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周刊】
曦行漫记
吴立群
“多少个清晨、盛夏、寒冬,邻居们还没有忙碌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奔波了!……太阳升起的时候尽管我帮不上什么忙,此时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日出时有你在场。”这是亨利·戴维·梭罗的话,这是我的座右铭。
小时候贪睡,很少遇见日出情景。即便偶尔早起,我总是撞见木然的老头老太,老头披衣拎着夜壶去做早课,老太出门进门忙着做早饭。我始终疑惑:他们为什么不像我这样喜欢睡觉?
青年人,遇见星星的次数往往比遇见日出多。但遥远而且始终在夜里出来和你幽会、等天一亮就赛跑似地溜走的星星能告诉你什么?星星,是自私且无情的。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有了新朋友,也常常窥得新朋友昨夜宿于何处的秘密。以我现在的住所来看,它大概游居于高浪东路尽头南北两侧约一公里的地方。它是居无定所,还是夜换金屋?我实在不知道,但是,我可以通过“堂下之阴”熟知它勤于运动的特性,也熟知它“夏早冬晚”的起床习惯。在我的注目中,它很快走完了一天中的一生,从红粉嘟嘟惹人可爱,到金光闪耀不可直视,再到垂垂暮年走向山的坟墓。可是,“日日新,又日新”,这恰恰晓谕了我们。
清晨,久违了。
6点钟的小区,基本上是鸟和狗的世界。鸟是自由的,狗是附庸的。不入提笼,鸟儿永远自由,这一点,从它们一句来、一句去的畅快对鸣中可以体会。可是,永远是那么单调的重复,有什么值得叫个不停,叫上千万年?显然,我不懂鸟语,无法懂得它们的快乐。经过千里万里外的倾听和比较,我发现,同类鸟的叫声差不多。换了人类,早已是百里不同音了。莫非它们没有方言?又或者是在唱和诗歌——就像外国人听着中国人吟诵五言绝句、七言律诗?
6点半前后,是孩子们向学校的时间。我乐见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小生命,他们是人类的初阳。
上学的年月,多么美好啊,成天翱翔在读书、收获、成长的快乐天空里,这与他们爱玩游戏、爱看抖音、热衷掼蛋的许多父母形成鲜明的对比。孩子们多么幸福啊,有校车到小区门口接送。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既没有机会在跋涉途中看到西边山头淡淡月亮下的星光闪耀,也无法体验到冬日放学后一路放野火以壮胆的惊喜交加了。
学校离家3、4公里,不跑着回家,天黑了田埂路就看不清了,再说,深秋、初冬里,空旷、阴冷的田野着实让人害怕。小跑着,我跑进了邻村的初中,镇上的高中,城里的大学,我脱离了农村的引力。直到今天,我固定在了无锡城市的引力圈里。比起眼前的孩子们,鸟更像当初的我。现在的我,越来越像被牵着的狗。
“耗尽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去赚钱,竟是为了在最不宝贵的一段时间里享受一点可疑的自由。”当今,有多少人能冲出种种引力圈?膝盖疼、肥胖、焦虑……,种种现代病困扰着城市人。于是,慢跑被人发现,被推崇。就像牛总是要到太阳落山了才挥动镰刀般的舌头急急“割草”,头也不抬——人,对于初阳的遭逢也大抵如此。
自从参加了新单位市科协组织的环蠡湖徒步活动,我便开始清晨慢跑,从未间断。那是2024年愉快的春日。3个多月后,烦人的膝盖疼像遇到暖阳的坚冰一样慢慢融化远去,被压抑已久的健康终于开始舒伸了。失而复得,是一种多么美妙的、多么值得珍惜的幸福——膝盖第一时间和心灵作了分享,从此,它们达成了黙契。
我随着某省级宣传培训班跑进了泰州的黎明。我向来不理解这类认认真真走过场的培训活动,周围同志也有同样的态度。然而,培训班上,某教授说:诺奖到今天已有5 个证明是错误的。他还说:不应该说人类发展是“进化”,只能说是“演化”,就像科学发明或发现,不知道哪一项会真正得到发扬光大。所以,他又说,科学家要“养”着——相对于急功近利的态度,因为你不知道哪一个最终会成功。是啊,同理,我们怎么能以急功近利之心对待一场按部就班的培训呢?即便面对的是佛陀,你能保证听了他的教诲就能觉悟?人,要有自主提高自我生命的能力,也有这个能力。泰州的黎明给了我觉悟。
几年前,我觉得每天花时间在单调的运动上是浪费时间,但现在明白了:一个人越是能够放弃一些东西就越富有。我放弃了旧观念,迎来了健康和愉悦,朴实和希望,朋友和觉醒。
在晨曦中慢跑,仿佛一些民族进行的蜕皮表演风俗,譬如,墨西哥人每过52年要举行一次净化典礼。我是每天在进行一个人的蜕皮,这是我虔诚的圣礼。我正在跑出惯常生活的引力,凭“精神遨游术”与古今中外贤达对话交流,又学会“时间飘浮术”,在新的时空视域观察人生。
轻轻的脚步,淋漓的汗水,游移的光影。想着那些还在睡觉的人,我想到了昨夜亨利·戴维·梭罗说的话:“我总是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最珍贵的部分之后,就扬长而去,那些固执的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只是几个野苹果而已。诗人早把他的农场写进了诗歌,而且多年以后,农夫还不知道这事。”
深夜,鸟儿早已在树上休息,而筑巢于高楼大厦的人类仍然灯火通明。既然推崇师法自然的人类能在向鸟类的学习中拓展新的生存空间,难道鸟儿就不能在时刻追逐人类中随时兼并你的领地?但我敢断定,将来如果人类消亡了,人类居住区新的强大主人,一定是鸟而非狗。晨曦,令我明白了深夜里不明白的道理。
在晨曦中慢跑,空腹,脑筋中反刍着昨夜梭罗的那句话:“如果我们醒时,并没有比睡前有了更崇高的生命,那么这样的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可言。”我多么希望每天能赶上总是于黎明中醒来的智慧啊,就像主妇们能在菜场上买到最新鲜的蔬菜。
从晨曦慢跑,我想到了和这世界上慢跑着的一切。那些美好的生命呈现,若非有着强力的心念猛然推动,以及美好的想法长久支撑,怎么会轻易让芸芸众生心生艳羡?相比之下,那些睡着了的身体,那些木然行走的身体,或是在醉生梦死中寻求刺激的身体——都在世界之外,于是那些身体一日日衰老下去,直到与这个世界无关。而那些在晨曦中的跑者,他们创造着这个世界上属于他的事物,不停积累,斗转星移中,便创造了世界,也真正走入了一个新世界。
我要问的是,你生来遭遇过多少个刻骨铭心的清晨吗?自从走过学生时代,你又有多少次与初生的太阳同行?你了解清晨吗?
很多人的一生也许再也不会为了某个目标与初阳同行了,直到他渐渐走入永远的黑夜。那些在晨曦中轻快跑动着的身体啊,他们学会了再苏醒,于是重新连接起了人与自然的断线,丝丝缕缕相互吐纳。清晨里有新活力,它足以对抗疲惫,衰老和失望,它是和谐圆满世界应有的一部分。
黎明可以寄托无穷的希望,但我们还有多少清晨可以期待,可以重新开始?
作者简介
吴立群,现在无锡市科协工作,爱好写作,在《人民日报》《中国文艺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无锡日报》《江南晚报》等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各类作品2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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