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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想做个昏君呢?

作者/慧超

(一)

1054年,宋仁宗化身为“纯爱战士”,决定为自己挚爱的女人争一份名誉。

这一年正月初八,年仅31岁的张贵妃不幸玉碎珠沉,她是仁宗皇帝一生最爱的女人,白居易那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用来形容张贵妃生前所获的恩宠,恰如其分。

与庄重、严肃、不苟言笑的曹皇后相比,张贵妃温柔、懂事、乖巧得多。面对皇后时,性格软弱的仁宗常感压抑,而在张贵妃的温柔乡中,给予仁宗皇帝的只有香温玉软、小鸟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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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慧,善迎人主意”的张贵妃,按今天的解释,大概率是属于“讨好型人格”,这与她坎坷的人生经历有关:

她幼年丧父,母亲无力抚养姐弟三人,不得已只能将她卖掉。不料几经辗转,她被大长公主买下来做了舞女。所以张贵妃其实自幼便在宫中长大,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她年纪轻轻便已识透人间冷暖,心思之细腻自然远胜那些望门闺秀。

自康定元年仁宗皇帝在一次宫廷宴饮中,无意间瞥见张姑娘跳舞之后,到庆历三年这短短四年时间,张贵妃一共生育了三名公主(可惜都没能活过5岁)。

妃嫔的生育频次,是受宠与否的重要指标。考虑到女性的生育间隔和皇帝后宫数百名争宠的女子,仁宗对张贵妃的确称得上荣宠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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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这样一位挚爱突然离世,仁宗皇帝内心的悲伤可想而知。随后,这份悲痛理所当然地控制了皇帝的理性,它很快化作超越常规和现成礼法的种种恩宠,与守文持正、恪守规矩的文官系统产生了冲撞:

仁宗皇帝希望以皇后的丧仪,为心爱的张贵妃在皇仪殿治丧——这件事遭到了时任副宰相梁适的实名反对。

仁宗皇帝又下诏表示,将为张贵妃之丧辍朝七日——御史吕景初大声抗议,他说几年前荆王赵元俨(宋太宗的第八子,按辈分是仁宗皇帝的叔祖)去世时,朝廷不过才辍朝五天,张氏只是一个一品贵妃而已,怎可“恩礼过荆王”?

按祖宗礼法,贵妃之丧,只当辍朝三日。

我都想替仁宗皇帝骂一句:老子最爱的女人薨了,你他妈的怎么还想着多上几天班啊?你身上的班味儿都把人味儿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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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二,仁宗皇帝又下诏,表示将追封张氏为皇后,赐谥温成——然而正宫曹皇后健在,皇帝追封死去的贵妃为后,在当时也是不符礼法的。

这封诏书遭到了枢密副使孙沔的强烈反对,这哥们数次上书,最开始只是劝阻皇帝不要追册张氏为皇后,后来连宰相也一并骂起来,意思是说,皇帝种种越礼行为,都是当朝宰相这个佞臣鼓舞的。

面对仁宗皇帝逾越常规礼法的行为,御史台也没闲着,以御史中丞孙抃为代表的御史、谏官,轮番上疏,“奏请罢追册”,甚至以集体辞职的决心“要挟”皇帝。

虽然御史台群臣激愤,但极悲之下的仁宗皇帝心意已决,他表现出个人帝王生涯中少有的“一意孤行”的任性,执意以皇后丧仪送别此生最心爱的女人。

可关于此事的闹心事还没有停止,在为温成皇后发丧的仪式上,原本预定流程是孙沔读哀册。谁也没想到,事到临头,孙沔站在皇帝和满朝大臣之前,宁死不为温成读哀册。

孙沔倒不是和温成皇后有什么私人恩怨,他的理由仍是“不合礼法”,因为按规矩,皇后发丧历来由翰林学士读哀册,“今召臣承之,臣实耻之”。

然后,这哥们竟然在温成皇后的丧礼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哀册放下,自行告退了,玩了一手无组织无纪律。

时任宰相陈执中为避免皇帝尴尬,赶紧捡起哀册读了起来,这才让温成皇后的丧礼得以继续。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为温成皇后撰写碑文的环节,翰林学士拟好碑文后,仁宗皇帝希望请知制诰蔡襄手书碑文,因为蔡襄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

但皇帝的这一请求,却被蔡襄明确拒绝了,他说这不是我负责的事,“此待诏职也”,这个理由简直令千年后996的牛马泪流满面。

蔡襄面对帝王之悲,如此“不近人情”,仁宗也无可奈何,不能勉强他。

因为仁宗皇帝不喜奢靡,所以温成皇后生前的起居用器也很朴素。仁宗望着爱人生前所用简单旧物,不禁悲从中来,一口气赏赐了许许多多的珠翠金玉给温成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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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当时习俗,这其中的许多陪葬品要焚烧掉。看到皇帝如此大手笔的为温成准备陪葬品,谏官范镇上疏说,此举“于死无益,而于生有损”,请求罢焚锦绣珠玉等陪葬品。

仁宗皇帝不占理,只能答应范镇的请求。

除此之外,仁宗皇帝为温成皇后立忌、建陵、立庙时,均遭遇御史谏官不同程度的反对,直到温成皇后已经去世多年,还有言官上疏“乞毁温成庙”。

(二)

讲温成皇后的故事,意在呈现中国帝王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温成之殁是其中很具代表性的一个侧面:

一则这只是皇帝的“家事”,即便皇帝在悲痛之下有稍许任性,也谈不上涉及帝国的存亡兴衰;

二则事由特殊,中国文化历来尊重逝者,面对皇帝最心爱的贵妃病逝,即便基于最朴素的伦理人情,台谏百官似乎也不该对皇帝的“不当行为”过于苛责。

但是并没有。自温成皇后病逝后,面对仁宗皇帝任何哪怕细微的“越礼”行为,御史台谏的绳愆纠谬都会接踵而至,没有任何含糊与迁就。

影视爽文看久了,现代人往往以为,所谓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可以傲睨万物,任性妄为。

实际上,皇帝是一件风险很高,闹心无限,却欢畅有限、自由有限、权力亦有限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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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北宋的皇帝为例,虽然名义上皇权至高无上,但二府宰相“佐天子而理大政”,在现实层面拥有参与最高决策的权力,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制衡了皇权,还拥有规谏皇帝的职责。

有宋一代,自宋太祖赵匡胤始,便立下“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的规矩,由此逐渐形成了宽仁民主、优假士人的政治风气。

台谏是大宋王朝中“分权与制衡”皇权的重要一环,北宋的御史谏官批评起皇帝来,那真是不留情面,毫不顾忌,他们对皇帝、宰相的一举一动,可谓是虎视眈眈,任何细微的过错都会遭到台谏官激烈的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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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贵妃之死,皇帝尚且有这许许多多的不自由,不畅快,那些事关国家改革和财政军事的社稷大事,皇帝所面临的种种掣肘与束缚,更可想而知。

(三)

仁宗时代被后来者誉为治世的楷模,可你若站在皇帝的视角,回溯审视仁宗帝的种种工作,只会觉得各种闹心:

朝堂上面对的永远都是争吵不休的群臣,国家的内忧外患如江河般连绵不休,种种事情都等着你的指示和裁决,可偏偏你的决定,总会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他们不仅抗议,还骂人,还PUA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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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事羁绊重重,皇帝的私事也不得畅快,连和女朋友上床这样的事情,都会被谏官指着鼻子骂荒淫无道。

明道二年,垂帘听政十一年之久的刘太后去世。仁宗皇帝终于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亲政。

没了刘太后的监督,继位以来“不近声色”的仁宗皇帝,开始沉溺于美色之中,最令仁宗不能自拔的,是杨氏、尚氏两位美人,这俩美女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侍寝,以至于让仁宗这个正值壮年的小伙子,一度因纵欲过度,上朝都困倦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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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事也好理解,和所谓的荒淫无道沾不上边。宋仁宗当时只有25岁,这个年纪的小伙子,遇到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那基本上就是四个字:如狼似虎。

可如此“男之常情”的帝王私事,御史台谏表示也要管上一管,上疏规劝者众多,也有不留情面直接开骂的。

比如滕子京(就是范仲淹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中提到的那位)就上疏,骂仁宗“日居深宫,流连荒宴,临朝则多羸形倦色”。

台谏官的批评令仁宗不堪其扰,无奈之下,不得不忍痛割爱,答应将杨、尚两位美人遣出皇宫。

圣旨下达后,尚美人哭哭啼啼地不肯走,嚷着要见皇帝,一个叫阎文应的太监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如扔垃圾般将两美人逐出了皇宫。

你瞧,堂堂天子,连自己心爱的美人都保护不了,欲留而不能。

(四)

所以后来宋神宗曾对臣子感叹:

“朕平生未尝作快意事。”

了解了这些做皇帝的“苦衷”,或许就能够理解,为何宋神宗当年会如此放任王安石率领“变法派”在朝堂上肆意妄为,以种种手段排斥异己,驱逐反对派了。

因为皇帝的手脚被千万条无形的绳索束缚着,他太渴望“松绑”了。

皇帝也有七情六欲,皇帝也渴望更自由、更放纵,也渴望及时行乐。

可一个运转良好的社会机制,必然要求帝王是不畅快的,即作为“人”的皇帝,必须有力量制衡其欲望——如果制衡帝国统治者的力量消失殆尽,那王朝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最终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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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和相对克制的仁宗皇帝相比,北宋亡国之君宋徽宗,就是一个更任性,更自由,更放纵自我欲望的帝王。

徽宗这个皇帝,当得可比仁宗“快意”多了。

若论“好色”,如果金国翻译官王成棣的记录真实可信的话,那宋徽宗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好色的君王之一。

靖康之变后,金人俘虏了许许多多宋朝王室的女眷,这些女眷被押送到金国分赏给权贵们,王成棣是押运部队的一名翻译官,他将一路上的见闻记录了下来。

王成棣一路听这些皇室女眷讲述了许多皇宫秘闻,其中就记录到:

宋徽宗五到七天,必须用一位处女,这些女孩,他每临幸一次会给她们进一阶,徽宗退位时,服侍他的宫女达到了6000人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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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于古代君王而言,好色,应该是社会成本最低、边际效用递减最强,对民间盘剥打扰最轻的一项“爱好”了。

作为帝王,多临幸几个美女,根本构不成对帝国的威胁。古往今来认为帝王沉湎女色导致江山易主的人,在我看来都纯属脑子进屎逻辑不清的无菌级傻帽。

因为相对于爱钱、爱功名、爱开疆拓土、爱大兴土木这些更奢侈的事物,一个皇帝再好色,也很难造成民间哀鸿遍野、家破人亡、生灵涂炭的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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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们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必须防微杜渐。因为真正危险的,必须提防和警醒的,是帝王放任自己欲望、野心和权力的征兆。

仍以宋徽宗为例,在花钱享乐方面,宋徽宗的穷奢极侈也居于宋代皇帝之首。

徽宗的一大爱好是大兴土木,为了建造出全世界最奢华奇艳的园林,他专门授权朱勔(北宋六贼之一)为自己在东南搜刮珍稀方物。朱勔为了讨好皇帝,也是不辱使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巧取豪夺,中产之家几乎都被盘剥至破产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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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腊就是朱勔“奉旨搜刮”的受害者之一。方腊其实是个小富二代,因不堪忍受朝廷的盘剥才聚众造反。当方家这样的富庶之家都被皇权压榨得无法过活了,可以想象那些处于社会更底层的百姓,该是何等的凄惨。

所以方腊起义的口号之一,就是诛杀朱勔。这场起义带有明显的复仇色彩,凡是被方腊起义军抓到的宋朝官吏,全都被酷刑折磨至死。

古往今来,帝王欲壑难填的背后,往往是草芥小民悲戚的呼号和血与肉的献祭,可人的欲望哪里有止境呢?

(五)

中国男人心里大抵都有一个当皇帝的美梦,很多人骨子里还觉得自己真能做成为一代圣君。

实际上,这样想的人往往既不了解历史,也不了解自己。

如果立志要做一个被万世称颂的圣君明主,那么皇帝这份工作就不仅仅是枯燥无味,而简直称得上是心力交瘁、愁肠百结、寝食俱废的一份“苦差事”了。

要我说,普通人所梦想当的皇帝,无一例外将是世人眼中的昏君、暴君,即终日嬉戏,纵情声色,杀伐果断,看到不爽的人就撂一句:“朕必诛你九族”的皇帝。

而一个好皇帝,必然是“憋屈、惆怅、不快意”的。

政治家其实没有多少任性恣情的时刻。所谓政治,想象中是纵横捭阖,睥睨天下,其实在现实中更多是平衡、取舍、隐忍乃至退步,是不得不为,是只能如此,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一个随心所欲、快意恩仇的皇帝,则多半是一个昏聩、暴戾的帝王。

在君权体制下,所谓的内圣外王之道,首先需要依靠帝王自身对欲望和权力的克制为道德基石。

而皇帝作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其人性中的贪嗔痴,与成为圣君明主所需具备的“神性”天然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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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上,德政仁君的实现,需要以种种祖训、礼法、制度、法规及台谏纠察机制制衡约束皇权,而君主则需要以极高的道德自省和高度的自律意志,接纳来自制度、法律及士大夫等文官集团的约束、平衡与规谏。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无法调和的矛盾。

如何让作为人的皇帝,超越自身的“人性”,克己复礼,抵达和接近圣帝明王所具备的“神性”,即克服皇帝的“本我”,实现“超我”,是封建帝制最大的挑战。

昏君佞臣,向来是帝制王朝最大的危机之一。所以历朝历代的统治阶层,穷尽各种办法试图解决这一问题,设置各种机制平衡各方权力,束缚统治者的欲望和任性,皇位传承尽可能谨慎地选择“有德之人”……

然而历史的演绎,却遵循着近乎一致的剧本:

一个王朝无论曾经如何昌盛,帝制之下,它总会走向权力逐渐失衡,欲求逐渐膨胀,一切藩篱化作齑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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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君,是帝制王朝必然会出现的结果。

毕竟,在至高无上的皇权加持下,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有雄心的皇帝,内心深处一个始终澎湃不息的冲动,就是打破一切藩篱,扭断一切束缚,以最大限度的自由,任性地行使权力,贪婪地满足个人欲望……

施行“王道”,固然可以名垂青史,但是作为肉体凡胎的一个具体的人,作为手握皇权的一代君主,没有什么比行“霸道”更爽的事情了,做一个所谓的“昏君”,实在是太舒服太肆意太畅快太有吸引力了。

生而为人,谁不想简简单单地做个昏君呢?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