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2003年的春节,北京一家养老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一位老妇人吃饺子时,不慎把饺子卡在了嗓子眼里。她面色发青,身体不断颤抖着。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围着她。有人为她拍背,有人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太太已逾九十高龄,这个坎不知道还能不能跨过去。
有人悄悄问:“这么大岁数,怎么还送到养老院来啊?当儿女的就放心?”
另一个人悄悄回答:“你不知道吗?她就是王敏彤,为了溥仪一辈子没结婚那个晚清格格,完颜立童记。”
出身贵族,却遭遇婚姻不幸
出生于1913年的王敏彤,本名完颜童记,是金朝皇室完颜氏直系后人,不折不扣的“满洲镶黄旗”。
论起亲戚,她还是末代皇后婉容的表妹,溥仪的小姨子。
而之所以许多人称她为“完颜立童记”,皆因其父完颜立贤是军机大臣崇厚之孙,人称“立五爷”,因此时人又称其女“立童记”。
换言之,“完颜立童记”这个称呼,实际上是以讹传讹。
而被网友誉为“晚清最美格格”的王敏彤,从小便眉目清秀,气质非凡,招人喜爱。与兄弟姐妹合照,她永远是最端庄、最出众的那一个。
她的妹妹完颜碧琳曾在后来的自述中,不无歆羡地怀念姐姐:
“在父亲百治无效之后,母亲便另租房子使他疗养,便带了我及姐姐去寄住在外祖母家。在那种家庭中是以礼貌来过分要求小孩子的,尤其是女孩子,姐姐是被一切长辈所宠爱着,她永远跟着母亲,吃饭也与大人一样。因为她既驯顺又生得白皙漂亮,但我却是一个黄毛丫头,在后院一个人吃饭,平常不叫出来见客人,怕错了礼法招人笑话,只有在生日节日一些的日子才被打扮好了出来见世面。”
或许完颜碧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段话其实正揭示了姐姐一生悲剧的真相:从小她便被长辈宠爱,是“礼貌”、“驯顺”的大家闺秀的典范;而也正是这“礼貌驯顺”,使她即使有一副倔强的脾气,却一辈子被绑在旧家庭和血统的影子里挣脱不开,想逃离又退回来。
而被当作“黄毛丫头”,后来改名王涵的碧琳,反而成了就读于协和医学院的学霸,组建了自己幸福的小家庭。
当然,这是后话。
时光如梭,转眼王敏彤已17岁。正值花季的她,美得不可方物:纤细的身材,端庄秀气的小鹅蛋脸,纤细的娥眉,总是微微抿紧的薄唇,以及一双温柔似水的凤眼。
在她仅存的几张少女时代的照片里,她永远眉目低垂,微抿双唇,看起来似是有千种万种说不出的愁绪。或许,这与她当时经历的那场“退婚风波”有关。
那一年,她本可以遵母命,嫁给天津一位门当户对的爱新觉罗子弟,从此一辈子身份显赫,吃喝不愁。没想到,也是在那一年,这位风流子弟哥却迷上了一位唱京剧的名伶,为她一掷千金,一时间满城皆知这门“八卦”,闹得完颜家面上无光。
17岁的王敏彤,一夜间成了谈资和笑柄。她什么也不说,在闺房里静静坐着。
母亲说:“孩子,没事的。”
王敏彤安静地说:“全京城都知道了。”
她的母亲恒慧,这位乾隆皇帝的五世直系亲孙女叹了一口气:“男人都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你是正房老婆,将来成婚你好好管教他,他也不敢太过分……”
王敏彤突然转过身,望着她。此刻她仿佛坐在妆台的镜子前,镜子的那一头就是母亲。所有人都说她长得像娘,而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老了。
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精神失常,她母亲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出身,怎么把
她们几个兄弟姐妹拉扯大的?
王敏彤的薄唇里第一次放出了狠话。她说:“娘,若不退婚,我明日便去上吊。”
第二天,完颜家去退了婚。这桩婚事就这样结束了。
回归祖屋,却结识一生挚友
1931年,少女王敏彤跟着母亲回到了东四三条27号定居。而她很快发现,隔壁26号是另一个女人的娘家。她叫孟小冬,是个戏子,王敏彤在报纸上看到过很多关于她的新闻。
报纸上总是写她和梅兰芳的绯闻。梅兰芳是有家室的。王敏彤还听说,有一个大学生为了她争风吃醋,想要劫杀梅兰芳,结果杀错了人。
每次看到孟小冬的新闻,她就想起那个男人,那个爱新觉罗氏。他花那么多钱捧那个戏子,全城都知道,那是谁花那么多钱捧孟小冬?
然而,还没等到她发现那个人是谁,孟小冬先来找她了。那个长着水钻般秀丽的六角脸的女人用姐姐般的口吻在胡同口问她:“你多大?”
她给弟妹当了那么久模范姐姐,从来没想过世上还可能有这样的姐姐:一身风情和扑朔迷离的爱情故事,涂着红唇站在胡同口,问她的年纪。
从那一天起,年龄相差7岁的她们成为朋友。
她们一起做衣服,一起出去玩。那年代照相是奢侈的事情,但她们一有机会就合照。王敏彤给孟小冬梳上旗头,两个人都穿着前清的服饰,照片洗出来,王敏彤脸上的孩气还未褪去,孟小冬已经是成熟的女人样子。
两人还曾经一同去海边。海边人迹寥寥,王敏彤大着胆子问孟小冬:“他们说你和梅兰芳结婚了,真的假的呀?”
孟小冬戴着墨镜,伫立在海风里萧然意远:“我们已经分手了。”
王敏彤被吓了一跳。这话里的成人世界像一个浪头迎面向她扑来。
她咬咬牙,突然说:“冬姐,我想穿戏服。”
镜子里的她梳着花旦的发型,满头珠翠,吊梢眼,水蛇腰。她对着妆台的镜子胆怯地瞧自己,这次妆台里的她像孟小冬,又像那个想象中的名伶。
孟小冬说:“大姑娘,你的身段真好。”街坊里都喊她王大姑娘。
王敏彤听了大喜过望,立刻学着戏台上的花旦,眉目含情地摆着姿势。突然她问道:“冬姐,你也唱花旦吗?”
“不,我唱老生。”孟小冬平静地说。“他是唱花旦的。”
王敏彤立刻明白她说的“他”是谁。
那一刻她突然无比羡慕孟小冬:一个唱老生的美丽女人!没有女人再比她更有故事了。她的坤生一点雌声都没有,好像经历了三生三世那么沧桑;而她爱的男人,永远是“小奴家年方二八”,天真又多情。
那是她永不可能经历的命运。那是她永不该经历的命运。
王敏彤眨着眼睛,看着镜中的孟小冬和自己。那不该是自己。那永远不会是自己。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因为那一刻她带着无可抑止的悲哀想起了一句诗: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
嫁溥杰不成,她又恋上溥仪
1935年,王敏彤23岁。有很多人曾经追求过她。连她的冬姐身边的梅兰芳都称赞过她优雅又美丽。
然而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的美丽与优雅,来自出身王府的气质。她的外公说,王府里的格格是最尊贵的女人,只能找最高贵的夫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她一生都没有答应普通男子的追求,也没有做过一天工。
而在她23岁这一年,她曾经差一点走进婚姻的殿堂。
话还要从溥仪的弟弟溥杰说起。当时的溥仪已经投靠日本,日本人想用通婚的办法在爱新觉罗家族里渗透日本血脉,以控制皇室,然而溥仪却无法生育。
而溥杰的原配妻子唐怡莹,刚好又因行为不端,与溥杰闹得正僵。
因此,日本人想顺水推舟,帮溥杰与唐怡莹谈离婚,再给他安排一位日本妻子。
而不愿日本人得逞,失去自己权位的溥仪,立刻着手为弟弟物色结婚对象。想来想去,最合适的就是王敏彤。
一封信寄过来,王敏彤的母亲大喜过望,带着王敏彤北上。然而,到了伪满洲国,她们仿佛遭了当头一棒:日本人已经让溥杰娶了日本华族女子嵯峨浩为妻。
靠变卖家产过活的她们越来越拮据,差点连火车也坐不起。王敏彤坐在火车上,望着窗边,一坐就是一夜。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或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夜的火车好像一世过去,溥杰和嵯峨浩都仿佛前尘往事般模糊。
然而17岁那年,那个爱新觉罗男子和他的情人的面孔,却渐渐清新起来。那个女人像有空濛双眼的孟小冬,或许还像想象中的嵯峨浩,然而就是不像她。她没有见过那个男子,和他没有感情,但是无端地气恼起来。
她回去就开始学舞剑,每天早上去胡同附近舞。许多人跑去看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意在哪里自己也说不好。
老街坊说起她,说王大姑娘这一舞,就舞了快要二十年。
二十年里发生了什么呢?——新中国成立了,人民解放了,王敏彤的妹妹王涵上了大学,她的冬姐嫁了杜月笙。以及,王敏彤对溥仪的感情,也一天重似一天了。
这种感情很复杂,复杂到王敏彤自己也说不清。她不过才见过这个男人两面:9岁时,看他和表姐婉容结婚;23岁时跑到北方去找他弟弟溥杰,看见他的样子全变了。
二十年过去,她的感情大概像洪水里的人抓到什么东西,就拼了老命一样把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或者说,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爱是因为,旧时代、旧家族的幽灵,一直没有离开她。
1959年,溥仪被特赦。王敏彤的母亲立刻找到他的三妹,邀请他来家里吃饭。
老太太一辈子的心病,除了自己年轻时精神失常的丈夫,就剩下这个快50了,仍待字闺中的大女儿。她白皙,静默,因为不苟言笑而少有皱纹,人人叫她王大姑娘。
一开始这个“大姑娘”,是指她是家里老大;而后来,人们再如此称呼她,惋惜之情却一层一层深了起来。
而当她告诉女儿溥仪要来了时,静静地坐在那里的王敏彤,脸上凭空浮出一层血色。
溥仪很快来了——狱里的生活使他变得更瘦。王老太太和王敏彤做了一桌子佳肴,甚至准备了足够的好酒。
溥仪喝得快活,笑意和醉意也从皱纹下面浮了起来,嘻嘻哈哈地开她玩笑。王敏彤一辈子没陪过人喝酒,更没被人开过那种略显暧昧的玩笑,把着杯盏有些不知所措,脸却更红了。
她看着那一桌好菜,突然想:这就是女人。满桌的女人。为了爱她们可以豁出十二分的热情,每一盘菜都是伸出双臂的热望:来吃我!来吃我!
“这菜做得真不错。都是你做的?”她突然听见溥仪问。
她惊了一跳,伸手指:“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
溥仪点点头:“这样的女子怎会做老姑娘呢?结了婚肯定是个贤妻良母啊。”
那一刻,王敏彤简直泫然欲泣。她看着手里的酒杯,腾一下把酒喝干了。
遭溥仪厌弃,竟是因此原因
东四三条所有人都知道,王大姑娘害了相思病。
她三天两头托人找溥仪吃饭约会,溥仪一概不来。王敏彤急得在屋里团团转:那天不是酒喝得很好吗?不是还夸我是个贤妻良母吗?怎会这样?
她这样倔强,倔强到亲自去找溥仪。
溥仪有些不耐烦。他说:“我听说你一辈子没工作?”
王敏彤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
溥仪说:“那你怎么过日子呢?靠卖东西过一辈子吗?你啊,唉……我不想,也不能找一个旧家族的旧式家庭妇女,你懂吗?”
王敏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不喜欢家庭妇女的男人?她想为自己辩解:“皇上……”
溥仪惊了一跳:“使不得!”
他突然像明白了什么,悲哀地看着她。他说:“我现在是群众,不再是什么高贵的皇帝,尊贵的血统,你也一样……你懂吗?”
如果王敏彤能听进去这话,或许她的后半生不会如此。
1962年,溥仪和护士李淑贤结婚,王大姑娘一天没出门,哭湿了被子。
1965年,溥仪生了病。当时看望病人需要在门口拿牌子,一次只准进一个亲属。王敏彤成日无事,每天下午3点探视她都把牌子抢先拿走,在溥仪的病房里一坐就是一下午,不让李淑贤进来。溥仪不胜其烦,有时就装睡。
有一天,她给溥仪带来一张白纸。
溥仪说:“这是什么?”
“处女证明书。”52岁的王敏彤平静又不无骄傲地说。
溥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
“我只想证明我不仅一辈子没结婚,还洁身自爱,我等了你半辈子等了你们半辈子……”
溥仪不可置信:“什么叫我什么叫我们!我要是不姓爱新觉罗你会这样吗?”
王敏彤惊呆了:“你怎么会认为我是这样的人!”
她被溥仪赶出去,又大哭一场。镜子里的她彻底地青春不再了。17岁时那个名伶怎么样了?她突然想起她,继而想起孟小冬,嵯峨浩,李淑贤。她没看出李淑贤哪里比她强,她还听说李淑贤年轻时不大检点——她突然明白了一切悲剧的源头。
她想不通的其实是,为什么那些爱新觉罗的男人,最终都没有爱上身份尊贵,才貌双全又那么想结婚,愿意在家里做贤妻良母,一辈子“洁身自好”的她,而是选择戏子,护士,日本女人——一辈子,她都被历史的车轮甩在后面。旧家族的梦魇永永远远地缠绕着她。
她的悲剧,或许从小时候被家里人夸“驯顺乖巧”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王大姑娘决心自己要自由恋爱一把。我是群众,他也是群众。
过年那一天,王大姑娘包了饺子,装在饭盒里兴高采烈地来看溥仪。然而就是那一天开始,她发现自己开始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去了哪里。
她迷茫地从被子里抬起脸,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哭花了脸。
孤老一生,无所依靠
1967年,溥仪死了。王大姑娘的母亲也早就去世了。
胡同里的人都知道,自从这些人没了,王大姑娘的精神就有些不大正常了。
她被抄了家,独自居住在一个堆满蜂窝煤的小屋里。小屋又黑又破,王大姑娘好像从来不在意。她家里有一个乾隆留下来的瓶子,有人出价八十万,王大姑娘不卖。她天天守着瓶子,守着自己。
她把自己关进了那个小屋,像永远在过年那天医院的走廊里徘徊,时代被她关在门外,他们互不理睬。
后来,1971年,溥仪的弟弟溥任和她明确地说想和她结婚,老来做个伴。她拒绝了。她说:“他年龄比我小,再说也不能一辈子在北府兄弟的圈子里打转啊。”
她不想再被困在那个梦魇里了。
再后来,时代又变了。王大姑娘每天领着街道给她的300块钱,过着清贫的日子,一活活到了快要九十岁。
有一天,她的一位居住在台湾的亲戚和她说,你去养老院吧。
养老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管吃管住,有人伺候,冬天有暖气不用烧蜂窝煤。年迈的王大姑娘想了想,同意了。时代的车轮终于在她生命的末尾等了她一会。
动身去养老院之前,她把自己的宝瓶子,传给了那位台湾的亲戚,一分钱都没要。
结语
王大姑娘被饺子噎在嗓子眼儿里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已经来不及想起什么,但是她知道她漫长的一生快要结束了。她突然想起另一件和饺子有关的事情。
那年过年,她包了那么多饺子,精心地放在铝饭盒里。北京的冬天,下午三点的阳光有黄昏之意,真好看。探视牌又是她的。走进病房,阳光照在溥仪的病床上。我是群众,你也是群众。
她听见亮光里的溥仪用极高的声调说:“你给我滚出去!”
王大姑娘转身跑进了医院幽深阴暗的走廊里,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