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强

吴小龙本科读中文系,硕士读中国哲学,论文讨论儒道二家的道德观念(《负重与逍遥》,中华书局),这个问题相当难谈,但他的论文迭有创见,尤其他分析老子“不容已”的“一念”,那良知本身要冲决出来的“隐秘的渴望”,让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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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淖之歌:“大雅”诗的无字书》

吴小龙 著

广西人民出版社

《负重与逍遥》书末附录《泥淖之歌——读叶芝的〈天青石雕〉》一文,正是眼前这本收录11篇细读文章的《泥淖之歌:“大雅”诗的无字书》之一篇,也被他用作这本书的书名。文中他与叶芝一道质疑道家“对无限而超越的道的观照和追求”“他们未能像儒家一样建立起道与世间、伦理的直接关联,对世俗生活与人的行动缺乏积极的肯定,因此,道家有着宗教的色彩,它对于世俗的基调是淡漠的、悲观的,眼底满是‘永恒的悲伤’,因而寄情山水,‘坐’而论道。而即使对于人生的‘悲剧的场景’,也从来都是闲情逸致一般的,音乐是排遣的方式”。这段话可以视为《负重与逍遥》的一个总结,虽然他分析儒道二家道、德概念的深层差异要精彩得多。

坊间虽然流传“儒道互补”的说法,儒道虽然共享了“道生万物”的宇宙本体论,却是两种不同的生命选择。吴小龙是儒家,做出版,骨子里也是儒家出版人,与他接触过的人能体会到他的气质:儒雅、谦逊,但是行动,在事上磨炼自己,度己度人,不乏铮铮傲骨。他在广西人民出版社参与策划“大雅”,并作为主理编辑出版了数量众多的诗集,其中希尼、沃尔科特等诗人已经形成系列,成为品牌。

夫子说,“古之学者为己”。如果吴小龙栖身学院,他会成为十分优秀的学者,即便加盟出版,他也从未停止学习。《泥淖之歌》首先是吴小龙作为编辑自我学习的成果,是度己,它还有度人的一面,其中最早完稿的一篇是《淬炼生活的匠人》,细读了希尼的《铁匠铺》——这是他对一位同事的尝试性回答,后者疑惑他为什么会选择做诗歌出版,吴小龙为她读了《铁匠铺》却没有得到正面回应,于是写下这篇文章。“这是我第一次诗歌细读,也是对诗歌出版的辩解和回答。”细读是吴小龙早年读书时打下的功底,《负重与逍遥》里对《老子》第五十一章和《易传》第五章的细读尤其可观,这是笨功夫,也是真功夫。《泥淖之歌》延续了这一做法,用以分析现代诗。现代作品并不容易进入,吴小龙为这本书写的引言是“走近现代诗”,愿意进一步了解的读者完全可以将之视为一门现代诗歌课,别有洞天地体会现代诗的种种隐微和曲折。它没有流于琐碎,不仅是紧贴文字的近读,也是纵深的远读,因为有一个儒家背景,能判明“现代”的长短。

《负重与逍遥》里有一个判断,“西学的立场决定了道要么内在要么超越,而不会有既超越又内在的说法”。我以为西学里也有一个“隐秘的渴望”,就是克服这个困境。最近读到的米歇尔·亨利访谈录《走向生命的现象学》是一例,《泥淖之歌》中细读休斯《思想之狐》的《诗歌,一个新物种的诞生》是另一例。吴小龙曾质疑“眼睛的‘转化’能力”,因为现实“要求的是‘行动’,而非眼睛观看”。《思想之狐》第二节首句“透过窗户我看不见星星”,取消了观看的现象学距离,但剩下的并非《老子》寂天寞地的世界,吴小龙将其追溯至第一节的“之外”,“在英文中,Biside,它除了‘除……之外’,也有‘在旁边’‘与……并行/同时’的意思,也就是:它就在我们旁边,与我们并行。它在说,这个活的东西,一方面有别于我们,在荒野、在森林;另一方面又与我们深刻关联,就在我们手和纸的近处。”这个扎实的细读读出了“摇晃世界”的“活物”,也凸显出亨利意义上的生命论差异:一个先验的、不可见的大写生命与其相互内在性的某个具体生命者之间发生感应时,超越性就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