教授数学、语文、几何等西方科技简单知识,顺带传播些国家民族概念。

吴法宪因为已经读过五年私塾,被分配到了甲班学习,还有很多文盲读的是乙班,边扫盲边学习新知识新概念。

众所周知,1927年亦是中国无比激荡的一年。蒋介石在上海大开杀戒,国共两党拔枪相向;日本首相向他的天皇上奏了“田中奏折”,中日之战已不可避免;张作霖冲进苏联大使馆绑走杀害了李大钊;王国维感伤国统难救自沉昆明湖;“南昌起义”接着“秋收起义”,起义失败,毛泽东上井冈山拉开了“武装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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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包围城市》宣传画

井冈山就在江西省,离大安村不算近,但也不算有多远,300多里地而已。

我们不知道那个在铁炉村办学的人究竟是地下共产党员还是国民党特务,因为后来校长胡风章和教员胡译凡在1930年抓AB团的运动中被杀了。但他们办学三年在大安村留下了革命火种却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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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村地理位置图

1930年,工农红军发展到大安村,大安村迅速被动员了起来。贫农协会、村苏维埃、赤卫队、妇女会、少年儿童团一夜间各自建立。贫农协会主席许泰仁得到了村苏维埃权力,什么政权也离不开识文断字的人,吴法宪年龄虽然不大,个子还小,因为识字能写的缘故,他被安排做了儿童团长。

查验路条总需要个识字的人吧!

吴法宪学已经不上了,倒不是为了参加革命,而是因为穷。前几个月吴法宪的祖父吴芳德刚刚病故,为了替60岁的吴芳德治病,几年来吴家外欠百多元的外债,几十年奋斗一夜回到原点,吴家又成了穷人家。先顾住吃饭要紧,尽管上学免费,吴法宪还是辍学帮父亲耕种土地去了。

祸福相依。在1930年的江西永丰县,做富人其实很倒霉,李姓地主兄弟两个刚被枪杀。“打土豪分田地”闹得欢乐无比。

吴法宪家穷的正是时候,贫农待遇,也分到了八亩地和一座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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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土豪分田地

全家六口先后赴难,吴法宪一路进步。

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分了田地和浮财就得干活。蒋介石来围剿,整个大安村加入了战争,保卫胜利果实的人民汪洋战争嘛!谁也做不到置身事外。

十五岁的儿童团长吴法宪带领一群毛孩子为红军带路、送信、站岗、放哨、抬护伤员和准备粮草。尽管是第一次做这些工作,竟也被他领导得杂而不乱、有章有法。一群小孩子闹哄哄跟着他也敢上战场抬担架救伤员,不怕枪炮和鲜血。

1930年最后时刻,十二月三十日,红军与蒋介石的第一次围剿与反围剿大战开打。担架队长吴法宪领导担架队冲进战场抢了一百多名伤员,悉数抬进大安村,给每家每户分了三四个。然后又是吴法宪带着红军军医挨家挨户去救治。护理伤员当然是家庭妇女们的责任了。

无论是伤员,还是军医;无论是大安村家庭妇女,还是挂念手下伤员的红军军官;无论是大安村领导许泰仁,还是四处跑着安慰伤员的红军政工干部,见了矮小壮实的吴法宪,莫不暗叹一声,“这小子,个子不大,本事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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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架救护

这都不算什么,吴法宪早就被考验过一次了。在半年之前的六月份,他受命带着儿童团跟随军队去一百二十里外的永丰县荇田镇进行革命宣传,结果遭遇了国民党飞机轰炸。儿童团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见铁飞机扔炸弹,害怕之下一哄而散,队伍就散了。吴法宪没有害怕,试图收拢队伍不得,事后一个人走了一百二十里回家。他现在对于领导队伍不散很有经验了。

活做了张辉瓒,安置好了伤员,工作并没有完。吴法宪的儿童团翻身又上了战场捡子弹壳,一连捡了四五天捡了上万发,悉数上交了红军。小小年纪连续工作,不辞辛劳。

打了胜仗高兴的人很多,吴功信比别人更多了十分高兴。看着自己儿子忙上忙下指挥若定的小大人模样,他很欣慰。四辈子接力从佃户家庭奋斗到读书家庭,科举却灭亡了。一场战争,几十年努力,成果原来在这里。吴家有望复起了,“我儿子前途无量,看着不像村户田间人物,吴家封妻荫子指日可待。”

所以吴法宪回家说他要参加红军之时,吴功信表达了完全同意,“你好好去干,家里有我和你弟弟,他也长大了。”吴功信妻子抱着吴法宪最小的妹妹正在喂奶,沉默不语。做母亲的也知道儿子走上了人生胜利大道,不应该阻拦。然而毕竟是母亲,说不出送儿子上战场的话,也不敢挽留,只好保持了沉默当支持。唯有那个地主小姐出身的奶奶流下了眼泪,然而也没有出声挽留,依着门框眼泪汪汪送走了吴法宪。

一家子人都明白,吴法宪走向了光明的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告别了父母和奶奶,三个妹妹还小,吴法宪找到弟弟对他说:“我要走了,家中的事情以后就靠你了,你一定要放好牛,多砍柴,帮助老人多干点活。”

弟弟九生保才只有十二岁,流泪答应了,挥手作别。兄弟二人不知道这是他们兄弟间的永别;一家人也都不知道,这一次分别是他们全家的永别,从此阴阳相隔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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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送红军》漫画

红军战术从来是大踏步进退,歼敌于运动之中, 后勤依靠千百万群众。

本来呢,蒋介石的国民党整天喊着“三民主义”,号称权力在民,人人都有选举权,也摆着一副依靠群众的样子。可是国民党后来举起了屠刀,剥夺了人民的选举权。

但这种事情不是屠刀的事情,你剥夺了人民发声,人民也自有办法,用脚投票呗!

红军撤退之后,老百姓诚实的双脚依然站在红军那一边,默不作声,就不吐露红军去了哪里。国民党军队故伎重演,又举起了屠刀。

吴法宪走后没有几个月,国民党军队占领了永丰县大安村,捉住吴功信逼他叫回儿子,“叫回你儿子,保你全家性命。”

怎么可能?吴功信不一定懂革命道理,但他读书经年,自然深懂“仁义之师终会得天下”的历史现实,怎么可能让儿子加入土匪流寇做派的国民党一方,等待失败,丢失大好前程?

“不叫。”

然后国民党军队马上让他全家见识了“土匪流寇做派”,抢光了吴家的财产,烧光了吴家的房子,把吴家一家七口赶进了野山,“啥时候叫回你家小子啥时候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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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杀图片

野山之中,又冷又饿,连惊带吓,吴法宪奶奶和母亲两个小脚女人以及弟弟和三个妹妹六个人相继冻饿而死。只剩了父亲吴功信一个,在山上野人一样生活了一段时间,连大安村也不敢回了。偷偷跑到了君埠墟街上,找人借了五块钱,做了一个烟草小贩饥一顿饱一顿地讨生活。

家里这些凄惨吴法宪在前线都不知道,他父亲一张纸片一封口信也没有传给他,只怕影响他的前途。

吴法宪的前途还不甚好,因为经过新兵训练之后,人家红军部队不要他,嫌他个子矮,年龄小,“人还没有枪高”。

幸好地方部队不嫌他,一个区队长给他指了一条路,你一个学生伢子莫若先去上学,红十二军在瑞金办了一个军事青年学校,你去上一二年学,个子长起来再当红军不迟。

刚走到宁都,消息又来,“红军学校已经解散了。”

区队长好人做到底,把他送去了宁都独立团,好说歹说收留了他。独立团发给他一支“湖北造”,这才当上了红军士兵。

打了一次地主土围子和一次靖卫团后,领导发现吴法宪能读会写是一个读书人,马上让他做了连通讯员。每天指引行军的镰刀斧头大红旗也归他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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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行军

三个月后吴法宪又升任文书。

吴法宪更忙了,部队几乎每天都在打仗行军,几乎每天都有战士掉队或者牺牲,同时部队每天也在“扩红”。吴法宪就每天早晚统计全连名单,供连长早晚点名用;红军的伙食费是民主公开的,条件允许还要张榜公布,他还要每天和司务长一起算伙食账;那个年代识字的人太少,全连战士的请假条和书信也归他负责;最后每天晚上他还要写一篇行军日志,把连队一天的行军、宿营、战斗中发生的所有情况全部写清楚,请连长签字盖章后呈报上级单位。

所以说,不要说读书无用,战乱年代从军,识字比人家多也有大用处,也可以轻易做上军官。

这时候吴法宪才18岁,还是个孩子,想家肯定想家的。那么忙的情况下,他抽出时间于1933年一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去,反正也经常替战士们写信。

吴功信回寄了一双布鞋于他,才告诉他家中噩耗:全家八口只剩你我父子二人了,事已至此,你要在部队好好干。

事情已经成为事实,无力回天,吴法宪擦掉眼泪,继续革命进步。

这之后就是历史大事件了,这里不做详述。我们只要知道宁都独立团编入红军之后,吴法宪一路升官。长征之时归林彪直接领导,任红一军团第一师二团总支书记,也就是政委,二团从来就是林彪的尖刀,长征时候的先锋。抗日战争打响后任115师685团政治处副主任、政委,还是林彪部下。

子欲养而亲不待,只差一个月。

到1941年,吴法宪官更大了,任八路军苏鲁豫支队(115师685团改编)政治部主任、新四军第三师政治部主任、同时还兼任淮海区专员。

这个兼任的淮海区专员是“蒋介石国民政府”系统官员,国共联合抗日了嘛!

正是因为这个淮海区专员的身份,吴法宪又害了他老父亲一次。

他以为他既然已经是国民政府官员了,给国统区生活的父亲写封报平安信应该没问题吧?信中向父亲汇报了他近十年来的进步。

信很快就落入了永丰县国民党当局手里。永丰当局反应很迅速,马上把吴功信投入了监狱,“老头子你原来还在通共。”

也幸好国民党腐败,作恶抓人的也明知吴功信并没有通共,志在敲诈而已。在一群乡邻凑出二十块大洋作保之后,吴功信算是保住了性命。

两千里之外的吴法宪接到消息,一筹莫展,无法可帮,唯有自责而已。一来他的命令到不了江西,二来部队实行的是“供给制”,他身上也没有私款。尽管他手下管着几千人吃喝拉撒的经费,可是他并没有工资,又处于战争中,此时他无力奉养老爹。

唯一能做的是,不要再写信害人了,各自顾各自吧!

八年之后,1949年,永丰解放。吴法宪官至第四野战军十三兵团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兼南宁市军管会副主任。这时候他已经结婚还有了一个孩子,于是一家三口照了一张合影,寄去了江西,一来问安,二来告诉父亲,吴家有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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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法宪夫妇合照

吴功信高兴异常,很快回信告诉吴法宪:我的生意已经扩大了,挎的篮子变成了肩挑的担子,生活是无虞的,不要挂念我,你保重自己,照顾好孩子。

近二十年不见,父子亲情如此,乱世多苦情。

此时战争基本结束,百废待兴,作为专业政工干部的吴法宪比战争年代还忙。另外官做的虽大,其实连个称为家的房子也没有,工资也没有,吃住行穿都是供给制。

他还是没有力量奉养老爹。

又过了一年,1950年。吴法宪受命赶赴北京任新组建的空军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他向组织打了一个报告,希望组织批准他从南宁去北京的路上可以绕道江西老家,把老父亲接去北京奉养。

当然可以了,奉养父亲人之常情,“但革命工作更重要,先去北京赴任,再派人去接。”组织说。

一个月后,吴法宪刚到北京,江西来信就送到了他手中。写信的是他一个远房堂弟吴臣贤,信中说他父亲因为患痢疾医治无效去世了。信中又说,因为没有钱,他父亲被一卷草席卷了埋葬了事。

据吴法宪后来在回忆录中自己说:

“我计算了一下日期,如果我从南宁出发赶去接他,还是可以把他接出来的。而且像痢疾这样的病,以部队当时的医疗水平,是完全可以治好的。真是事出意外,为我们始料不及。我后悔不已,但我当时也只能用“以革命利益为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要革命就会有牺牲”等道理来安慰自己。”

“子欲养而亲不待”,天意如此,徒唤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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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欲养而亲不待

从佃户农吴遐渭出生那一年1843年算起,107年来,吴家四代人接力奋斗,终于吴法宪出人头地,居京城做大官,四代人十几口却一个有福气的也没有。

但无论如何,再怎么风云变幻,吴家之后不需再种地了,不需再回永丰群山中了。

此时“供给制”还没有停止,吴法宪还是没有钱,只得求助组织。向总政治部打了一个报告,申请了280块钱。转寄给了他的那个远房堂弟,求人家买了棺材重新成殓,做了个坟头,立了块墓碑。剩余的钱还了吴功信生前欠账。

做人要厚道,欠账还钱,阴阳两清。

他并没有亲自回老家家,国家百废待兴,革命工作更需要他。

新春佳节正月里大安村上坟

然后又是十年,1960年二月,农历正月,新春佳节倍思亲,吴法宪回了一趟老家。

1960年,吴法宪已经45岁的中年人了,离家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共产党人也是会想家的。

祖宗坟山怎么样了?父母坟茔怎么样了?谁在他们坟前清理疯长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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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野坟

他是参加完在广州举行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后请假启行的,应该是适逢春节临时起意。

此时吴将军任空军政委。坐飞机到广东韶关后,一切从简,带着警卫员司机开一辆吉普车经南雄、新城、赣州、到了兴国。那个曾经料理他父亲后事的堂弟吴臣贤在兴国等着他,然后拉上吴臣贤又坐车到了兴国县良村镇,公路路尽。

剩下六十里全是山路。良村公社接到通知,派了一个向导牵了一只骡子来。

一路山连山,骡子也并不好骑。一行人步行翻山又翻山步行走了三十里到了兴国县南坑乡南坑村。这里是吴法宪曾祖父吴遐渭和祖父吴芳德的出生地,也是吴家祖坟和吴家祠堂所在地。

很多老人还认识他,见他是吴姓子孙来祖坟鞠躬行礼,都是一家人,留饭是起码礼仪。但那时候所有人都穷得很,吴姓族人联合起来请他们一行人吃了一顿饭。

吴法宪也不富裕,又是临时起意忽然归来。准备不足,但礼节还是要讲的,只好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和一支钢笔送给了族人乡亲们。

从南坑村到大安村还有三十里、三座山。一行人又行,天下起了雨,山路更加艰难,一步一滑,所有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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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群山

半路倒是来了一个人迎接,是吴法宪的表哥曾远洪。兄弟二人三十年不见,表哥在家务农,背都驼了。如果不互相主动介绍,几乎不敢相认。表哥却只带了一把伞,衣服早已淋湿,一把伞管得啥用?脚下又一步一滑的,吴法宪也就冒雨继续前进,和所有人一起淋着。伞让给了表哥曾远洪。

一路行去,战争的创伤依然还在。

村边河上的木桥没有了,一行人涉水过河进入大安村子。树林没有了,竹林也没有了;吴法宪家的房子没有了,连房地基也都没有了。全部变成了稻田。

吴家邻居本来有三家,一家不知所踪,剩下的两家每家只剩了一间土屋,土屋还是半面墙 ,屋顶盖的是稻草。

回家家已不在,吴法宪一行人只好去邻居家暂时歇脚。许元茂家里只有一张木凳和一张方桌。

尽管雨未停,“福生”回来了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几个老人来看望吴法宪。众人回忆起当年的战争,大安村“共匪”太多了,国民党军把村子烧光了。一村子积累几辈子才盖起的房子全部灰飞烟灭,大家不得已盖起茅草屋到如今。树林和竹林砍去修了工事,河上的那座木桥也变成了工事木料,一直都无力修复。由于森林被伐,水土流失,当年的青山全都变成了黄土岗。

众人又说起了吴法宪父亲吴功信的不容易,一辈子多好的人啊!挨了那么多年,有福享了却走了。还有乡亲们凑的二十元保命钱。但这时候吴法宪身无分文,除了感激之外,也做不了什么。

晚饭都还没有着落呢!

不过吴臣贤打开背包解决了问题。原来他做了准备,背着大米猪肉和萝卜来的。借了许元茂家铁锅柴火,一行人和几个老人吃完了饭。吴法宪向堂弟吴臣贤借了十元钱,送给了许元茂母亲,以示感谢款待。

刚吃完饭,又来了一大个子来看吴法宪。尽管三十年未见,吴法宪一眼就认了出来,来者是他的发小,当年大安村苏维埃主席许泰仁的儿子许元怀,算是当时村官二代,大安村第一个报名加入红军的。两个人从小一起放牛砍柴,后来一起参加红军。

当年吴法宪太矮小被红军拒绝,许元怀长得高大被红军留下,两个人被迫分手三十年。

这时候吴法宪是空军政委,共和国中将;许元怀在贵阳做一名木匠。

一问之下,原来许元怀的部队当年也参加了长征,走到贵阳的时候他已经当了排长了,可惜因为生病掉队,与红军失去了联系。又不敢回家,身上也无钱,不得已去一家地主家做了三年长工,毕竟长工管吃管住年底还有工资。积了点钱又学了木匠,就在贵阳成了家过起了日子。此时也是带着老婆孩子春节回来探亲,不然还不一定能遇到呢!

“命运无常,活着就好啊!”也不知道当时他们两个发小兄弟之间有没有说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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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实在的话

聊完了天,天依然在下雨。

下雨也得上山啊!将军最亲的人都在山上躺着。

一群人又陪着吴法宪冒雨爬上了后山,山上野草掩盖了吴遐渭夫妇、吴芳德夫妇和吴功信夫妇的坟茔。吴法宪一个年轻表侄早有准备,拿出镰刀割了野草。也没啥香烛准备,共产党员不兴这个。

吴法宪在每一个坟前鞠了三个躬。

他当时当刻,想了什么?没人知道。

回到北京之后,吴法宪向总参副总参谋长张爱萍写了一个报告,申请了一辆解放军退役的解放牌大卡车送给了江西兴国县良村区政府。当时正好军队正有政策,支援革命老区建设。

关于此次回家,吴法宪后来在回忆录中说:

“那些年里,我也就为家乡做了这么一件事(送旧汽车)。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有很多事情让我无法去做、无力去做,眼见乡亲们生活得那样艰苦,我却无力为他们做些什么,至今想起来,我的心中仍然感到十分惭愧。”

又过了很多年,44年,近乎半个世纪。众所周知的原因,吴法宪将军没有去八宝山,他又回去了大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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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法宪将军墓碑

吴法宪将军的墓地在大安村。

埋骨桑梓地也是人生一幸事。

吴将军的晚年是很幸福的,四个子女也都事业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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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永丰县大安村来说,吴家是出人头地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