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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启示”课堂 李睦 供图

在一门大学美育课的实践环节,当老师走到一名学生身后,想看看他正在画什么时,学生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身体迅速盖住画板——“老师,别看了,我画得太丑了!”至今,这一情景仍让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李睦感慨良多。美育课的选课学生大多是非艺术背景的,来自计算机、工程、经管、法学、哲学、生命科学等各个专业,这名学生的表现不是个例。在李睦看来,这种对于艺术表达的不自信,背后是学生们对美、对周遭事物感知力的缺乏乃至独立判断的缺乏。当学生面临学业、就业等挑战时难免感到压力或迷茫,而唤醒学生的感知力、生命力,已成为许多教育工作者的共识。因此,李睦觉得美育的责任重大,迫切需要做些什么。

美育的提法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无论是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梁思成走出“半个人”的时代的呼唤,还是吴冠中指出的“美盲”现象,都指向美育对于人格整全、身心健康的重要性。近年来,随着社会经济文化发展水平的提高,面对数字时代社会存在的机遇与挑战,“五育”并举、通专融合成为高等教育重要的发展方向,美育也再次成为话题焦点。

清华大学有着深厚的美育传统,2017年,时任校长邱勇院士更是在开学典礼上发出了“向美而行”的倡议。近年来,清华大学艺术教育中心、美术学院、建筑学院、学生部等部门开设了丰富多彩的美育公共课程。其中,李睦开设的这门课程名叫“艺术的启示”,到今年已经开课十年。十年来,“艺术的启示”上线了慕课平台,在兄弟院校线下开设平行课堂,还出版了配套教材《艺术通识十六讲》。

在一些学生看来,这门课有些与众不同。学生都稼川说:“在课程的一开始,我只能理解西方古典艺术‘写实’的标准,对我‘看不懂’的艺术敬而远之。在课程结束时,面对古今中外不同风格的绘画,我都能做到辩证地去欣赏。”另一名学生白晓薇表示:“‘艺术的启示’是非常重视学生主体地位的课……它让我有一种以往学习经历中少有的‘被尊重感’。我的思想、我的画面、我的表达都会被接纳——有时还会得到赞美,却并非因为它们符合了某种既定的标准或者取悦了他者。”总而言之,学生的收获既有艺术与审美层面的,也有溢出艺术本身的思考和感悟。

这门课为什么被命名为“艺术的启示”?作为最早开设艺术通识课的教师之一,李睦谈起自己开课的初衷:“艺术能让人的感知力觉醒。这种觉醒很重要,它关系到我们能否打通知识与心灵之间的通道,只有感知力觉醒,我们的理性知识才能被激活,我们的生命才能发光。”他强调,“启示”是一个动词,“学生应该逐渐学会从艺术的启示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而不是满足于现成的答案。启示有‘启’而无‘终’,是无限的可能性在人的一生中被逐渐打开的过程”。

课程的教学又细化为“听、说、读、写、画”五种形式。听、说,是指听完理论课后,基于拓展问题的小班研讨,只要是真实的感想、观点都被鼓励表达;读,是指阅读课后推荐的文章、画作,增进对艺术的理性认知,拓展眼界;写,是指在课堂随时写下所思所想、记录灵光一现,而非单纯地记笔记;画,是学生的写生与创作环节,也是许多学生最难忘的记忆——“我想让学生对艺术有切身的、个人的实践体验,而非仅停留于抽象的思考。”

至于这门课归类为理论课还是实践课,李睦自己也难以界定。似乎只有不断在对艺术的理性思辨与感性体验之间往返、对话,才不违背这门课启发感知、培养独立审美态度、唤醒学生生命力的初衷。

在2014年设课之初,这门课的授课对象是清华大学新雅书院一年级的学生。2021年,这门课增设春季学期,面向全校各个专业的本科生开放。面对以理工科为主体的多学科背景学生,如何从0到1去讲授艺术与美,李睦对其中的难度深有体会。如何打破学生心中对艺术和美的刻板印象,曾让他大伤脑筋。

有学生问:如果人用直觉创作,那么给作品起标题干什么?也有学生问:绘画主题的模糊性是不高明的手法所致还是绘画的价值所在?还有学生问:在您看来,返璞归真和无知的区别是什么?这些既是学生的真实困惑,也暗含了根深蒂固的逻辑理性在面对艺术的生动感性时产生的质疑。

为了融化学生们单纯以逻辑去解剖艺术的“坚硬”,李睦尝试了种种方法。比如,他曾在课上分享一位旅行家笔下的小故事:非洲雨林的日落时分,有一只猩猩抱着它爱吃的木瓜经过,面对壮丽的晚霞时,猩猩愣住了,足足有十几分钟一动不动地呆望着远处。直到夕阳西下,它才一摇一晃地消失在灌木丛中,手里的木瓜却被忘在了原处。人和猩猩,在智力上虽然不同,但这种纯真的、陶醉于美的目光,恰恰是美育在当下所要唤醒的生命力。

为了打破学生对于艺术创作的畏惧,李睦常常为第一堂课设置一个热身环节。课前,他不惜把本人印刷精美的画册拆成一页一页,分发到每一名学生手中。不设定主题,不限制手法,教师鼓励学生把印有画作的纸张或折叠、或弯曲、或钻孔、或揉皱,总之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任意形态,并把它作为一件作品加以命名、展示和讲述,目的就是让学生从不同的表现中学会欣赏差异,同时借助这种视觉的直观反馈,认识自己的情感表达。

课上,小心谨慎的刘宇薇规规矩矩地把画剪成长条,然后拼贴在另一张纸上。直到她看到其他同学的创作,“很多人的作品是有几层空间的、不对称的,可以说张牙舞爪、自由潇洒。”相比之下,“我甚至没有给自己的作品一个说话的机会!”李睦在点评这些作品时说:“体验的过程对艺术来说无比重要,我们要珍视‘犯错’的那些东西。”

为了让学生在短短一个学期中更多元地体验艺术,近年来“艺术的启示”又增加了新的内容,比如:综合利用学校及社会资源,带学生到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等地现场观摩教学;布置校园摄影作业,让学生养成关注身边的习惯;在课堂上引入VR绘画,让学生体验科技艺术的魅力;等等。不止如此,原本课程助教以美院学生为主,后来转变为邀请理工医、人文社科的硕博士生共同担任助教,引导小班研讨,增进了跨学科的深入交流。平日里,也有学生主动向老师借油画工具,想尝试以绘画的方式来思考本专业的问题。在李睦看来,“一所综合性大学开展美育的首要目的也许不是培养画家或者音乐家,但我们会培养出很多具有艺术素养的工程师、科学家和人文社科学者。这是清华艺术教育的特点,我也希望这个特点能被延续和放大”。

有一年暑假,李睦收到过往选课学生的微信。让他略感意外的是,几名理工、人文学科的学生自发组织了假期写生之旅,相约每天把画的画发到群里,请老师线上点评。“一学期的课过得很快,我能教给学生的很有限,但我很高兴艺术表达能逐渐成为他们的日常习惯,它不再是美术馆里高不可攀的存在。”

在学术交流过程中,很多一线美育教师向李睦表达过同一个困惑——美育应该更突出艺术个性还是更遵循教育共性?李睦的回答是,“艺术创作讲求极致,艺术教育讲求宽容;艺术创作讲求个性,艺术教育讲求多元”,而美育教师的职责和难点在于巧妙地平衡两者。此外,师生的角色关系也很重要:“美育不是将老师的个人喜好强加给学生,而是发现、培养学生的个人喜好。”借用一个现成的说法,美育的核心不在于让不懂艺术的人“懂艺术”,而是反过来,“让艺术来懂你”,后者更接近育人的本质。李睦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揭示内在于艺术本身的教育性——比起学习艺术家的知识和技能,更重要的是借助艺术之眼,学会在生活中体察细微,感知人和万物冷暖,得到美的浸润,从而唤醒我们自己的生命力。

(作者系清华大学出版社人文艺术策划编辑)

《中国教育报》2024年11月22日 第04版

作者:孙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