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 年,鲁迅在《莽原》周刊发表了一篇杂文——《灯下漫笔》。

说在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那一年,因为财政困难,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停止兑换纸币,也就是说你拿着纸币换不了银元,不过政府表示,不用担心,纸币照样可以用。但是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做买卖的人肯定不喜欢收纸币,但是法令又说纸币可以用,所以商人还不能明着拒绝纸币,于是他们就会找一个借口,比如说找不到零钱以此来拒收纸币。

鲁迅这样写道: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食,很有些恐慌。这里面所谓的中交票,就是当时交通银行发行的纸币。纸币没人要了,有钱花不出去,鲁迅也很慌,于是他就到处打听,看看哪里能把纸币换成银元。最后打听一番,鲁迅得到消息,说现在有行市了,纸币兑换银元是六折几。

鲁迅说: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平日里,钱铺子少给一个铜元,鲁迅都会很不爽,可是现在纸币贬值到六折、七折,自己竟然还很高兴,于是鲁迅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看一下鲁迅的推理。

他说: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鲁迅说,纵观中国历史,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顶多就是做个奴隶,到现在还是如此,但是赶不上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强盗来了,中国人就属于官,当然要被杀掠;等到官兵来了,这下应该是自家人了吧,结果还是要被杀掠,仿佛中国人又属于强盗了,上哪说理去。这样的中国人,显然没有争取到做人的资格,甚至还不如奴隶和牛马过得安生,那么如果有人能给他们定一个奴隶的规则,赋予他们奴隶的身份,使他们走上奴隶的轨道,那自然就是“皇恩浩荡”、“天下太平”了。

接下来,鲁迅提出了一个非常炸裂的观点,他说学者们在修史的时候,总是喜欢起一些好的题目,比如说“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这当然都是出于好意,但是措辞太过绕弯子,不如直截了当,就是两种时代: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就是《灯下漫笔》中最为著名的两句话,这是鲁迅对他“以前”的中国历史,一种让人印象深刻、当然也非常极端的概括。但我想在这里,鲁迅其实搞了一次偷换概念,因为奴隶是一个历史现象,它有其特定的历史范畴。历史上的奴隶没有自己的人格,更谈不上任何自由和权利,它们完全是一种工具,可以被买卖,甚至生命权也不属于自己。但民国时期的中国显然不是这样,奴隶早已不复存在,鲁迅所讲的身上原来有 100 块,结果因为银行停止兑换,现在变成只有 70 块,显然也不是历史学上的奴隶。但是这两者之间,其实有一点是相通的,这就是我们从来没有被当做人看待,我们都是为大局服务的一颗棋子,随时做好准备牺牲个人利益。所以我们所拥有的东西,不止是金钱或是其他资产,也包括说话的权利以至于沉默的权利,都可以被无情剥夺。

如果说今天的剥夺和历史上奴隶的剥夺有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有着正义的包装、有着法令的掩护、有着非暴力的手段。甚至可以发动起多数奴隶,对少数奴隶进行攻击,而不需要剥夺者自己动手,施暴者摇身一变成为了公平正义的卫道士。

这种剥夺要更加隐蔽也更加残酷,因为在人们眼中,披着正义和法令的剥夺,以及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力,有着天然的正当性,既然如此,那么责任就在我自身,我是活该被剥夺啊。

可以说,关于近代中国的奴隶问题,鲁迅是一直持续关注的,而且后来也有了新的发展,到上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又对近代奴隶做了一个分类,一种是想要摆脱奴隶的身份,但却挣脱不得,这只是身体上的奴隶;而另一种却安于现状,这就是精神上的奴隶。

鲁迅这样说:一个活人,当然是总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
出“美”来,赞叹,抚摸,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就因为奴群中有这一点差别,所以使社会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别,而在文学上,就分明的显现了麻醉的和战斗的不同。

由此可见虽然人人为奴隶,但鲁迅也没有彻底悲观,他相信会有奴隶意图挣脱以至于实行挣脱。而在写作《灯下漫笔》的 1925年,鲁迅要远比三十年代悲观许多,因为他概括中国历史无外乎两个时代:

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

不过即便如此,鲁迅在激愤之余,还是在青年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希望,他说:自然,也不满于现在的,但是,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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