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时期,赣州府赣县有户姓关的人家,家主关大山,生有子女六人,四儿两女。
儿子是家中的顶梁柱,名字不能随便取。关大山一字不识,每回都备了礼物请村塾的夫子帮忙。
夫子收了礼,自然要尽心做事,把名字取得个个都挺讲究。
女儿以后是要嫁人的,关大山舍不得花钱再买礼,就自己随便给取了个。两个女儿都出生在莲花盛开的时节,于是,一个叫关莲,另一个叫关荷。
有人讲,莲与荷是同一物,这两个名字取得不好。
关大山不以为然,就这样吧,差不多。
也是,他能给女儿取名已经算不错的了。
村里有些人家的女儿根本没有名字,按着顺序,以某家大女二女三女称呼。
在大家看来,不管取名还是不取名,也不管取什么样的名,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纪,都是要嫁人的。
出嫁后,前面冠一个夫姓,后面才是自己的姓,名字就没有人叫了。
比如关荷嫁到刘家后,邻人都称她为刘关氏,在娘家的闺名就没人叫了。
刘家是商户,在城里做些小买卖。村里的女孩子都挺羡慕关荷,嫁去这样的人家,至少不用去田里做事吧。
可婚姻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好像穿在自己脚上的鞋,别人哪知合适不合适呢,全都只晓得看外在。
对于这门婚事,关荷其实就像是哑巴吃了黄连,心里有苦说不出。
及笄后不到一个月,媒人到家中来说亲,把男方家吹得天花乱坠。
关荷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切但凭父亲做主。父亲收了人家一笔可观的彩礼,把她嫁了出去。
新婚夜,丈夫刘庆却是连喜帕都不愿意揭开,以后更是碰都不愿碰她。经常回来后,晚上又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到近天明时才回来。
关荷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每天小心翼翼地服侍丈夫和夫家的人。
一日三顿饭,她站在旁边服侍。等他们吃完,把剩菜剩饭端去灶间,她才开始吃。
即便如此,刘庆仍是不愿正眼看她。
这样的情况之下,关荷是不可能怀上身孕的。
日子一久,婆婆章氏对她很不满意,说她拴不住丈夫的心。
关荷觉得万分委屈,但夫家根本不是讲理的地方,连大点声音说话都不行。
回娘家时,她跟母亲说起这些。心中难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母亲叹口气,告诉她:女人们的日子都这样,即便过得再委屈也都得强行忍着。你尽心服侍好婆婆和丈夫,千万别被夫家赶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荷心里愈发地压抑,压抑得随时都可能崩溃。
刘家后门所在街的转角,有个矮小的土屋,四面透风,破烂不堪。虽算不得什么正经的房子,但里面却住了人,是个疯了的婆婆。
听人讲,这个婆婆姓张,是从外地嫁到这边来的。最初人还是好好的,后来日子过久了,不知怎么回事就疯了。
会无缘无故地骂人,此举引起她丈夫厌恶,一纸休书把她赶出门,然后重新找了个女人过日子。
还是因为疯癫这个原因,儿女长大后,觉得很丢脸,都不愿意认她。
张婆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所以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疯了的时候就在门外骂人,别人都不愿意靠近她,躲得远远的。
关荷倒不怕她,相反,还挺同情她。心想,有一天自己被逼疯时,或许会跟这婆婆一样吧。
有机会出门时,关荷都会给她带些吃的。有时候趁着她清醒,会给她洗把脸,说说话。再帮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拿脏衣服洗掉。
章氏反感她这种行为,觉得挨了疯子的边就晦气,说过关荷几回,叫她不要去。
关荷没吭声,但私下还是会去照应一二。
她为人和气,说话温柔,且有耐心,不知是不是因着有她照顾,张婆婆发疯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关荷又端着一碗饭过去了。
吃完饭,张婆婆跟关荷说:“小心你丈夫,他要害死你。”
关荷起初不相信,“我跟他每日话都说不到半句,他害我做甚?”
张婆婆说:“他在外头有人呢,跟赵寡妇好了有几年。晚上都在赵寡妇那儿过夜,快到清早的时候才回家。”
这番话说出来,让关荷不得不相信。的确,丈夫每晚都如此。
趁着婆婆是清醒的,她就多问了一些事情。
原来,赵寡妇名叫赵媛,当初十五岁嫁到这边来时,刘庆还只有十岁,但他一眼便瞧上了她,觉得这才是自己心目中的妻子。
当他成年,而赵媛又恰好新寡,刘庆觉得机会来了,想要娶她。
但他爹娘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别说赵媛是个寡妇,年纪还比刘庆大了五岁呢。
家里越阻止,刘庆就越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和父母闹得僵了,干脆就住到赵媛家里去。
把章氏气得要死,天天堵在赵媛家门口骂人。可刘庆自个儿不愿回家,她再骂都没用。
刘庆痴迷赵媛的事情,在这条街上不稀奇,大家都知道,当笑话在看。
为了断绝儿子的念想,刘家夫妇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章氏甚至拿根绳子到赵媛家门口上吊。
见闹得实在不成样子,也怕他娘真有个什么闪失,那罪过就大了,刘庆答应回家。
接着,在父母软磨硬泡之下,答应娶个正经女子成亲。
刘家夫妇喜出望外,赶忙给他物色了一个比赵媛漂亮许多的女子,那就是关荷。
只可惜刘庆打的是迂回战术,表面上成了亲,私底下还是想跟赵媛厮混在一起。
张婆婆之所以说刘庆要害死关荷,是因为她听到了刘庆跟赵媛说,如果自己的妻子死了,他就成了鳏夫。鳏夫和寡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时就没人会反对了。
了解完这些,关荷的心里沉甸甸。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原来不是,是他的心中早有别的女人。
关荷并不怪丈夫不喜欢自己,毕竟他俩的感情在先。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有害自己的心啊。
满怀心事地回到刘家,关荷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
在这个家里,她孤立无援,又没有办法与刘庆和离回娘家。唯一能做的,只有小心谨慎提防,生死由命了。
过了一个多月,关荷没死在刘庆手上,刘庆反而死在了自家卧榻上。
那天清早,关荷照例早起做家人的早饭,见刘庆身体蜷缩成一团,嘴角流着血,很是恐怖的样子。
关荷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心中非常害怕,赶紧去喊人来。
刘家人匆忙披衣赶到,发现刘庆已经没了气息。
刘庆的父亲刘发宝认为儿子是被关荷害死的,尽管关荷一直在喊冤,但他们根本不给她机会解释。
章氏哭天抢地,心中悲痛,拿着棍子对着她就是一顿乱打。
关荷想闪躲,但被旁边的人抓住,按得死死的,只能硬生生地挨着这些棍子,被打得头破血流。
刘发宝怕把她打死,自家要担责,说了句:“送官。”
于是,关荷就被五花大绑送去了官府。
仵作验过尸后,说是被砒霜毒死的。差役去刘家搜寻,没有找到一丁点砒霜。
作案总得有动机吧,于是刘家诬陷她在外头有奸夫,定是奸夫所为。
处理此案的是县丞,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看到关荷虽说被挨了打,却还是难掩绰约的风姿,于是先入为主,以为刘家所言为真。
厉声呵斥道:“不把事情如实招来,休怪本官无情,定要动用重刑。”
妇人与奸夫私通,然后害死丈夫,官府对这种犯人的刑罚是非常严酷残忍的。
关荷当然明白重刑的下场会是如何,但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于是大呼冤枉。
声音过于凄厉,引来了正好路过的县令。
县令姓唐,进士及第,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为人正直,且行事认真,心思缜密。
从关荷的神情中来看,他觉得此人并未说谎,应当是真不知情,于是把案子接过来自己审。
没升堂,还是在这间屋子里,让关荷把知晓的事情统统说出来。
关荷仔细回忆昨夜,她说刘庆大约是鸡鸣二遍后回家,一回来倒头就睡。今早自己起床,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唐县令又问,可知刘庆和谁有不寻常的来往?
这话倒是提醒了关荷,便把刘庆和赵媛的事情说了出来,包括成亲后,刘庆总是夜出晨归,以及他想害自己死,和赵媛长相厮守的事。
要自救,就顾不得许多,关荷把所有知道的都一点一滴说出来。但她没有考虑到,这么一来,其实更容易让人觉得她是在挟私报复杀人,甚至是蓄意谋杀。
刘家的人就是这么想的。再者,刘庆和赵媛的那档子事,章氏一直觉得很丢脸面。儿子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儿子,家丑不容被人揭露出来。
于是指责关荷:“我儿子不愿亲近你,你就怀恨在心想要害他?真是个毒妇,难怪我儿子至死都不愿接受你。”
说着说着就气愤起来,伸手又想打她。
被县令喝止住了,“本官正在审理此案,休要再胡闹。”
声音威严,把章氏吓住了,不敢乱动。
唐县令让差役去把赵媛带来。
赵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柔弱的样子好像人畜无害,完全否认刘庆昨夜里去过她家。
刘庆半夜出门,天快亮时返回家。这夜里大家都在自个儿家里歇息,又有谁会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矛头重又指向关荷,关荷脸色惨白,感觉有嘴都说不清楚了。
她看向赵媛,道:“天地良心,你怎能睁眼说瞎话?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赵媛轻声细语,“刘夫人,莫要胡乱攀咬他人,我与你话都未说过一句。”
关荷气得打抖,待还想说些什么,被唐县令制止了,“无用的口舌之争免了。本官问什么,你们答什么。”
他的语气没有先前那般严肃,缓和了几分。
关荷低下头,没再言语。不知为什么,她心中隐约觉得这个县令会公正审理此案。
确实,唐县令对赵媛起了疑。无论她如何否认,但做了坏事的人,她的心里会有些紧张。饶是再有心理准备,在衙门这种地方,多少会露出些马脚。
赵媛的眼神,比关荷的要虚浮。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倘若她就是不认,官府也不能对她动刑,否则易留下把柄,被人说成屈打成招。
唐县令略略沉吟后,让官差去赵家搜寻,又招手让另一个官差过来,附耳交代了几句。
官差们领命,出去了。而赵媛很冷静,连眼皮都没抬,只是神情中带着些许委屈,似乎她才是被冤枉的那个。
唐县令心下了然,她家定是搜不到什么。
果然,去赵家的官差回来禀报,没有搜寻到砒霜。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明显了,还是关荷的嫌疑最大。
章氏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仇恨,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为自家儿子报仇。
其实吧,在章氏,又或者在全部的刘家人看来,赵媛是最没有嫌疑的那个。
为什么呢?因为刘庆对她很痴迷,用情至深,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给她。
除了没有婚约,该给的,刘庆都给了。所以,赵媛没有要害他的动机。
刘家人以为这下可以判决了,都等着唐县令开口呢。哪知他阖眼坐着,不发一言。
大家感到奇怪,心中嘀咕,这个唐县令还是太年轻了,断案没有县丞老练呢。
但想归想,不敢催促,只能跪在地上耐心等待。
足足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又有官差来报,说是买砒霜的人带到了。
刘家的人纳闷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原来,唐县令让人去搜寻赵媛屋子时,同时还让人去街上的两家大药铺查访。
本县官府有规定,只能是这两家药铺有资格出售砒霜。而且,购买砒霜等毒性强的药物者,必须登记姓名住所。
砒霜虽可入药,但用量极其谨慎,即便是大夫,也不会多买。平常百姓买的就更少了,谁没事往家放砒霜呢,倘若误食,半钱的用量就能要掉人命。
常去药铺的大夫就那么几位,小二都认识。而对于面生的人,小二的笔就记得勤了。
药铺为了不招惹麻烦,私底下会记录购买人的身高、年龄和外貌特征,比如脸型,肤色,面部有没有生痣,以及是否有疤痕等等。
是以,官差一去询问,小二就把这个人给报上了去。近两个月,只有此人买过砒霜,而且还是两回。
此人名叫胡三青,是个外地的客商,他对购买砒霜的事情坦然承认。
购买原因很简单,货仓里老鼠多,把砒霜放在米饭中,再拌上香油,用来毒老鼠呢。
而且,买的砒霜已经全部用完。
也就是说,即便搜寻他的住所,也是无果。
唐县令听完,不发一言,继续阖眼养神,无视地上跪着的人有多辛苦。
刘家人心中虽有不满,却敢怒不敢言,毕竟小民哪敢与官斗?只能忍气吞声。
更何况,唐县令此人不苟言笑,人称“黑面神”,还有人称他为“唐阎王”呢。
在他上任之前,此地盗匪横行,甚至入户抢劫的事也会发生。到任后,仅用两个月时间,就使这一带重归安宁。手段强硬,可想而知。
知府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这份礼让,倒不是他铁腕治乱,而是唐县令父亲是朝中重臣。
正因如此,那些少数漏网的盗匪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被压得死死的,毫无还手之力。于是,“唐阎王”这个外号就流传开来。
唐县令可没管这些人如何胡思乱想,到了晌午,他睁开眼说道:“饭后再审。”
好像算准了饭点似的,说完径直走了。
刘家人就差没被气死,你去吃饭了,那我们干吗?
当然是接着等,衙门可不提供饭食。
这些人被差役带下堂,关荷和刘家人分开,各关进一间空屋子等待,赵媛和胡三青同样也是如此。几间屋子并没挨着,分得很开。
章氏很生气,抗议道:“我们又不是犯人,为何要被这样对待?”
差役冷冷地回上一句,“没定案之前,你们都有嫌疑。”
章氏想回嘴,差役没理她,转身走了。
赵媛的屋门前,两个差役边扒饭,边小声闲聊。
“你知道吗?那个外地客商招供了。”
“哦,这么快?”
“可不,罪名全推女人身上去了,说是受她指使。”
“这家伙真贼,这么一来,就没他啥事了。”
“生意人嘛,都会算计。”
嗓音虽压得低,但赵媛听得一清二楚。她脸色煞白,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而在胡三青的屋门前,有两个差役“恰好”路过。
“女的全招了?”
“呵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还别说,小娘子长得有些风韵。”
“嘘,小点声,别被人听见了。若大人知晓我们误事,定不会给好果子吃。”
“怕啥,咱声音不大,听不见的……”
“走走走,赶紧走,你这破嗓门。”
过了半个多时辰,官差敲锣,“升堂啦!升堂啦!快去大堂集合!”
这会儿,刘家的人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两顿饭都没吃呐,只希望赶紧把案断了,早些回去。
关荷虽说也很饿,但以前总是过了饭点才有饭吃,现在倒还撑得住。就想县令大人还自己一个清白,故对此次升堂充满了希望。
赵媛和胡三青是被官差先后带去大堂的,全程两人没有机会交流。
大堂之上,唐知县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帽,坐在居中的高椅上,威严庄重。
六房三班吏役齐集排衙,神情严肃。整个大堂弥漫着一股沉重的肃杀之气,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让人喘不上气。
唐知县扫视着堂下跪着的一行人,“今日升堂,审理刘庆被毒死一案。”
顿了顿,目光如鹰般锐利,“赵媛,你可有话讲?”
开门见山,没给对方心里留一点缓冲的余地。
气氛的威压,让赵媛心中的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地说道:“大人,是胡三青下毒害死了刘庆,民女……是被逼无奈的……”
之前听到两个差役“无意泄密”,胡三青就怀疑赵媛扛不住压,肯定会如实招供,果然如此!
“大人,赵媛先勾引草民,后使出计谋毒杀刘庆。让草民买砒霜的是她,将砒霜下在酒里的,也是她。”
胡三青把自己撇得干净。
赵媛声嘶力竭地反驳,“胡说,分明是你勾引我在先……”
当胡三青被带到衙门来时,赵媛用余光瞟到,肉眼可见地变了神情。
这让唐县令起了疑,所以施了个小计,给这二人心理施压,让他们不打自招。
这计果然好使,赵媛和胡三青两人互相攀咬,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给说了出来。
自丈夫死后,赵媛日子过得清苦。钱财上,夫家不可能再贴补。夜深人静,独睡卧房,更是感到寂寞难耐。
此时,刘庆的出现,就犹如久旱逢甘露。赵媛当然要把此人抓紧,使了些女人的手段,让刘庆心甘情愿沉沦温柔乡。
是以,章氏上门吵了多回,刘庆都不愿回家,这里面就有赵媛的唆使。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刘庆到底还是脱离了控制,娶了关荷为妻。
虽说他的心思还在自己身上,但赵媛要的是光明正大的长久,而不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偷情。
偶然一次机会,她认识了安徽客商胡三青。此人出手阔绰,比刘家要有钱得多。
虽说比刘庆年长几岁,但面皮白净,为人风趣,且更懂女人心。
最为重要的是,胡三青的妻子已过世两年,家中催促他重新找个新妇。
此人太合赵媛心意了,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般。
而这时的刘庆,无疑就显得多余了。
赵媛和胡三青有过几次鱼水之欢后,就更想日夜厮守在一块。可这中间,不还夹着一个刘庆吗?
赵媛提过几次分手,让刘庆夜里不要再来了。
刘庆不肯,死活要纠缠着她。
男女之间的情缘很奇怪,不管是正缘,还是孽缘,一旦形成,就不易分开,孽缘更甚。
用砒霜毒死人的想法,起先是刘庆说出来的。他想挽回赵媛的心,于是产生把关荷毒死的想法。觉得只要关荷一死,兴许父母就会同意他娶赵媛。
只是,关荷这个人太谨慎了,刘庆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而赵媛这边呢,也根本等不起。她没有刘庆那般幼稚,心知即便关荷死了,章氏也未必会让自己进门。
胡三青卖完这批货就要回家去,等下次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赵媛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不想又把日子过回到从前的样子,所以刘庆越缠得她紧,她就越是厌恶他。
前瞻后顾,不如孤注一掷,否则达不到目的。要想彻底甩掉刘庆,只有让他死。
赵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胡三青。起先,胡三青吓了一跳,没有答应。
但男人好胜心强,特别是与其他男人争抢女人,输了就觉得很没有面子。再加上在床上与赵媛飘然欲仙了几回后,他心里就更加不愿意把这个女人让出。
是以,最后胡三青还是按照赵媛吩咐,把砒霜买来。
赵媛分次把砒霜下在给刘庆喝的水里,但刘庆只是稍感不适,过后又恢复常态。
赵媛不甘心,又让胡三青再买了一回砒霜。
昨天夜里,刘庆照旧去她那里过夜。鸡鸣二遍后,赵媛催促他回家,在刘庆临出门时,给他喝了一杯甜水酒。
在这杯水酒里,赵媛把砒霜全都加了进去。刘庆本来不想喝,是赵媛撒着娇哄他喝下去的。
赵媛这个人极有心计,她了解刘庆的习惯,把什么算计好了。包括砒霜的用量,喝水酒的时间,回家的路程等等。
预估毒性发作时,刘庆应该正好就在自家的卧榻上。那么,他的死跟自己无关,只会牵扯到关荷。
说到卧榻,这里面还有个不得不说的事情。刘庆为了对赵媛表忠心,他不跟关荷同床,自己另外搬了个榻子放在墙边睡。
所以关荷只知他大约几时回来的,而他毒性发作时,关荷睡熟,并不知晓。
就这么着,刘庆死在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手中。
真相大白,堂下乱成一团。
章氏哭着对赵媛又打又骂,“毒妇,庆儿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忍心下手啊?”
赵媛使力推开她,恨恨地说道:“要不是你在丛中百般阻挠,我何至于此!”
唐县令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这个女人,当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不愿再听这等吵闹之事,一拍惊堂木,给此案作出最后的判决。
赵媛和胡三青收监,秋后问斩。
关荷自然是无罪,就是白挨了一顿打。这个没处说理,只有自认倒霉。
给刘庆办完丧事,关荷的处境就变得尴尬了。
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做妻子的要对丈夫从一而终。也就是说,关荷自嫁入刘家的那一刻起,就要一辈子忠于刘庆。哪怕刘庆死了,为了贞洁,关荷也必须守寡一生。
刘庆有个弟弟,叫刘扬,娶妻卫氏。卫氏平常和关荷相处还好,但这会儿的心思就全变了。
卫氏自嫁给刘扬,肚子一直没动静。章氏有时心烦,埋怨过几句,说是一个两个的都不中用。
关荷是因为丈夫刘庆常在外与姘头厮混,所以才难怀上。而自己呢,却是肚子不争气。
因此,卫氏心理负担很重。再加上关荷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十分温婉,这让卫氏担心刘扬将来会把她收进屋。
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虽然关荷是嫂嫂,但刘扬看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同寻常的炽热,卫氏看得一清二楚。
心中忧虑重重,便想尽办法在章氏面前搬弄口舌。
偏章氏还听信了她的话,心想大儿子已经闹出了家丑,可不能让二儿子也跟着学坏。
再者,章氏看到关荷,就会想起大儿的惨死,有心眼不见为净。
于是把关荷叫来,假意好心放她回娘家。至于回娘家后,是重新嫁人,还是要怎样,刘家都管不着。
不管章氏是存着什么心思,这事对于守寡的一个年轻女子来讲,不见得是件坏事。毕竟,关荷到这年也才只有十八岁。
但没有想到的,关家拒绝了。关大山的回复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关荷是刘家的人,跟关家没有关系,任凭刘家处置。
章氏摇摇头,此事作罢,无非是家中多双筷子吃饭而已。没有强硬把关荷赶走,这么做自家不占理。但从此见到这个大儿媳,心里就有些膈应。
关荷不敢相信父亲会这么说,她托人带话给母亲,问为何不让自己回娘家。
母亲很快回了话,大意跟父亲说的差不多,只是多加了几句。
嫁出去的女儿被婆家退回来,只会让娘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如今家中做主的是你兄长,别让爹娘因你的事情为难。好生服侍婆婆,不犯错,刘家便不会把你赶出去。
娘家人无情的态度,让关荷哭了很久,眼睛都肿了。
但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人更看不起她。
过了段日子,出了一件事,让关荷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刘家。
那日,刘扬佯装喝醉酒,径直闯进关荷的屋子。
正巧被卫氏看到,她赶忙过去,喊了起来。
刘扬恼羞成怒,对她甩手就是一巴掌。
卫氏气极,哭闹不休。
章氏闻讯过来,虽然很快把事情平息,但离去时,瞥了关荷一眼。
阴冷的目光让关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心知,这地方没法待了,刘家若要想人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她,可以有很多种方法。
第二天,她便提出下堂。
章氏求之不得,为防关家人来闹事,立了份文书,让关荷签字画押。
既然不是刘家人了,那当初给她的金银细软,自然就要留下。
关荷苦笑,嫁过来时,娘家就没什么陪嫁。自己手头又毫无分文,这样出去,非得饿死在街头。
遂哀求章氏,问能否给自己留下一件饰品。
章氏冷哼一声,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块碎银,扔在她身上。
关荷猝不及防,没接住,碎银从她身上弹开,滚落在地。
含泪弯腰去捡,手却被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给踩住了。
关荷对这鞋再熟悉不过,是她绣的花样,做好送给卫氏的。那会儿卫氏不慎小产,无人照料,是关荷边绣花边在一旁陪伴。
人与人之间的相欺,何以到了如此地步!关荷感到心寒,抬头冷然直视卫氏的眼睛。
卫氏把脚挪开,心虚得把目光瞟向他处,并未道歉。
关荷捡起碎银,去房中整理自己的包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刘家。
虽说脚步坚定,但内心却很迷茫。
去哪里,哪里又可以容身,她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想着以后不会再来这里,就打算去跟张婆婆告个别。
哪知才走过转角,就见到张婆婆坐在一堆废墟前发呆。
原来,今晨下了场大雨,再加上风太大,竟把年久失修的屋子给吹塌了,所幸人没事。
别指望有人会好心收留婆婆,关荷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包裹,上前扶起她,“您跟我走吧。”
张婆婆没有问要去哪里,只是点了点头,任由关荷扶着她,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西城门处。
关荷不敢出去,她没怎么出过远门,从娘家嫁到刘家,是唯一的一次。所以,她压根就不识路。
但听人讲过,城郊荒天野地的,想找个住宿都难。于是,她带着张婆婆转去了北边。
到了北边城门,照样不敢出去,然后又想换一个方向。
张婆婆走不动了,问她,“姑娘,你到底想去哪里啊?”
关荷尴尬地实话实说,“我从刘家出来了,娘家又回不去,现在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张婆婆叹了口气,“从刘家出来好啊,是非之地不宜久待。”
从刘家出来固然是好,但问题是,现在到哪落脚啊?这是个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
章氏给的那一小块碎银,关荷只敢用来买食物,根本不敢住客栈。没有地方住,还可以在人家屋檐底下躲一躲。可没有东西吃,那就是件非常难受的事。
城北比较偏,百姓的居所不多。关荷东张西望想找个方便歇脚的地方,可巧就被她看到了一座尼姑庵,就在不远处。
她想着出家人心善,应当会留她们住一夜。天色已不早了,等过了今晚再做打算吧。
转身之际,与一个步履匆匆的中年汉子撞上,手中的小半个馒头被撞掉了。
汉子嘴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快步走了。
关荷心疼极了,在没有钱的时候,浪费一点吃食都是罪过啊。
赶紧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把弄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揭掉,然后就把剩余的馒头吃掉了。
扶着张婆婆走到庵门前,敲了许久,才有个年轻尼姑把门打开一条缝,神情很是不耐,“何事?”
关荷欠身行了个礼,低声下气地问道:“可否让我们在此地留宿一夜?我和婆婆实在走不动了。”
说话间,她把蒙着脸的面纱解下,“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找个地方避风雨。”
身上虽着半旧的粗布衣衫,仍难掩关荷的清丽之姿,柔情绰态令尼姑眼前一亮,不禁夸了句,“小娘子美貌绝伦,天仙也不过如此啊!”
遂把门打开,让她们进去。
关荷心中感激,说了几句道谢的话。
尼姑走在前头,领她们去厢房。却没安排在一起,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
关荷以为是出家人客气,连忙说道:“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和婆婆住一起就可以了。”
尼姑笑了笑,“庵里本就是独人独居,不必非挤在一块。再者,床小,放不下两床被褥呢。”
关荷觉得出家人真好,心中感动得不行。
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掉进了一个狼窝。
尼姑不是真的出家人,她的名字叫烟红,是个专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这庵里还有个男人徐大峰,盗匪头目,被官府追得无处可逃,带着姘头烟红躲进了尼姑庵。任谁都想不到,佛门清净之地,竟会有匪徒藏匿。
过惯了花天酒地的人,哪里真过得了清静生活。以前的尼姑被他们关进了地窖,由烟红出面,找来两个以前的姐妹,把尼姑庵变成了个暗娼窝。
有个常来的男客想找个新鲜的女人玩耍,烟红见关荷长得好看,就打算逼良为娼。
把迷药放进饭菜,假装好心送过去。想趁关荷被迷晕之际,让常客把事情做了。
哪知道关荷感恩出家人的大方,愣是只啃了带来的冷馒头,不好意思吃庵里的食物。
常客闯进去时,她人还清醒无比呢。
尼姑庵的厢房突然出现男人,关荷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主要是因为从没想过这样的地方会藏污纳垢。
以为他在找人,遂好心提醒,“你走错了房间。”
“找的就是你。”常客见到水灵灵的女子,早已按捺不住,几步上前抱住关荷就想用强。
关荷大惊,使劲挣扎,并且高声呼喊“师父,救命”。
可就算是烟红听见了,也不会过来替她解围呀。
未嫁入刘家前,关荷也是做过些农活的,力气不算小。但在这个粗壮男人面前,还是不够看。
她的外衫被常客大力撕破,关荷急了,低头咬上他的手背不松口。劲使得很足,险些咬下他一块肉。
常客吃疼,狠力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整治你一番。”
关荷忍着痛,从地上爬起就想逃,哪知她的反抗越发激起常客的欲望。
他追上去,一手抓住关荷的头发,另一只手朝着她的后脖颈劈了过去。
关荷心里很悲哀,我不过是想要自由,就这么难吗?
在晕倒前,她好像听到了撞门声。来不及辨别,整个人就进入昏天暗地中。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关荷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
后颈处隐隐还有些痛,但身上的内衣完整,想来应是有人及时救下自己,躲过了坏人的欺辱。
床边坐着张婆婆,还有个年近四十的妇人,正倚着椅背在打盹。
关荷心中疑惑,开口叫醒妇人:“婶婶,这是哪里?”
“衙门后院呢。你被官差救下,带到这儿来了。”见她苏醒,妇人挺高兴,称自己为庞氏,在衙门后院负责灶房里的事情。
庞氏快人快语,述说起事情经过。
盗匪头目徐大峰一直逃脱在外,曾有人见他在西城门和北城门分别出现过。但进入城里后,很快踪迹全无。
官兵查了很久,怀疑上了那座尼姑庵。昨天本是准备收网的日子,偏被关荷给搅了。
关荷和张婆婆在两个城门口转悠大半天时,其实早被埋伏在暗处的官兵注意上了。
后来又见她们要去尼姑庵,拿不准这是无意误闯呢,还是根本就是同伙。
带队的捕头,姓邹,是庞氏的丈夫。当然,也就是那个撞掉关荷手中馒头的中年汉子。
他是特意去试探的,见关荷对掉在地上的馒头那么爱惜,觉得她应该不是同伙。
但搭档古正勇不这么认为,刘庆那个案子是他经手的,刘家不穷,他家的人远未到捡地上脏馒头吃的地步。
所以,他认为关荷是在做戏。指不定刘家跟徐大峰有勾结,而关荷就是刘家派出来联络徐大峰的。
两人意见相左,相持不下。担心因错误的决定导致任务失败,是以,当唐县令乔装带手下过来时,他们还没得出结论。
听完两人各自的论述,唐县令当即说道:“此女子有危险,赶紧救人。”
讲到这里,庞氏唏嘘道:“幸好此令下得及时,若再晚一点点,那个浪荡子就要毁掉你的清白了。”
想了想,又给添上一句,“不过这么一来,就把唐县令抓捕盗匪头目的计划给毁了。嘿,你的出现,是个变数。”
关荷与被关在地窖中的真尼姑获救,烟红等暗娼被官兵抓住,但狡猾的徐大峰却从后门逃掉了。
听完这些,关荷心里七上八下,唐县令会不会怪罪自己扰了他们的正事,而对自己责罚呢?
晌午饭后,邹捕头过来例行公事找关荷问话,问她为何会去尼姑庵。
关荷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如实相告。
庞氏躲在暗处偷听,忍不住开口,愤愤地打抱不平:“刘家人凉薄还情有可原,你们娘家人的心也太狠了吧!”
邹捕头侧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皱眉说道:“如今你也无处可去,不如……由官府出面,送你回去刘家?”
关荷连忙拒绝,“不不,是我自己不想待在那儿,要求从刘家出来的。我只是暂时没想到可以去哪里。”
“来伙房吧,正好缺个人手。”庞氏积极建议。
邹捕头瞪了她一眼,“这不是你可以做主的事情,需得问过邬管事。你晓得有多少兄弟的家人想去伙房?”
在伙房做事,不但有薪水拿,还管一日三顿饭。偶尔遇上荤菜做多了点,他们还可以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在这清汤寡水的衙门,伙房是唯一一个可以捞到点油水的地方。
庞氏觉得丈夫太懦弱,事事都不晓得争取。这么一想,语气变得有些冲了,“你倒是去问问看啊,不问怎么晓得不行?有好事,你坐这里不动,等它来找你?”
邹捕头懒得跟自家婆娘争辩,站起身,“哼”了一声便往门外走去。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邹捕头又来了,这回是满面笑容。
“准了,关姑娘可以留在伙房做事了。”
庞氏又惊又喜,“今日邬管事怎这么好说话?”
邹捕头轻嗤一声,“他收了胡大牛送的两条鱼,哪里会答应。是唐县令过去送汤碗,听到了我说关姑娘可怜,就跟邬管事说让人留下的。”
庞氏感叹道:“衙门中来来去去的几任知县,唯有唐县令与众不同。别看他出身于权贵之家,却能不使婢女,身边仅留一小厮。否则,又怎会亲自送汤碗呢。”
邹捕头也道:“别瞧着唐县令治下甚严,但赏罚得当,令人不服不行。”
庞氏取笑他,“现在知道人家好了?唐县令初来那会儿,你们一帮兄弟没少在背后骂他,说人家冷血,不近人情。”
邹捕头神情颇为尴尬,“那会儿白天黑夜的抓贼,我两天都未合一下眼,谁受得了啊。”
庞氏撇了撇嘴,“唐县令不雷厉风行,哪得今日的太平世道。连我这妇人都懂的道理,你如何不知晓?”
这话说得邹捕头讪讪地,不敢回话。
趁着这空隙,关荷忐忑地插嘴问道:“我搅了你们抓贼匪的正事,你们真的不怪我,还让我留下吗?”
邹捕头宽慰她,“唐县令没发脾气便是没事,他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定还有后着。”
闻听此言,关荷放下心来。
衙门后院的客房是不好总住着的,关荷就请庞氏替自己找个便宜的住所。
庞氏虽一口答应下来,但晓得她拮据,就为她出主意,“你手头上没钱,不如先在这里赖上一段时间。有人来赶,你再走就是。”
关荷神情尴尬,有些不好意思,“能让我留下,已是很宽待了,我哪能得寸进尺。”
庞氏满不在乎地说道:“没钱的时候,脸皮就得厚点。”
对于这一点,邹捕头颇为赞同,“口袋里空空如也,再讲脸面,就是多余呀。”
虽然他们说得都挺有道理,但关荷心里还是感到不自在。
自此,在灶房,她尽力多找事情做。空闲时,做些女红。衙役出外办案,衣裳弄破是难免的事,她便给人家缝补,不收钱。
缝补的手艺是跟张婆婆学来的,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对此,邬管事开玩笑地说,“关姑娘一人抵俩,再加上张婆婆,就相当于衙门出一份工钱,请了三个人做事,划算啊!”
这两人住在衙门后院,都自觉得很,没闲着。
是以,邬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提让她们搬出去住的事。
客房空着也是空着,等不方便时再说吧。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有天夜里,关荷本来已经睡下,想起灶房里有碗吃剩的肉忘了放进橱柜。夜里肯定会进老鼠,别把肉给糟蹋了。于是起床,披了件衣服,匆匆赶去灶房。
正待推门,冷不丁瞥见旁边有个男人。皎洁的月光下,他的脸色很难看,衣裳都湿透了,往下淌着水。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影子,关荷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衙门后有条河,听庞氏讲过,有个年轻男人不慎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
这人……不,这鬼,难不成就是那个落水鬼?
关荷吓得一动不敢动。
她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
静默了一会儿,男人开口说话,声音清冷,“我肚子饿了,想找些吃食。”
“哦哦。”关荷反应过来,“我去拿给你,你不要进来。”
这会儿,她倒冷静下来了。
鬼也没什么好怕的,有的人,比鬼还可怕。
男人果真没动,站在门口等。
关荷没有点灯,就着月光进屋,端起灶上的那碗肉走出去递给男人,“给你。”
男人没接,迟疑了一下,“我想要吃碗热汤面。”
“……”居然还挑食?关荷感到意外,没拒绝,主要是不敢,“好吧,你等我会儿。”
这回进灶房,点亮了油灯,且把灯挑得亮亮的。
有意往门口看了一眼,男人还在,站在门外的阴影里。
没被灯光吓走啊,关荷觉得有些遗憾。
手上做着事,心里却在胡思乱想。衙门正气这么足的地方,鬼怎么敢来?
面快要熟的时候,关荷拿了只大碗,往里放了点葱花和香油,这才把面捞起来盛进碗中。
小心翼翼地端出去,递到男人面前,“可以吃了。”
男人接过碗,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搅了搅,“下回不要放葱。”
还有下回?关荷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鬼是要缠上我了?
男人吃面的样子很斯文,不紧不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当儿,关荷仔细打量他。不得不说,这个鬼长得很好看,硬朗英挺。
心中叹息一声,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真可惜!
男人吃完面,把碗还给她,提腿就要走。
“喂。”关荷叫住他,“你如果以后还想吃东西,就要早点跟我讲,我把我的那份留给你。”
男人顿足,问道,“什么意思?”
关荷很认真地说:“灶房里的食物都是定量的,不能随便挪用。就比如这碗面,我今夜用了,明早就会有人少吃。所以我得一大早跟管事的禀报此事,面钱从我工钱里扣,不然大家都要挨骂的。”
“我知道你们在那边肯定很辛苦,我也愿意把我的饭省下来给你吃,但你总得提前告知吧。嗯……就是这么个理,我不晓得你明白没有?”
可惜,男人听得莫名其妙,“我们的确很辛苦,但不至于抢你的饭吃。”
不想多说,摇摇头,走了。
月光下,男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关荷待了有一瞬,脱口而出,“原来你不是鬼啊,吓我一跳。”
男人的脚下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住,踉跄了一下。
把身子侧了过来,“你不认识我?”
关荷想了想,“这里的官差我大多都见过,但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应该是书吏吧?”
男人的嘴角扯了扯,“算是吧,明晚我早点来,记得给我留饭。”
说完,侧过身,走得飞快。
第二天晚上,关荷留了自己的饭没吃,用个盘子盖住,放在灶上面温着。
然后就坐在台阶上等,如果男人没来,这碗饭自己还可以吃掉,免得白饿一宿。
临近亥时,男人才来。接过饭就开始吃,吃到一半,突然问关荷:“你吃了没有?”
关荷摇头,“我不饿。”
男人很奇怪:“你既然在灶房里做事,不可以多留一碗饭吗?”
关荷老实作答,“除非有人没吃,才会有剩余,但这样的时候很少。”
男人点点头,把手中的半碗饭递到她手里,“你吃吧。”
关荷一愣,“那你岂不是没吃饱?”
打算把饭还回去。
可男人已经站起了身,“我明晚再来。”
这回仍是走得飞快。
关荷傻傻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真好。
不管是在刘家还是娘家,没有人会管她肚子饿不饿,即便是知道她没吃。
第三天晚上,男人过来得比较早,关荷高兴地告诉他,“今天多了一碗饭。”
男人照例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和关荷一起坐在台阶上吃。
因着昨天半碗饭的交情,关荷自动把他当成朋友,跟他说了不少的话。
男人的话很少,全程耐心地听她讲。
临走时,男人没有说要关荷明天留饭的话。
但关荷还是留了,且一直等他到很晚。
当男人过来看到她时,明显地愣了一下,“更深露重的,你坐在地上等,就是为了给我留一碗饭?可若是我没来,你岂不是要白等?”
关荷搓着手,傻呵呵地笑,“你现在不是来了吗?”
转身走进灶房,把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男人接过饭碗,大口吃起来,显然是很饿。
这么一来,关荷觉得自己给他留饭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了。
“以后晚上我都给你留饭吧。”
男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天亮后,衙门里到处在传一个消息,盗匪头目徐大峰昨晚被抓住了。
邹捕头边喝粥边说道:“要说这个徐大峰,当真是狡猾,被他逃脱了几回。”
古正勇用筷子敲了敲碗边,语气颇为感慨:“多亏了有唐县令,否则以我们的能耐,抓徐大峰的事就别想了。”
邹捕头深以为然,“前两夜,那么深的水,唐县令直接就往里跳。我都害怕贼没抓着,反把他给折进去了。毕竟,哪个权贵人家的公子会跟着手下人一起,做抓贼的事情呢?”
一个年轻的捕快凑了过来,“你应当这么说,哪任县太爷会跟着手下的兵一起去抓贼!”
邹捕头把眼一瞪,“意思不都一样吗?!”
此刻,他们满心满眼都是对唐县令的崇拜。
晚上,关荷把徐大峰被抓一事告诉了男人。
“盗匪头目被抓,我就放心了。自那回因我的原因让他从尼姑庵逃走,我都不好意思见到唐县令。他救了我两回,我却坏了他的大事。”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看到唐县令就躲着走吗?”
“那倒不是,主要是我都不知他长什么样。”说着说着,关荷脸上的神情,跟清早那些捕快们一样,写满了崇拜。
“好多他的事情,都是听别人讲的。他们说,别看唐县令成天板着一张脸,就跟‘黑面神’一样,但人可有能耐了。治理水利,改善百姓的生活,是个好官。”
男人对这些好像不太感兴趣,问她:“你的案子不是唐县令审的吗?怎会不知他长什么样?”
关荷笑了起来,“我那会儿都吓得要命,哪敢抬头看县官长什么样啊。”
她的笑容里有坦然,也有对以往的释怀。
男人挑了挑眉,“我有些好奇,你经历过的事情,对于旁人来讲,很难受得住。你怎么像个无事人一样,甚少埋怨?”
听到这话,关荷又笑了,“埋怨又何用?又不能让我的日子好过起来。不过呢,虽说我的人生实苦,但我也要相信,光明在未来。”
男人的嘴角勾了勾,“没人在后面给你撑腰,你的光明就很难看得到。我来做你的太阳,如何?”
以为她定会答应下来,毕竟在这世道,没有男人依靠的女人,比常人要艰难上许多。
哪知关荷一口拒绝,“不,我要学着做自己的太阳。”
男人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眼见着他扒完碗中最后一粒米饭,关荷接过碗筷,问道:“我都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拿帕子擦了擦嘴,“我姓唐,你可以叫我子涵。”
“哦,子涵……”关荷复述了一遍。
随即,她整个人变得呆若木鸡,手不由得一松,碗筷落下。
幸得男人眼疾手快,给接住了。调侃道:“你不是要做自己的太阳吗?就这么点出息?”
“大……大人,我不知道是您……”关荷结巴了,不知该说什么。
唐县令,名进,字子涵,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唐进笑了笑,“你不是说我俩有半碗饭的交情吗?怕我做什么?”
见她不自在,遂告辞,“还有公文未处理完,我先去忙,明晚记得给我留饭。”
说完,不待她有何反应,提腿径自走了。
关荷犹在做梦般,好一会儿后才缓过劲。
等唐进下一回过来吃饭,她不敢再请人坐台阶,而是礼貌地请进了灶间。
不过,没多久后她就抛开了生疏。因为关荷发现,其实唐县令并不像人们说的那般冷面,相反,为人很好。
过完年,关荷带着张婆婆离开了衙门后院,在街上找了个店铺,打算开家绣衣坊。
起初唐进不理解她这种行为,关荷跟他解释:“我很幸运,遇上你救了我两回,可其他的女子,能有这么幸运吗?”
“我开这个作坊,是为着有一日遇上如我当初那般无家可归的女子,或许也能帮上她们一二。”
听罢,唐进没再劝阻,给她出了一大半开店的钱。
关荷不肯要,唐进开玩笑地说:“你就当我入股。等哪天我不走仕途了,你就要养我哦。”
虽说不至于靠女人生活,但不走仕途,是他心中最坏的打算。
为何会这么说呢?这两人好上了。唐进喜欢关荷的体贴温柔,关荷也喜欢他的睿智与大度。
但两人的身份悬殊太大,唐家在京城有着相当高的地位,是不可能接纳一个寡妇进门的。
年前,唐进回京述职,回家中跟父母说,要娶关荷为妻。
结果,如他所预料般,遭到父亲的痛斥,并勒令他立即与关荷分手。
唐进坚持,说关荷已是自己的女人,唐家男儿不做抛妻之事。
刚说完,唐父手中的茶盏就朝他砸了过去。
怒骂道:“一乡间寡妇,岂值你如此行?莫非为情所迷,失却理智?”
唐家的家风素来严正,男子只能娶妻,不得纳妾。唐进此举,无非就是断后路,让唐父不能再干涉他的婚事。
唐进的长兄劝他:“成家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简单。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唐家四兄弟,前面三个已经成亲,皆为唐父同僚或是好友之女。
朝中官员儿女之间的婚姻,不仅仅关乎两个人,更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大事,涉及多个层面。
唐进不为所动,仍然坚持,“我知你等之忧,然情之所钟,非外力可强。若因门第之见而弃我所重之人,此生难安。我愿承一切后果,纵前路坎坷,但与她偕老,亦足矣。”
看着儿子油盐不进,唐父气得把他赶出了门,连年都没让他在家里过。
回到县衙,唐进做了件任谁都觉得大胆的事,三书六礼,四聘五金,要娶关荷为妻。
关荷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不肯嫁,被唐进劝服,“别人是盲婚哑嫁,咱们可是妥妥的有半碗饭的交情。”
实则是因为人言可畏,关荷与唐进在一起,哪怕两人什么都没做,仍然会有人对关荷指指点点。
世道对女人不公,唐进不愿意关荷的名声受损。再说,自己主意已定,迟早都是要娶她,何不早点娶回来呢?
唐进做事果断利落,确实是堵住了悠悠之口。
成亲的日子倒没弄得那么急,定在了六月。
唐进在等,等父母能理解自己,接纳关荷。
成亲前的半个月,唐进的三哥唐文陪着母亲来了。
但却不是特意为他们的婚事而来,而是唐母找关荷寻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五月初唐母过生辰,唐进托人带生辰礼过去,其中有一件礼物是由关荷亲手做的衣裳,而唐母就是为着这件衣裳而来。
唐母姓江,杭州人,家中是开绣庄的,自小就与刺绣打交道。关荷送过去的衣裳,她本看不上眼,打算弃之时,发现衣服上面有块刺绣花样很独特。金银线和彩色丝线巧妙结合,使得衣物更加华美精致。
细细观之,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唐母想了许久,激动起来。
这种刺绣花样,她还是在未出阁时,见自家大姐绣过。
说起江家大小姐如云,那绝对是一个悲剧人物。本是个才貌双绝的女子,在豆蔻年华错爱上一个张姓男人,并违抗父命与之私奔,从此与江家割裂。
可惜张生不是良人,认为她没有娘家做倚仗,宠妾灭妻。江如云忍受不了夫家的欺辱,疯了。
偶然得知女儿遭遇后,江父心中到底不忍。不顾路途遥遥,从杭州府来到赣州府张家寻找江如云。
却被得知,张生弃她如敝屣,早就一纸休书把她赶出了门外。
江如云最终去了哪里,是死还是活,张家人也不知道。
江父气得要命,回家大病了一场。以后在江家,没人敢提江如云的名字。
唐母将整件衣裳细细查看,这块刺绣花样的针法相较其他,运用得非常娴熟,没有多年的功力,根本绣不出来。
她能很肯定,这绝对不是出自关荷之手。心中猜测,或许自家大姐还活着,且就在关荷身旁。
这么想过后,唐母当即着手准备,让唐文陪同自己前来寻亲。
果不其然,看到张婆婆,唐母先是愣怔了半晌,然后抱着她就痛哭,“大姐,你真傻啊,毁了自己一辈子。”
张婆婆与唐母只相差六岁,看上去却像是两代人。
往事不堪回首,张婆婆提及过往,唐母数次落泪。
一旁的关荷唏嘘不已,也跟着抹泪。
唐文悄悄把唐进拉到门外说话,“你这未过门的妻子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啊!”
唐进唇角勾起:“都知道她的好了,还有我什么事?”
唐文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告诉他:“父亲说了,你下次回京,把她带上。”
“好。”这么说来,父亲是承认这个儿媳妇了,唐进笑得一脸轻松。
其实吧,唐父并不是个专横霸道的父亲,相反,他非常睿智。唐进作为当年的状元郎,确实才华横溢,但性子太过刚硬。
过刚,则易折。唐父深知其中道理,担心儿子在京城的复杂环境中难以长久立足,便安排他到偏远的县里担任县令,希望借此磨炼他的性情。
起初,唐进对此很不理解,心中颇有怨言。因此,总是黑着一张脸。
也因着肚子里憋着气,在处理地方盗匪时,狠厉得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不顾,就是想做出一番成绩给父亲看。
直到遇见关荷,她的温柔开朗软化了唐进的心,愣是把一个铁骨男人变成了绕指柔。在她的影响下,唐进在刚毅与柔和之间找到平衡,处理政事也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有这么一个贤淑的女子相伴在儿子身旁,虽说出身不好,但唐父觉得过多计较毫无必要,于是也就接纳了关荷。
在关、唐两人的关系中,若说关荷单方面影响唐进,也不尽然。
关荷在遇到唐进前,性情一直颇受压抑,根本开朗不起来。她是在遇到唐进之后,整个人才如花儿一般绽放,唐进给了她足够的包容。
这里,不得不提一个小细节。
初相识,关荷给唐进留饭。唐进得知她没吃,便把余下的另一半饭还给她。
关荷心中感动,认定他是好人。
一个从未得到过温暖的人,哪怕是得到了一丁点,都会视之为甘露。
那么试想一下,如果此人不是唐进,是一个心眼不好的人,结果又会怎样呢?
是以,唐进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感到后怕。
他对关荷说:“你过于纯真,还好遇到的是我。”
关荷笑眯眯地回道:“所以我很幸运啊!”
唐进眉目带笑,在她唇上落下缠绵的一吻,“遇上你,我也很幸运。”
两人敞开心扉,双向奔赴。都愿意相信,对方是自己生命中最大的幸运。
新婚之夜,当唐进发现关荷还是处子之身时,他的心里是非常惊讶的。
惊讶过后,闷闷地在笑。
关荷问他笑什么,唐进不肯说,他没傻到在此刻提及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不过,心中多少有些感慨,如果刘庆发现了关荷的好,何至于会为赵媛丢掉一条性命。
当然,感情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看到这里,有人会问,关荷成了县令夫人后,关家人没来找她吗?
怎么可能不来呢,还来了好几回。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放哪都适用。
关荷没见娘家人,仅是让人传了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过得如何,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关家人不敢找她闹,毕竟唐进对关荷温柔,并不代表对其他人也会如此。
关荷兄弟悻悻地回去,在村里没少说关荷的坏话。说她得了富贵就忘了娘家人,以后准没好下场。
话多少传了些到关荷耳里,起初她听了很生气,但后来就不在乎了。
这世上,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
刘家的人是不敢来找她的,没这个脸,也没这个胆。
倒是在路上遇到过卫氏一回。刘扬没耐心等她生孩子,找个理由把她休了。
卫氏回到娘家的日子很不好过,因家中不宽敞,遭嫂嫂嫌弃得紧。
那日关荷遇到她,正见她嫂嫂手中拿把火钳追着她打,说是只晓得吃闲饭,让她洗下碗还要打碎两个,分明是想跟自己作对。
卫氏头发散乱着,狼狈不堪,口里不停地发出哀求声。她家嫂嫂的泼辣不讲理,在街坊是出了名的。故,无人敢上前相劝,不愿惹这个麻烦,多是围在一旁看热闹。
关荷看不下眼,赶上前去救下她,皱眉对她嫂嫂说道,“同为女人,何必为难对方。做人做事,还是为自己留一些余地吧。”
卫氏见到她,求她帮自己重回刘家,“如今你是县令夫人了,只要你去刘家说几句话,他们肯定会让我回去的。”
“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关荷心里叹息一声,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绣衣坊中,并非没有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前提是要她们自己愿意。有些女子在家中待惯了,出来做事缺乏勇气。这一点,关荷也帮不了她们。
绣衣坊的生意一直很一般,没有因为东家是县令夫人而变得门庭若市。相反,有些人还因为她这个身份而不敢上门。
唐进反感下属趋炎附势、曲意逢迎,有些官吏家属为了避嫌,宁愿去别家店铺,也不愿到关荷的绣衣坊来。
还有些百姓人家,担心衣服绣得不好,而自己还要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提出。是以,觉得还是去别家更爽快。
当然,持平常心态的人也有,但毕竟不多。因此,生意始终不温不火。即便张婆婆的绣艺再好,也无法扭转这种局面。
这里说个小插曲。
张婆婆与唐母相认的消息传开,引得她那些久未露面的子女们纷纷前来认亲。
有了母亲这层关系,唐、江两家,无论攀附上哪一个,日后都能得到不少好处。
只是,张婆婆拒绝见面,她说:“我只有关荷一个女儿,至于其他的子女,已经记不得了。”
内心深处的伤痛,让她无法原谅他们曾经对自己的冷漠。
这样的子女,不要也罢。
唐进的任期结束后,升任知州,被调往别处。
关荷把绣衣坊交给庞氏打理。
再开店铺时,她学聪明了,把身份瞒得紧紧的。
数年间,不说绣衣坊赚了很多钱,但着实帮助了不少处于绝境当中的女子。
真正把生意做起来,是他们回京城以后的事情。
那时,张婆婆已经带出了几位绣艺高超的徒弟,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女子,有着各自的不幸。
在京城想站稳脚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起初,唐母说动娘家人,从中帮了不少忙。
后来,关荷她们自己终于凭着精湛的绣艺打开了局面。期间的辛苦,这里就不描述了。只能讲,女子做生意,非常不容易。
关、唐两夫妇一直都很恩爱,即使到了中年,还如新婚夫妻一般,如胶似漆。这与唐进的三个兄长和他们妻子之间的相处情形有些不同。
为此,关荷和唐进的几个孩子特意进行了一番讨论。
九岁的唐家老三说道:“外面的人都说父亲与伯父们不同,很怕母亲。可明明母亲最听父亲的话啊。”
十二岁的老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但凡母亲提出要求,父亲什么时候没答应过?”
唐家老四是个女孩,年纪最小,只有五岁,此刻把饭吃得满脸都是。她不甘心落于人后,含糊不清地说道:“娘说,爹爹是她的依靠。”
“不对吧。”唐家老二表示怀疑,“我怎么听父亲说过,母亲谁也不靠,她的仰仗就是她自己。”
“我明白父亲为何怕母亲了。”唐家老三似乎恍然大悟,表情变得神秘,“母亲太有钱了,父亲怕被她抛弃。”
此话一出,遭到众人嗤笑,“你个棒槌,尽会瞎扯。”
唐家老大,名叫元意,是个女孩,刚及笄不久。嫌弟弟妹妹言语幼稚,一直没愿插话。
此刻,拿手巾把妹妹脸上的饭粒擦掉,说道,“父亲常说,母亲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母亲也常说,父亲是她最坚实的依靠。他们珍惜彼此,所以才恩爱如初。”
弟弟妹妹听不懂她的话,一哄而散,到花园里玩耍去了。
唐元意没去,独自走到屋檐下,静静地注视着那只在笼中跳跃的金丝雀。
及笄之年,是可以出嫁的年纪,已经有媒人来家中提亲。
那日,媒人离去之后,母亲特地将她唤至房中。
“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很庆幸此生遇到他,但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也能有这种幸运。我只希望你记得,无论将来如何,别等谁来施舍阳光,学着做自己的太阳。”
元意从堂哥那儿得知,父亲为了让她能够嫁给一个好儿郎,费尽心思打听人家的品行。而母亲,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为她准备丰厚的嫁妆。
只是,元意不怎么愿意嫁人。家中有几位已经成亲了的堂姐,她们宛如这笼中的金丝雀,虽羽色艳丽,却难逃樊笼之限。
这样的生活,不是元意想要的。她希望如母亲那般,活得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可是,世间又有几家公子能像父亲般,对妻子始终宽厚以待呢?
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从笼中的金丝雀移开,却不经意间落入了母亲含笑的眼中。
“意儿,未发生之事,毋庸挂怀。爹娘永远是你身后的依靠。”
唐元意抿了抿嘴,悄悄把身子挺直,“不,我要学着做自己的太阳。外祖母说,如您一样,心怀暖阳,生活才会明媚。”
她自小跟着张婆婆学绣艺,早已习惯把她喊作外祖母。
天井中,传来孩子的笑闹声。
元意皱眉,“娘,您看芬儿又在闹腾了。”
老二老三搬出桌凳,邀请父亲与他们一起下棋。小女儿觉得受到了冷落,伸手去抓棋子。
唐进见状,温柔地抱起女儿,放在自己的膝上。小女儿犹显不够,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脖颈,吵着要上街去玩。
看着略显狼狈的丈夫,关荷的嘴角不觉绽出一抹微笑。
忆起初相识,人们都称他为“黑面神”,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不苟言笑的青年,如今竟成了这般温情的父亲?
轻风徐徐,暖阳正好。生活虽简,却是无垠的幸福。
唐进好不容易将小女儿安抚好,转头瞧见站在阳光下的妻子,挑眉一笑,“娘子,可要来杯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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