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涩谷公共厕所清洁工一天的生活,被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拍成电影《完美的日子》。影片主人公平山的饰演者、日本演员役所广司获得2023年戛纳电影节最佳男主角。

过去一年,《完美的日子》在艺术影展放映时一票难求。影片中平山工作的地点,被影迷整理成合集成为东京巡礼打卡地。平山过着的一种近乎古典的朴素生活,成为许多人心中理想生活的样本。在观看一个人周而复始的生活与劳作中,人的焦虑被抚平,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11月15日,《完美的日子》以分线发行方式公映。影片正式上映前,在上海MOViE MOViE影城(前滩太古里店)等多地影城联合举办的首映礼上,文德斯通过大银幕与中国观众见面,分享创作幕后的故事。

《完美的日子》原本是一则“命题作文”。文德斯受邀拍摄与东京公共厕所有关的宣传短片,文德斯提议,不如用17天的时间拍摄一部真正的电影,聚焦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影片的核心灵感来自于日语词汇“木漏日”(komorebi),指的是树叶随风摇曳,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地面留下闪烁光影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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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此时此刻的感觉

文德斯今年79岁,以《德州巴黎》《柏林苍穹下》等作品闻名影坛,是当代德国电影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2015年被柏林电影节授予终身成就奖。《完美的日子》是他拍摄于2022年的最新作品。

与中国影迷连线时,文德斯戴着鸭舌帽、黑色圆框眼镜,看上去亲和友善。对观众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总是滔滔不绝,富于画面感和丰富细节的叙述,让人感受到这位导演内在的生命力和充沛情感。

学者戴锦华觉得,《完美的日子》拥有一种动人力量,准确地降落在这个时代的关键节点。文德斯过往影片都在讲述一个被摧毁或被抛弃的生命的故事,情感和暖意通常在影片结束的时刻浮现,而《完美的日子》呈现的正是情感和暖意延展的过程。平山像是经历过摧毁和抛弃之后,最终决定回到极端不完美人间的天使。

文德斯的电影生涯与日本有着深厚渊源。他曾在1985年拍摄关于小津安二郎的纪录片《寻找小津》,随后又在东京拍摄了纪录片《都市时装速记》与山本耀司对话。

文德斯说,创作这部影片基于他对日本的热爱,也是向他钟爱的小津安二郎导演致敬。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也许拍不出这样的电影,随着年龄增长,变得平静,更能够享受“此时此刻”带给他的愉悦:“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永远想的都是未来要怎么样,年长一些,更能够享受当下,因此我创作了平山。”他认同戴锦华关于“天使”的表述,平山这个人物与他早期电影《柏林苍穹下》中的“天使”非常接近。

平山是文德斯虚构的人物,一个曾经生活富足、后来陷入深渊的男人。某一天,处于生活低谷的平山看见阳光奇迹般地照射在他身处的糟糕世界,形成树叶的倒影,他苏醒过来,产生了顿悟。这就是“木漏日”描述的瞬间。此后,平山选择过一种朴素的生活。

在平山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与现代科技相关的任何痕迹。譬如用磁带听滚石、地下丝绒、帕蒂·史密斯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用已经停产的胶片相机反复拍摄同一片日常风景,阅读纸质书籍比如威廉·福克纳的小说。完成一天的清洁厕所的工作之后,他通常会光顾旧书店、冲印店、公共浴池。平山过着现代城市生活着的人难以想象的清简生活,而他正是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清简中获得了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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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斯说,他本人是智能手机爱好者,手机里存了五万张照片,《完美的日子》使用数字摄影机拍摄,摄影机在夜晚的辨识度比人眼更高,因此拍摄时用光很少,高效便捷,他对数字科技充满感激。对平山生活方式的呈现,并不意味着他在抗争数字媒介本身,而是在反思我们对数字设备的依赖:“你总是担心不去看手机,就好像会错过什么东西。它们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以至于我们无法真正地活在此时此刻。”

在文德斯的想象中,平山年轻时曾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成为商人之后,没有时间享受他热爱的音乐,当他决定放弃优越的生活,听他真正热爱的音乐,才感觉自己真正的活着。现在的平山,对生活的每个瞬间都很满意:“作为人,我们需要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但数字化的东西总在告诉我们,你需要更多。对于平山来说,他现在的生活方式是更加幸福的,他不再担心自己会错过任何东西。”

直到所有人泪流满面

影片的前半程展示了一种平静规律的如同仪式般的生活。平山每天在同样的时间起床,以同样的方式工作,去同一家店吃晚餐,每一天相似,又有微小的不同。他每天会与一些陌生人偶遇,待人友善。一个看上去有些古怪的拾荒老人反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而这位老人似乎对其他人隐身——除了平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文德斯说,在西方社会,大多数人会假装拾荒的流浪汉不存在,他们仿佛过着一种隐身的生活,而平山可以看见这世间所有的人:“平山尊重这位老人,他能够看见老人的独特之处,老人也让他想起了自己生活的历史。设计这个人物的意义,在于想让人们意识到所有人的存在都是有价值的,都是美的。”

在这样的生活中,平山平静地迎接每一天的到来,对所有人充满爱和感激。外甥女的突然闯入和妹妹的到来,令他平静的生活中泛起涟漪,揭示了他过去的伤痕。

文德斯说,他遇到了一个完美的演员——役所广司。他曾在《谈谈情,跳跳舞》《失乐园》《鳗鱼》等影片中塑造过诸多经典角色。

“拍摄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役所广司真的成为了平山。在某个瞬间,我已经无法分辨谁是役所广司,谁是平山。”文德斯说,这也使得这部虚构的电影,在一瞬间成为一部关于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物纪录片:“役所广司让我很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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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在一个暗流涌动,震撼人心的长镜头中收束。和过去每一天一样,平山听着他喜爱的音乐行驶在东京的街道上,录音机里播放着妮娜·西蒙的《Feeling good》。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温暖和煦,此时此刻的平山悲欣交集,使人难以分辨他的泪水究竟源自痛苦还是喜悦。他的复杂表情,几乎糅合了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情感和全部人生。

文德斯清晰记得当时拍摄最后一场戏的情形,他告诉役所广司,希望他作为平山想一想他的妹妹和外甥女,想一想过去的自己为人生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我需要确保他知道这首歌的每一句歌词,即这首歌关于能够生活在当下有多么美好。然后我们就开始拍了。”

文德斯不知道役所广司会如何反应。拍摄时,他们真的把车开在东京的车流里,役所广司是司机,副驾驶是摄影师,文德斯坐在后排,身边是音响师,四个人的生命都掌握在役所广司手中,紧接着,发生了一系列让文德斯难以想象的事情:“他真的在用心听这首歌,甚至成为这首歌本身。他能够理解这首歌的每一句歌词,而且意识到这首歌呈现出了他现在的生命状态。”

拍摄时,摄影师扭头看向文德斯,当时他已泪流满面,无法看清取景框,不确定是否能把镜头拍好,最后车上四个人全都泪流满面。由于役所广司开车时没有办法完全正对镜头,他们找到一个停车场,把这首歌重新播放了一遍,役所广司又将这个场景演绎了一遍:“拍完后,我们觉得不用再重复,这个电影就可以结束了。我们所有人拥抱在一起,我知道我们都会非常怀念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