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我那遥远的老家村头有一座古老的关王庙。由于破除迷信早已断了香火,庙院荒芜,蒿草有一人多高,厢房破败不堪,断垣残壁,但关王爷居住的庑殿还比较完整,虽然门窗歪斜,但还能遮风避雨。
殿内,正面坐着关王爷的雕像,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受人敬仰。关王爷右边站着周仓则是传说中常常帮关羽扛大刀的头号打手。
尽管庙宇已不复当年之貌,但小孩们不懂什么迷信鬼神,常在里面捉蛐蛐、藏猫猫,根本不把关王爷当回事。在孩子们的心中,这里就是一片乐园,他们的追逐嬉戏,清脆的欢叫,驱散了庙院的沉闷与荒凉。
然而,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文G年代,这座庙宇也未能逃脱命运的捉弄。一天,县城来了一群满腔热血的红卫兵小将,他们到处张贴标语,撒传单,还在庙门上方悬挂横幅《打倒封、资、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召开批判大会。
随后,小将们冲进庙内乱打乱砸,庙内狼藉一片。供桌香炉翻倒在地,帷帐撕掉牌位砸坏烧掉,关王爷和为关王爷扛大刀的周仓将军脑袋也被搬掉扔到墙外。
很意外的是,尽管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这座庙宇既没有被拆除,也没有被火烧掉,而是幸免于被完全摧毁,但那份让人敬仰的庄严与神圣,却早已彻底荡然无存了。
那个年代,我们村子地处偏远山区,比较贫穷落后。村民们不仅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困苦,特别是文化生活更是单调贫乏,村里连个收音机也没有,一年到头县里电影流动放映队也来不了几次。
村里也没通电,村民们连小煤油灯也点不起,夜里漆黑一片。人们忙活一天,晚上闲得没事干,即便想打牌下棋都看不清,于是家家关门闭户早早休息了。
有年冬天,年轻人不甘寂寞,每当夜幕降临,大伙儿就陆陆续续地去村头关王庙聚集,东倒西歪地躺在稻草垛上,生一堆火,烧壶白开水,烤洋芋烧红薯,谝闲传,倒也其乐融融。
后来有个名叫李二旦的青年人,有点文化,就给大伙讲《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等经典故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直到半夜三更才恋恋不舍,各自回家。
我那时年龄很小,上小学五年级,学生也没有家庭作业,我在家里心慌蹲不住,也偷偷跑去混在人群中凑热闹,常常被父亲寻来,拧着耳朵提溜回家。
然而,大伙这份难得的欢乐好景不长,很快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
有一天,李二旦正在家里吃午饭,突然村主任带着县里来人将李二旦五花大绑地押走了,临走连李二旦讲故事的书也带走了,说是罪证。
围观的村民们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惑和不安。这究竟是咋回事?为何一向老成持重作风正派的李二旦会突然被带走?村民们的心中充满了疑问,有人大着胆问李二旦犯的什么罪?一个公安待理不理地说是“白大夫锯萝卜”。
村民们震惊之余,更感困惑不解。村里确实有个姓白的原国民党旧军医,人称白大夫,现在被按五类分子监督改造,规规矩矩劳动也不惹事。并且白大夫与李二旦也不沾亲带故,怎么会扯上如此荒谬的罪名?
村民们想不通,于是跑去质问白大夫:你这人才是,好端端的萝卜为何不用刀切要用锯呢?话说回来,就算你锯了萝卜,好汉做事一人当,咋能把李二旦也连累的给逮走了?
白大夫前几天放羊跌伤了腿,正在发愁没钱看病,听了村民的质问,感到莫名其妙,就没好气地说:我啥时间用锯锯萝卜了?我再反动也不至于这么无聊啊!就算我锯萝卜县上咋不来逮我呢?
村民们从白大夫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之后又回到村主任那里。面对村民们的质疑与不解,村主任无奈地:“我也不清楚锯萝卜咋就反动了,人家让我带路,我咋敢多问!
村主任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村民们纷纷感叹,这年头真是怪事连连,让人捉摸不透。
多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充满神秘与困惑的山村,去远方求学。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本省某监狱从事罪犯管理教育工作。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整理犯人档案时,意外地发现了已刑满多年的李二旦的犯罪档案。档案上赫然写着:“李二旦,汉族,38岁,……1970年组织‘裴多菲俱乐部’进行反革命活动。”
这一刻,我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瞬间明白了当年那场“白大夫锯萝卜”的荒诞闹剧背后的真相。原来,村民们将“裴多菲俱乐部”误传成了“白大夫锯萝卜”。
这场荒诞闹剧,将那时村民唯一的自乐活动取消了,也成了李二旦人生中的一道难以抹去的伤痕。 。
(1990年12月8日写于西安警苑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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