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导演王天林曾经和粤剧名伶新马仔与何非凡合作,两强瑜亮情结,让导演苦不堪言。
七十年代末,我在丽的电视时,每到茶餐厅,必先看看左几叔可在否?他慷慨好客,是丽的孟尝君。我迫切地寻找他的足迹,并非贪图他的请客,而系欲耳食他的影坛掌故,白燕、张瑛、梅绮、吴楚帆……逸事、生活,听得我沉迷陶醉,台上的咖啡也险险忘了喝。转职TVB,来到茶餐厅,也有狩猎对象,必然是先找天林叔,他的电影逸闻,尤敏、葛兰、叶枫……不逊左几,听出耳油,咖啡不说,三文治也忘了吃。
王天林有个绰号叫做“肥哥哥”,那是他开始当导演时,同事赋以他的绰号,天林叔欣然接受,第一,的确身广体胖,其二,个性随和,人家开他玩笑,从不以为忤。中年发福,进电懋公司,绰号有改,变成“肥叔叔”,无所谓无所谓,开心便是。从“哥”变“叔”,有著天翻地覆的变化,肥哥哥时,要手执导演筒,忙这忙那。成了肥叔叔,大不同矣,只需发号施令,就行了,一班得力助手杜琪峰、谭朗昌……鞍前马后为他执行导演工作,天林叔只看大处,无须著眼小节。天林叔吐口气道:“辛勤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肥叔叔有子曰“晶”,其时已冒出头,有人取笑天林叔:“天林叔,令公子的成就,有目共睹,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哟!”肥叔叔嘿了一声,抖动双颊肥肉,瞪著眼:“他有什么成就?都是我的,我是他老子!”众人捧腹大笑。
天林叔雅好舞文弄墨,报上写连载,影圈百态,尽展笔下,博得万千读者齐喝采。有人劝他无妨出书,连连说:“考虑一下,考虑一下!”一考多年,未见出书,二零一零年,驾鹤西归,以为支票终成空头,孰料仍遗下《王天林文选》,翦烛西窗,慰我寂寥。
我在电视台工作时,常常看见天林叔,他喜欢独个儿跑到电视台的合作社吃饭,我见到,例必移船就磡,跟他同台吃。天林叔是老牌导演,廿二岁就拍了《峨眉飞侠》上下集,正式踏足影坛,薄有微名,可真让他扬名,还是在他五十年代,进入电懋之后,于六零年拍摄了歌舞电影《野玫瑰之恋》这部代表作。这出由葛兰、张扬主演的电影,当年哄动影坛,葛兰能歌擅舞,一串明喉,珠走玉泻,不啻天籁,张扬北方长大,南来从影,挺拔俊朗,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同台吃饭,目的是想探取旧日影圈逸闻趣事,以作撰文之资。
国语女星,我最欣赏叶枫,问天林叔《野玫瑰之恋》为何不选用她?天林叔和颜悦色地解释:“叶枫能唱能跳,可她属冷艳慵懒,《野玫瑰之恋》里的郭思嘉,野性不羁,泼辣奔放,较合葛兰的戏路。”这一番话登时释了我心中的疑团。天林叔不吝啬,问他影坛掌故,言而必详。一夕,东风吹,雨绵绵,就在餐厅里给我说了一则伶王跟人斗气的故事,精采之极,我问:“是否属真?”朗声回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且说六十年代,粤语影圈盛行明星制,导演无关宏旨,沦为大牌明星之附庸。诸大牌中,尤以伶王新马仔跟情僧何非凡派头最大,一以新马腔鸣于世,一以凡腔称于时,一时瑜亮,明争暗斗,各不相让。电影公司老板大都不敢聘请二人同场演出。可怜的天林叔,交上华盖运,该接不接,接了两人合演的片约,外江佬(外省人),不知避忌,还满心欢喜(两个大牌在我手中,戏不卖,有鬼!)哈哈!
开拍第一天,麻烦来矣!通告下午三点,天林叔两点已进片场,打点一切,恭候两老倌大驾。这一恭候,一直候到黄昏日落,方见新马仔在众仆拥簇底下,姗姗而来,一见天林叔,就问:“肥哥哥,凡仔呢?”何非凡其时尚未抵?,若如实相告,后果堪虞。上海佬醒目,回说:“祥哥,凡仔一早到了,他去买东西!”新马仔听了,一怔:“凡仔去买东西,我都去买咯!”转身便走,拉也拉不住。
过了一会,何非凡又在佣人相伴下,走进片埸,扫视一眼,问:“祥哥呢?”天林叔打著哈哈:“祥哥刚刚出去买东西,凡哥你先坐一阵子。”忙拉凳,上茶。何非凡手一摆,说:“那么我都先去买东西!”凳刚拉,茶未上,何非凡影踪早渺。这样你来我去,我来你去,天林叔一直要等到深夜三时才能痛苦地高喊:“开麦啦!”
我听了这则故事,哭笑参半,笑的是天林叔的尴尬,哭的是天林叔的辛酸。堂堂《野玫瑰之恋》的大导演也遭人欺,无名小子还有什么话可说?导演为明星所欺,不独以前有之,于今仍盛。
跟导演李翰祥一样,天林叔闲时也喜欢舞文弄墨,退休后,以鬻文为消遣,影圈往事,明星生平,随手拈来,皆成妙谛。行文之流畅,言语之幽默,实不亚于李翰祥的《三十年细说从头》,遗作《王天林文选》,佳篇如林:《苦衷千千万》、《四条大汉保护走画》、《火烧木兰从军》、《临时演员气得导演头上冒烟》、《如何拍摄唱歌场面》……,篇篇皆是影坛瑰宝。二零一零年天林叔以八二高龄驾鹤西归,如今,我盼仙鹤护他回来,再聊电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