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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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孙温绘《贾母姥姥游紫菱洲》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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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孙温绘《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描绘了精美绝伦、令人神往的大观园建筑群。然而,将这些充满东方情调的建筑名称在翻译成英文时,如何才能兼顾韵味与内涵呢?

在《红楼梦》所有英译本中,霍克斯(Hawkes)、闵福德(Minford)翁婿合译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1973)和杨宪益、戴乃迭(Gladys Yang)夫妇合译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1978)最具影响力。选取贾宝玉、林黛玉、贾迎春、妙玉等人在大观园的住处“怡红院”“潇湘馆”“紫菱洲”“栊翠庵”为研究对象,我们可以看出译者在平衡文化内涵和语言表达方面的努力和智慧。

怡红院

在贾宝玉试才题对额时,给怡红院的匾额题了“红香绿玉”,后因贾元春省亲时不喜“红香绿玉”,赐名改做“怡红快绿”,故名“怡红院”。怡红院名称来自院内最醒目的海棠和芭蕉,一红一绿。“怡红院”的“红”凸显了“红”作为整部《红楼梦》的色彩基调。而“怡”还表明红海棠和绿芭蕉交相辉映,让人心旷神怡。

与中国文化中红以正面意义为主不同,在西方文化中,红色(red)既有褒义,又有贬义,于是霍译本舍“红”取“绿”,把“怡红院”译成“House of Green Delights”,把“怡红公子”译为“Green Boy”。这是因为在西方文化中,绿色(green)代表青春、活力,还可表示新鲜。霍译增加了可读性和可接受性,帮译语读者减轻了负担,但这样一来,“红”在中国文化中吉祥喜庆之意就丢失了,也无法体现“红”在整部作品中的特殊意义。除此之外,“green”还有“幼稚的、无经验的”之义。外国读者可能会认为贾宝玉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进而造成理解上的偏差。相比而言,杨译本将“怡红院”直译成“Happy Red Court”。这或许会让译语读者初看感到难以理解,但是在深入了解“红”在书中的深刻内涵后,就能感受到整部作品中“红”的独特魅力了。

潇湘馆

潇湘馆是林黛玉的住处。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十八回中有详细描述:“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大观园刚落成时这里叫“有凤来仪”,也是贾宝玉拟的名字,意为贵妃行幸之所,含颂圣之意。元妃省亲时赐名“潇湘馆”。“潇湘”是潇水和湘江的并称,传说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了舜,后来舜巡视南方,死于苍梧,葬在九嶷山。娥皇女英追寻舜帝到湘江之畔,抱竹痛哭,泪水洒在竹子上,成了斑竹。二女思念舜帝,投江而死,化为湘江女神,后世亦称湘夫人。娥皇女英的传说,赋予了“潇湘”深情、伤感和相思的涵义。霍译本采用了意译的方法,将“潇湘”译为“Naiad”,“潇湘馆”为“Naiad's House”。那伊阿得 (Naiad) 是古希腊神话中掌管河、泉的水泽女神。西方的“那伊阿得”与中国的“潇湘妃子”有相通之处,都有水中女神的意思。但从原文中可见,潇湘馆中只有清溪一流,主要特征还是千百竿修竹。霍译这种偏重于“水泽女神”的译名有些避重就轻,容易造成理解偏差。更重要的是,在西方神话中,那伊阿得是以快乐为基调的人物,而黛玉是悲剧形象。那伊阿得仁慈宽容,而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聪明机敏,言辞厉害。这样翻译可能导致外国读者对林黛玉的人物形象产生误解。

相形之下,杨译本用了直译的方法,将“潇湘馆”译为“Bamboo Lodge”,更忠于原文。这样的处理虽然没有体现“潇湘”与水有关的含义,却保留了“竹”的典型东方文化形象。林黛玉喜爱潇湘馆,就因为潇湘馆中有许多郁郁葱葱的翠竹。竹是“岁寒三友”之一,自古以来就是君子气节的象征,体现出坚贞不屈、清高狷介的人格。“竹林七贤”将不同流俗的磊落人格和孤标傲世的隐逸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竹”这一意象暗示了林黛玉幽僻孤高、超凡脱俗的气质。杨译“bamboo”不仅指潇湘馆中的翠竹,更凸显了黛玉的独立人格。

紫菱洲

紫菱洲建于水上,芦苇丛密,菱花飘摇,蓼花摇曳,真是飘飘欲仙的好地方。不过“蓼花”“菱花”“芦苇”虽美丽却无足轻重,凸显出贾迎春浮萍般的人生。“紫菱洲”的“紫菱”,其实是指红菱、菱角,菱科、菱属一年生浮叶水生植物,菱角皮脆肉美,蒸煮后剥壳食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贾宝玉以遣袭人送礼物为由邀请史湘云加入海棠诗社:“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这里的“红菱”便是这种东西。目前对于“菱”的英文名称大致有 “water chestnut” 和“water caltrop” 两种。

霍译本将“紫菱洲”译为 “Amaryllis Eyot”。Amaryllis(孤挺花)是原产南美的石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孤挺花与菱角花外观相似,霍译本于是采用归化策略,将紫菱译为Amaryllis(孤挺花)这种译语读者可能更熟悉的意象。

与此相比,杨译选用异化策略,将“紫菱洲”直译为“Purple Caltrop Isle”。紫菱为浮叶水生植物,曹雪芹用其作为《红楼梦》中的薄命象征:看似精致,实则浮于水面,根基浅薄,借此暗示贾迎春的悲惨命运。

栊翠庵

栊翠庵是大观园中妙玉修行的尼姑庵,栊翠庵本为佛门清净之地,却难逃世俗的羁绊,妙玉在此被强盗劫走,惜春看破红尘入住此地修行,这两件事为栊翠庵罩上了悲剧色彩。栊,指有窗框格、窗栊的窗。庵,特指女性修行者居住的寺庙。这处建筑名的翻译难处主要在于“庵”。庵,古时指小草屋,所谓“结草为庵”。旧时文人的书斋亦称“庵”,如“老学庵”“影梅庵”。汉以后建了一些专供佛徒尼姑居住的庵堂,于是“庵”也就成了佛教女子出家行佛事的专用建筑名称。

杨译本中将“栊翠庵”译为 “Green Lattice Nunnery”,霍译本为“Green Bower Hermitage”,两个版本都采取了直译法。区别在于对“庵”字的处理不一样。总体来说,杨译本忠实于原著中的佛教色彩,选用nunnery一词,专指佛教中出家修行的女教徒居住的地方。而霍译本选用的hermitage意为隐居处、隐士住处,突出了妙玉的性格特点。她是介于尼姑与闺女之间的人物。在她身上,体现了作者对封建宗教的虚伪本质的揭露与批判。同时,我们也体会出了妙玉介于“槛内”“槛外”间尴尬身份的痛苦和无奈。妙玉出家并非自愿。她不是看破红尘而遁入空门,而是因为自幼多病,在找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的情况下被迫入了佛门,她是一个不得不幽居的隐士。但是这个版本的不足之处在于无法体现妙玉信奉的佛教,宗教这层概念在翻译中被完全隐去了。对于此处“栊翠庵”的翻译,杨译本是直译,霍译本是意译,杨译本突出的是宗教色彩,霍译本着重描绘的是妙玉的性格特点。

翻译时处理意境和文化差异,是一个复杂而微妙的过程,需要译者具备深厚的文化素养、语言技能和对原著的深刻理解。翻译是否准确十分重要,译者必须努力向“信”这一标准靠近,《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充满了各种精美的建筑,每个建筑都有其独特的寓意和特点。虽然这些建筑名称都仅有三字,但这三字中间却是住所主人人物性格以及人物命运的缩影。这短短的三字建筑名称或含有典故,或可作谐音暗示人物命运,若想要做到真正的“信”,仍然是一个挑战。

(作者:董晓波,系南京师范大学翻译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