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 作者:洪振快(历史学者)
跪拜违背人性,其目的是通过仪式化的举动,贬低跪拜者的人格。
中国古人注重礼仪。礼仪就是礼的仪式化。为什么要仪式化?因为“畏敬之意难见”,口说无凭,内心难见,所以要用仪式加以表现。
最需“畏敬”的是君主。君主至高无上,应享有最大的“畏敬”,其仪式化表现,就是臣民见到君主要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跪拜违背人性,其目的是通过仪式化的举动,贬低跪拜者的人格。对君主来说,三跪九叩的大礼就是要让臣民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低到尘埃里去的”,以此显示自己的威权。
历史上,中国君主以这种心态对待周边藩属小国,而且行得通,但对西方大国就行不通了,演变成“礼仪之争”,不断酿成外交事件。
在外国使节觐见礼仪上,清代皇帝的心态经历了一个节节后退的过程:首先是要求必须三跪九叩,在达不到此目的时避而不见,进而退到行鞠躬礼,但力求在觐见地点上挽回面子。
在鸦片战争前,清朝君臣自认为是天朝上国,所有国家都是来朝贡的,所以外国使臣觐见时必须三跪九叩,否则不予接见。西方国家对此要求普遍反感,但为了经济利益,有些国家可以变通接受。
1653年俄国派出的巴伊阔夫使团抵达北京后,因为拒绝“有损国威”的跪拜仪节,而未获召见。之后,在觐见礼仪上,俄国派出的使团多次与清廷发生冲突。
英国派出的两次使团及发生的礼仪之争更为人知。
一是1793年的马戛尔尼使团,中英双方就觐见时的跪拜礼节多次交涉。使团于8月11日到达天津,清廷官员在陪同前往北京途中就提出必须跪拜,英方当即拒绝;到通州后,再次提出,英方以不熟悉礼节推托,清廷官员当即示范,但英方拒绝学习;24日,英使抵达圆明园,中方再次提出,英方推托说到北京城里后再讨论。
到城里后,清廷又派传教士去游说使团,英方拿出英国国王和王后的肖像,说如果他们按清廷要求行礼,清方也需派同级别官员先跪拜英国国王、王后像;之后,英国使团到承德热河行宫拜见乾隆,和珅多次派人交涉跪拜礼节问题,英方坚持不跪拜,只行单膝下跪的英式礼节,乾隆知道后,“朕心深为不惬”,取消觐见活动,并下旨斥责英使“妄自骄矜”。
最后,双方算是见上面了,但英使到底三跪九叩了没有却是个疑问,中方文献说是跪拜了,英方材料说没有。
1816年英国再派阿美士德使团来华,清廷派出多位大臣试图说服英使遵行三跪九叩之礼,但被拒绝;嘉庆皇帝闻知大怒,拒绝召见,还说“嗣后毋庸遣使远来,徒烦跋涉”,阿美士德使团只能无功而返。
鸦片战争后,清帝自知做不到让人下跪,又不能失去面子,于是采取避而不见的策略,以皇帝年幼等理由,拒绝接见使节。这样一直拖到1873年,同治皇帝亲政,各国驻京公使要求觐见,面呈国书,清廷被迫同意。6月29日,同治接见各国公使,日本大使副岛种臣行三揖之礼,英、法、美、俄、荷等国公使行五鞠躬之礼。
这次接见,被安排在紫光阁。当时各国公使均不知清廷如此安排的“险恶”用心。紫光阁不在紫禁城内,而是在西苑,一般用于接见外藩属国贡使和蒙、藏王公。这意味着清廷仍将各国公使当作藩国贡使耍弄了一番。外国人一开始不知道此中奥秘,了解情况后便大不高兴。之后外国公使再要求觐见,清帝则批旨在紫光阁召见,外国公使则推托不去。
后来,一度改在北海团城的承光殿,其实级别更低,使得各国公使“大为愤激”。他们一再提出,要求“改于大内觐见”,乃至“在宫内首殿觐见”。在压力下,清廷做了让步,1894年11月12日,光绪皇帝在文华殿接见各国驻京公使。文华殿在紫禁城内,地位仅次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次年议和,各国公使要求改革觐见礼节,提出各国公使共同觐见时必须在太和殿,一国公使单独觐见时必须在乾清宫。清廷对此“力加驳阻”,经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规定在“大内之乾清宫正殿”接见各国公使。
现在来看,清廷的固守不让多属不必要,实质是对皇权尊严的竭力维护,而非真正出于国家利益。这也反映了儒家倡导的礼制,在历史实践演化为皇权专制的维护者,成为中国向现代转型的负面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