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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一菲 编辑:翟晓汀

来源:婚姻与家庭杂志

“我要挣钱,有活儿的话关照一下。”

老季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2013年8月里的一天。起初当他是在开玩笑,可看见他眼里的热泪,我将笑了一半的嘴角收了回来。

季向东,68岁,是庄里口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与他认识不过两小时,我已经知道他存折里的钱数,5800元,这是老季一整年的收入。

酒杯里的酒空了又满。几次过后,老季的四方脸映在我醉醺醺的瞳孔里变成了梯形。

01

仅有一次的人生,要活得炙热

2013年,我的生活一片混乱。

老婆安冉跟别的男人跑了。记得结婚那天,她信誓旦旦地说,余庆风,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才不过10年,转而她就将这句话说给了别人,将患病的儿子留给了我。

仔细想想,这段婚姻里我还是有些收获的。离婚后,我总是感觉嗓子不舒服,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我给朋友吴晓播发信息说:“安冉选择你真选对了,如果还跟着我,以后只剩下遭罪了。”说完,我将这两个名字从通讯录里永久删除。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感觉心胸突然开阔了许多。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想明白了,实在想不通的也不去钻牛角尖了。

我辞了工作。对于一个36岁的男人来说,在公司里不上不下,总是有些尴尬。去年本来可以升产品主管,可公司里新来一个研究生。专业对口,有想法,有冲劲儿。最主要是年轻,才25岁。

经理对我说:“老余啊,你说咱是不是得给年轻人一点儿机会?”我看着他那肥头大耳和臃肿的肚子,连连点头说是得给机会,心里则把他八辈祖宗骂了个遍。

他可能忘了,当初他走投无路时,是谁力保他来这里工作;他被老婆骂窝囊废,又是谁将升主管的机会让给他,简直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过河拆桥的人比比皆是。只是那时的我觉得情义无价,名利都是身外物。如今看看,倒真成身外物了。

工作十几年,除了一套在还贷款的房子,存款只有8万元。我将钱取出来码放在书桌上的一角,小小的一摞和我昨天看的骨灰盒大小倒很是般配。我盘算着旅行需要的一些费用。怎么算都走不了太远。第二天,我把车卖了,又多了10万元。摩托车没舍得卖,算是我最后的倔强。

我的目的地是西藏。儿子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还敢去西藏。我看着他说,要不是你有心脏病,我就带你一起去了,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反正你这成绩也没有下降空间了,不如见见世面。

儿子鼓捣着他新买的二胡,对我说的话嗤之以鼻,不予回应。临行前,儿子和我来了一个拥抱,对我说:“老余,你得活着回来。”我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好好练二胡,我回来以后咱爷儿俩去天桥底下卖艺。

02

世界太吵,往前走

骑行半个月后,我在离庄里口村两公里的排水沟里看见了季向东。那天下着百年难遇的大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看着满身污垢在泥沟里打滚的季向东,将摩托车熄了火。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他和他那辆散架的摩托车拽出水沟。当两双沾满淤泥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天空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尴尬的我们慌忙松了手。他推着摩托车艰难地向前蠕动,回头冲我大喊着:“我叫季向东,他们都叫我老季。”我拎着摩托车头盔跟在后面,用手胡乱揉搓着头上的泥,回应他:“余庆风,叫我老余就成。”

我跟着老季回了他家,简直比我想象中的还破。墙上的报纸是10年前的,屋里的地是和院子里一样的土地。洗脸盆里的牡丹花看着很是亲切,比牡丹花更接地气的是盆架上的香皂盒,感觉都可以作为古董珍藏了。唯一与这份落魄不协调的是一整面墙上的奖状。老季说那是他儿子从小到大得的。柜子里还有一些,墙上没地方贴了。

老季从村口的小卖部买了袋花生米,又炒了个鸡蛋。他说家里没啥菜了,明天雨停了去买菜,让我尝尝他手艺。老季媳妇儿死得早,儿子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定居在200公里外的镇上。

去年儿子新买了一套房,让他搬过去一起住。老季拒绝了。他放下酒杯,咂摸着嘴说,岁数大了,跟年轻人过不到一块儿去。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想干啥就干啥,每天喝二两小酒,不比去城里舒坦?

我笑说,你这老头儿活得倒挺清醒。老季端着酒杯说,啥清醒,都是生活里磨出来的道理。你到了我这年纪,没人教你也都懂了。我说,我怕是活不到你这岁数了。他说,咋,你这年纪轻轻的且活呢。我没接话,端起酒杯和他碰杯。

酒过三巡,老季问我做什么工作,我开玩笑说是包工头。老季信了真,嗓门都提高了八度,说,包工头好啊,干这个的人都有钱,说的还算。还没等我回话,他又紧跟了一句,老余,你有没有啥活儿我能干的?我什么都能干,你看我这身上的肌肉。说着,慌忙撸起身上的衣袖向我展示他胳膊上那有些干瘪的肱二头肌。

我问他,种地不是挺好吗,怎么还想着打工?老季摇头叹气说,这几亩土地,一年干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不瞒你说,我还有个女儿,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打工挣的钱一半都供她哥念书了。

前些年结了婚,她老公出了车祸一条腿成了残疾,家里大事小事全靠她。现在孩子也快考大学了,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觉得亏欠她,心里不好受,所以我就想着趁身体还行多挣点儿钱给孩子。

03

向东,江湖不相忘

我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他我不是什么包工头,半个月前刚辞了工作。为了让老季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还把与公司解除劳动关系的复印件从包里翻出来拿给他看。

老季则从地上捡起来掉落的另一张纸,那是我的诊断书。我想拿回来,老季已经打开。啥?老余,这上面是你吧?喉癌?我从老季手里抢过单子,叠起来放回包里。开玩笑地说,没想到你还认字儿呢?

老季忽然想起来什么,将我面前的酒杯拿了过去。你这病不能喝酒吧?咋不早说。我心想,咱俩刚认识两小时,跟你也说不上啊。我又安慰他,没事的,人家医生说了,喉癌5年存活率超过60%呢,我努努力,没准还能把存活率往上提提。

我去拿酒杯,老季不让。他说你这病医生肯定不让喝酒,你别喝了。我看着他一脸严肃,额头上的皱纹都比刚才更深了一些,笑着说道,啥都听医生的,我都不用活了。就算明天一命呜呼了,今天我也得过得快活一些,要不太亏了。

看我坚持,他便把酒杯又还给我,那你也少喝点儿,就这一杯啊。我说行,就这一杯。心中突然想笑,我爸妈、儿子都管不了我,你还想管我。

这顿饭吃到夜里11点多。老季不胜酒力,终于比我先倒了下去。我躺在炕上看着满墙的奖状,对老季生出几分敬佩。一个男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虽有辛酸,但幸福和满足也一定更多。

再想想自己,别说看见儿子娶妻生子,就连能否看见他考上大学都是未知数。鬼门关前转上那么一圈,才知道健康是这世上最奢侈珍贵的东西

至于金钱,多有多的活法,少有少的花法。老季没什么钱,但他为人善良,子女孝顺,最重要的是他比我还多活了几十年,很多人都活不到这岁数,真让人羡慕。

第二天一早,老季出门去买菜,出门前叮嘱我等他回来,吃过午饭再走。我在村里瞎转悠的一小时里,四菜一汤已经上桌。我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真心夸赞老季,没想到他菜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老季后来说,他年轻时做过厨师。村里谁家红白喜事都是他来掌勺。后来得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得厉害,炒几个菜手就发抖,他才不做这行了,但手艺还在。我尝了一口菜真心夸他,好吃。老季像得到了某种认可,笑的时候嘴里那排黄褐色的牙齿又多露出来几颗。

吃过饭,我与老季告别了。等摩托车骑到下一个镇上时我才恍然想起,应该留老季一个电话号码的。人生就好似一部多彩的纪录片,在有限的生命里插曲每日轮番上演,久别重逢或一见如故。后来想想,算了,萍水相逢,相忘于江湖也蛮好。

只是希望老季眼神儿好一点儿,不要错过我塞在他枕头底下的5000元钱。

半年后,我的摩旅生涯结束。季向东这个名字也在一段又一段的故事里被我渐渐遗忘。有一天,我收拾背包,在背包最底下的夹层里翻出来一个布袋。

布袋是用废弃的牛仔裤手工缝制的。我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捆钱的牛皮纸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老余,钱你收下,有空儿回来一起喝酒。”

我颤抖着手,将钱一张张平铺在地上。5800元,这是老季辛勤耕作的土地上,一整年的收入。

本文摘自《婚姻与家庭》杂志 2024年10月上

原标题《把酒祝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