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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王梓

编辑:木村拓周

没有夸张的假金项链、劣质拖鞋和真丝睡衣,也没有红鼻子加满脸油彩的小丑妆容——这些都是他在顶马(顶楼的马戏团乐队)的舞台扮相。这次陆晨登上上海 Livehouse 瓦肆的舞台,只一身简单、全黑T恤和休闲裤,胸前点缀着粉笔画的米老鼠图案——那也是他的个人乐队项目“陆晨&乐队”新专辑《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的封面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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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晨&乐队演出现场,图片由陆晨提供

当晚演出助阵的是一支名叫“凉血鸭”的少儿乐队。十岁的上海小囡用上海话唱着顶马十五年前的作品《欢喜侬》,为这个纵横上海摇滚二十多年的男人开了个场;晚些时候,孩子们再度上台,与大人们一起合唱了新专辑的曲目《小大人》。陆晨把重心放低,开心地和孩子们撞来蹭去,一边笑着唱道:

啊哈,我亲爱的朋友 别太快长大 还像个孩子一样 啊哈,我可爱的朋友 你又在弹吉他 又是为何弹吉他

顶马时期陆晨的演出,显然不以这样的温情著称。

千禧年前后组队以来,从先锋实验、低俗民谣、反朋克的朋克乐,到大众流行摇滚金曲,再到下流的小清新。每出一张专辑,顶马都决绝地跟前一张划清了界线。在民谣《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里面,陆晨——用乐评人张晓舟的话说——“满不在乎(而不是歇斯底里)地用上海本土方言脏话教骂遍了女人”;轮到朋克专辑《蒂米重访零陵路93号》,陆晨又把朋克之王GG Allin 和《南方公园》的 Timmy 请进上海马戏团里,演了一出滑稽戏。

所以陆晨不止一次对媒体讲过,顶马自称朋克乐队,不是指音乐风格,更多指向一种精神,“你不想过千篇一律的生活,那一刻你就是一个朋克了。 ”更早,在 03 年刚发布第三张朋克专辑的时候,陆晨的回答则更为干脆:

“(朋克就是)八个字:操翻一切,包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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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马早年合照

这样在今天看来带着过量男性气质的口号,的确反映了朋克最初的某种精神核心。70年代末,当性手枪(Sex Pistols)在单曲《英国无政府》中极具挑衅地唱道“我是一个反基督徒,这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时,朋克是在向西方世界最重要的两大秩序——宗教和政治同时宣战。彼时英国正处于战后经济转型的危机中:通货膨胀、失业率飙升、种族冲突加剧、罢工频发。用三个和弦加上DIY,朋克发出年轻人的嚎叫:我们反权威、反建制、反商业,反对一切不朋克的东西。

运动没能持续太久。很快,性手枪的灵魂人物 Sid Vicious 自杀,乐队解散。朋克音乐也逐渐被新的风格取代,不再流行。保守派领导人撒切尔夫人和里根分别在英国和美国上台,八十年代的保守主义潮流熄灭了一切。如同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其他部分,朋克被文化工业资本蚕食、收编,作为符号出现在奢侈品的橱窗里。英国著名音乐记者乔恩·萨维奇在其记录朋克运动历史的著作中写道,“资本主义已扎根在朋克的每一条经脉——无政府主义、反消费主义、集体享有和集体参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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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x Pistols 乐队照片,1977年

类似的脉络在21世纪的中国以更浓缩的单位时间走了一遍,还要叠加上言说和反叛空间的紧缩。因此,顶马那戏谑多于愤怒的舞台姿态,很难说是源于上海特有的“十三点”精神,还是屈从现实的无奈之举,又或是两者皆有。

2016年,成员们都已跃过35岁,纷纷踏进人生的疲累阶段,顶马宣布解散。实际上,陆晨、梅二们从来也没有把生活押宝在顶马这一件事上。他们都有着长期的全职工作,人尽皆知,陆晨的身后是每周做五休二的小职员生活。

迈过不惑的陆晨,开始在自己的公众号“海上弗弗生”上频繁分享书法作品和阅读禅宗公案中的感悟。之后,又在朋友临近关门的酒吧自弹自唱三年,做出《阿乌乱弹琴》和《狒佛》两张作品。相较于顶马时期的戏谑与调侃,个人思考和内心探索已明显多了起来。

疫情开始后,陆晨意识到总一个人确实不行,又重新联系上老搭档和新朋友,组建了“陆晨&乐队”,于是便有了2021年的第一张专辑,和今年发布的这张《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

专辑中依然保留了些许恶趣味,但更多的是严肃的形而上思考。歌曲《海》的灵感来自心理学家海灵格:“人们要学会尊重自己的命运,寻求与过去的和解,才能真正自由自在地走向未来。”《焰火》显示出佛学的深刻影响,“没有时和空,没有宇和宙,只有火焰,无尽的火焰,熔解着终被熔解的,这一切”。

“陆晨不需要复活顶马,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能再现顶马,只是这些东西让听众更怀念顶马了”——豆瓣上乐迷发出的新专辑评论所指向的也许是,在本就逼仄的空间下,陆晨身上仅存的朋克精神,似乎也已经随着顶马的解散,日渐模糊。

1977年,陆晨出生,朋克要砸烂这世界;如今,半个世纪过去,“操翻一切”的理想不仅未能实现,反而在全球化资本主义的泥淖中越陷越深。面对反抗的无力感,再加上中年生活的危机,曾经的朋克开始在访谈中大谈命运、和解以及诸多佛教概念。

陆晨自己会如何看待和解释他的变化?曾经的朋克是否已经退缩到自己的小世界里,寻求一种保守主义式的、近乎虚假的心灵和谐,并假装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无法撼动内心的宁静?朋克是否最终还是变成了它当初所最反对的东西?带着这些问题,我在今年夏天见到了陆晨。

敲开陆晨家门,映入眼里的是占满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大大小小在墙上挂着的书法作品,以及摆在桌上的和各种朋友们的合照,很有知识分子小家的温馨。里面看过去,一个皮肤黑麦色的男孩,篮球衣配短裤,靠在电脑椅背上,正在看日本动画。这是陆晨的儿子陆雍,从4岁起就跟妈妈去了法国,平时只有暑假回来跟陆晨生活。两个人用上海话简单讲了几句后,陆晨带我进到了里面的房间。

见我热得直冒汗,陆晨拿出两瓶冰透的啤酒,我们就着啤酒开始闲聊。聊起乐夏,很多人以为陆晨排斥上节目,他说并不,没去的客观原因是工作上确实无法抽身。他也为五条人在节目上的表现而高兴,仁科身上的真诚,尤其是对输赢无所谓的态度,陆晨觉得那是从朋克时代走过的人才有的,“装不出来的朋克精神”。

采访陆晨不太容易。2021年,顶马准备举办二十周年演出,我联系过他,他回复说:“小市民乐队只低调为人民服务”,拒绝了采访。这次在朋友的推荐下,他犹豫了两天,终于答应。一方面是出于他工作性质的考虑,陆晨希望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另一方面,人到中年,也确实是时间紧张。

陆雍暑假回来后,陆晨的生活节奏基本固定:在单位忙完上午的工作,中午赶回家叫陆雍起床、做饭,再带他去附近的篮球馆上课。下午接回陆雍后,还需要准备晚饭,日复一日。剩下的时间里,陆晨练练书法,看看父母,偶尔和朋友聚餐。今年做完专辑后,他还为忙着为演出排练。

日程很紧张,但乐队成员大多有另外的工作,排练总是凑不齐人。陆晨没太在意,来几个人就排多少东西,有时候只到了三个人,就简单练一下框架。“家人是最重要,乐队其次,永远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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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晨&乐队演出结束后,陆晨儿子陆雍上台给大家拍照

曾经的陆晨不是这样的。过去,顶马最受欢迎的时候,他一度自负,认为自己是摇滚明星,“觉得我全国第一牛逼”。那时候,琐碎的日常生活是他音乐路上的绊脚石。在《进化耳朵》的采访中,他提到过曾经一度觉得“家人是敌人,是拖自己后腿的人”。

现在他把大量时间花在家人身上。前些时候,父亲的小说《觅婿》出版,陆晨前后帮忙联系媒体,在自己的公众号上连载宣传。之前演出前接到妈妈电话,家中种种杂事一定要陆晨帮忙,他也心甘情愿。

“有些事情就是绕不开,就是你该去做掉的。工资、孩子、家庭,这就是你需要去面对的,每天都要照顾的。不是说你要躲开那个,你以为你躲开了,后面它还是会回来的。对我来说,我觉得就是伟大力量在推着我做这件事情。你得去做好。”

从陆雍去法国以来,陆晨坚持每天跟他视频,到现在已经第十个年头。一般是在国内时间的下午,陆晨拨出越洋视频通话,叫醒还在法国早晨赖床的儿子陆雍。陆雍刷牙洗脸吃早饭,陆晨就陪在视频的这头,放点音乐给没睡醒的陆雍提提神、跟他聊聊天。为了视频不冷场,陆晨曾经“学了网上所有的魔术”,隔着视频通话给陆雍一天变一个魔术;有段时间则是每天一个绘本,尤其是侦探类型的。现在儿子喜欢上了篮球,陆晨松了口气:NBA每天都有比赛,父子俩便每天都能有点新话题。

实际上,很难说是陆晨还是陆雍更需要这样紧密的联系。“有一次礼拜六,可能有什么事,我们没有视频,到礼拜天的时候,我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我他妈好久没见到我儿子了。我不知道这个算父爱还是什么的,但是我不想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从那以后,哪怕再忙,一天中只要有一分钟能打个招呼,陆晨都要给陆雍打过去。

另一方面,陆晨又期待陆雍成为真正独立的人,像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提到的那样,“做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希望陆雍不要被任何人事物所束缚,无论是上帝、爱情还是他这个父亲。这些被陆晨写进曲目《吉他,吉他,吉他》里,送给陆雍,希望他记住“父亲是尊重他的”。

采访过程中,陆晨出了房间三次。两次是因为洗衣机工作完成后的提示音。第三次则是采访已到凌晨一点,他要去确认下陆雍在外面的情况。

两天后,陆晨在瓦肆排练晚上要演出的新专辑,陆雍偷跑上来,从后面搂住陆晨的腰,个子已高出他爸半个头。陆晨顺手把陆雍从前面牵住,俩人就这么在台上缠了好一会。等陆雍从台上下来,我跑进后台去找他闲聊。聊起喜欢的音乐,陆雍两眼放光,热切地给我展示他喜欢的 rapper,又提到他在法国看过Drake的演出。而谈起自己爸爸的歌,陆雍坦言听得不多,经常是我问一句,他答个一两句。

不过陆雍提起,去年的时候,他也来这里看过爸爸的演出。当时演出的内容,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感觉他在上面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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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晨&乐队上一张专辑的封面中,陆晨开心地骑着电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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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顶马的日子里,陆晨向观众吐口水、和同伴拿鞭子互相抽打,邀请马戏团一起表演,还找来夜总会的女生给自己伴舞......像心中的朋克前辈们一样,陆晨在舞台上的癫狂不仅仅是表演,也是想要探索他自己“生命的边界”。胡闹到最后,顺便成了摇滚明星,甚至登上东方卫视,和毛阿敏合唱《上海童年》。

那时,陆晨特别崇拜吉姆·莫里森和科特·柯本这样的艺术家。他们舞台上的生命力令人着迷,年少离世更是让他们成了永恒的传奇。陆晨曾相信“人一旦到了30岁就没法做摇滚了”,他们能在最辉煌的时刻离去,是一种幸运。

没有在最闪光的时候离开舞台,就要面对残忍的下行期。

顶马如日中天时,陆晨曾觉得他“一辈子都会做顶马的”。但某个时候开始,情形有了变化。没什么戏剧性的事件发生,只是从某一天起突然发觉自己灵感的枯竭,创作时开始“为顶马而顶马”;排练时,观察同伴们也愁眉苦脸,似乎都在“为突破而突破”。音乐本应带来的快乐不见踪影。陆晨觉得到头了,“我得去找我自己了”。

近几年,乐迷见到的是激进的朋克四十岁后端起保温杯,在公众号上老神在在地分享书法作品和禅宗公案;而从陆晨自己看,表面的平静背后是波涛汹涌的迷惘。

顶马时期想法纯粹、简单,“就想做朋克,他妈的举起来就砸,砸久了就希望把事情弄得有意思点”。乐迷和业界给的反馈里尝到了甜头,便更有了动力,再变几个把戏。顶马解散后,如同失去了锚点,陆晨“有点自我放逐”,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离开顶马后的新阶段,有段时间音乐也不想做了。迷茫涌入他那段时间写下的歌词:“我一家头走辣盲道浪,心灰意冷”。

灵感和精力的衰退,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变得刺眼。年过四十,照镜子的时候,陆晨会恍惚看见自己父亲的脸,甚至日常的动作里也隐隐浮现出父亲的影子。似乎正应了马尔克斯说的那样,“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

陆晨今年47岁,惊觉自己站在人生生命能量的山顶上,再往前走任何一步都只有下坡路。

迷茫渗透进陆晨生活的每一个孔洞中。过去那些深信不疑的事情,现在反倒变得模糊。有一次,陆晨换掉了家里一块破旧的抹布,原以为妈妈会高兴。没想到妈妈无比的愤怒,甚至冲他大吼。“我以为我是对的,但其实我做错了。”人到中年,反而有一种一无所知的感觉。

“我站在我生命的一个特别大的转折点。一个分水岭。我站在山顶上,身边连树都没有,石头都没有。不知道怎么做。我在问我自己的命运。”新专辑中最后一首歌叫《可我还是对女人一无所知》,“我又写到女人了,不是对女人不尊重,我是把我对这个世界的困惑、后知后觉的一无所知,比喻成我对女人一无所知。”

“我现在是非常彷徨的。这张专辑其实写的是我的彷徨。”陆晨解释道。

挥之不去的彷徨把陆晨推向音乐之外去寻找答案。近几年来,陆晨加大了对宗教、哲学和心理学的阅读和思考,结合人到中年的经历,越发相信有一个伟大力量——无论解释为道、上帝,还是命运——在推动着自己的生活。他还在一次朋友聚会中体验了很具争议的海灵格“家庭系统排列”心理治疗法,被其关于家庭历史和爱之序位的理论吸引,确证了生命是被更大的力量牵引着的,而人能做的只是接受和尊重。

“你一定要向这个伟大的、道一样的那个力量表示你的尊重。我们需要接受,我们每个人相对于伟大的那个力量是很渺小的,才不会陷在里面。”新专辑中的歌曲《海》,正是陆晨在认识到人的渺小和命运之宏大后写的。

另一首歌《兹山》表达了陆晨对命运的进一步接受。在朝鲜历史上著名的学者丁若铨立志救国,却被流放到最边远的黑山岛,用余生写出了《兹山鱼谱》,填补了当时海洋生物知识的空白。陆晨化用了这个故事,写出《兹山》,表明他新阶段的心迹,“希望自己能够往前走,不要陷在顶马的朋克或者戏谑里面,希望能够自己还有新的一面,能够继续往前走。”

采访中,陆晨会经常提到“不要陷进去”、“要走出来”。创作新专辑时,正值疫情的三年,歌曲《美丽|春天》,是他对上海那段特殊春天的纪念。不过,他更愿意用积极的视角去看待那段痛苦的经历:“过去的所经历的都是你的财富,你不能卡在那,要向前走”。

如同他在面对郭小寒的采访中所说的:“人是很有可能在生命的历程中陷入所谓‘绝境’的,那么这个‘绝境’也许只是社会世俗意义上的‘绝境’,在你的心灵领域反而可能是一次突围。”陆晨最终突出了中年的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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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晨&乐队演出现场,图片由陆晨提供

如今的陆晨早已不再羡慕那些英年早逝的摇滚传奇。他逐渐意识到,很多被载入摇滚名人堂的天才人物们,实际上是商业资本包装出来的符号,接连着朋克明星们的反叛姿态一起,被席卷进消费主义的框架当中。很多他年轻时坚信的信条,如今来看,早已是僵化的口号。而僵化是他最想去反抗的东西。

“不能说陆晨年轻时很朋克、现在不朋克了,或者年轻时的朋克很形式主义、现在是更深邃的朋克,这都是扯淡。”关于“他还朋不朋克”的质疑,陆晨有自己的看法:“我不断的在揉我的生命,我的命运,借助伟大的力量......以前是一种对虚伪的反抗,对真诚的东西的热爱;现在会觉得,那个是我执。”他不再执着于“绝对真实”,而是学会了在生活中尊重和理解他人,正如现在的他接纳自己的命运一样。

如果还沿用年轻时略带中二的的讲法,他更愿意把重点落在后半句。朋克真正重要的,不是“操翻一切”,而是要不断地“操翻自己”——推翻旧我,迈向新的自我。

陆晨现在更欣赏那些具有创作持久力的艺术家。鲍勃·迪伦80岁依然活跃,推出新专辑、进行巡演;身边的父亲在70多岁时仍在出版新小说。这些年长的创作者让陆晨看到了希望。他相信艺术不在于天才的高光,而在于你能走多远。

陆晨仍然相信朋克式的反抗,但会强调反抗并不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出身、家庭、地域,甚至衰老与死亡,都是命运的一部分,带着不可抗的力量。“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生在大山里,就天天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是王子,这种抱怨太轻松、太懒惰了。”真正的朋克精神在于承担这些不可改变的现实,并去积极迎接生活中的挑战。尊重命运并不意味着屈服,而是在命运的局限中找到自我反抗的方法。

不存在一个每个人都必须遵循的“朋克准则”。每个人都应该从自己的有限条件出发,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只能按照你的条件。尽可能地争取,去抗争,包括去爱,去奉献。”在此基础上,反抗才变得真实且有意义。

《自我做主:朋克作为一种存在主义》(Do it Yourself: Existentialism as Punk Philosophy) 中提到:“存在主义是一种反哲学的哲学,而朋克是反音乐的音乐。”朋克对世界的“绝望拒绝”,不会走向彻底的虚无,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只有当人意识到自身的有限性——被抛入一个非自我选择的世界,并面对死亡的必然——才能直面虚无,并在其中重新创造更真实的自我。

在这个意义上,陆晨用更积极的态度应对中年生活的泥沼,在我看来已经完成了某种自我超越。用陆晨喜欢的佛教概念来说,这是“转识成智”;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这是对尼采“命运之爱”的继承——对命运的深刻接纳,并在其中创造新的意义。正如尼采在《瞧,这个人》中所高呼的:“命运之爱是我的最内在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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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小河助阵陆晨&乐队演出,图片由陆晨提供

尽管新专辑的风格大变,上海的演出现场仍然挤满了人。陆晨真诚地感谢朋友们的支持和包容:“我不再是顶马的陆晨,我就是我自己。”演出期间,各种陆晨式的道具如数登场:哆啦A梦小风扇、2升装的Asahi啤酒,在舞台中央,陆晨扭着屁股唱着歌,对同台的小河又亲又抱;过一会儿又把儿子陆雍叫上台,和他一起向观众抛洒乐队周边。最后,陆晨跪在台前,满脸笑意地拉起前来助阵的乐队小朋友们的手,一一向观众告别。

陆晨胸前的米老鼠图案,在灯光下渐渐清晰起来——那是疫情期间,陆晨在他家小区楼下的灰色水泥地上发现的,出不了门的孩子们用粉笔在空地上画下的涂鸦。

黑色的背景上,那只含着泪的粉色米老鼠,像个调皮的小鬼,咧着嘴大笑着说:

“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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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专辑封面

参考文献(延伸阅读):

[1]杨波,《超级畜生》,豆瓣,2003年。

[2]张晓舟,《顶楼的马戏团 还上海活蹦乱跳的肉体》,豆瓣,2005年。

[3]张晓舟,《你上海了我—— “顶马”的摇滚阉割梦魇》,腾讯大家专栏,2014年。

[4]潇潇,《摇滚客专访顶楼的马戏团:我们只是在寻找一个舒服的状态》,果酱音乐,2015年。

[5]黄昕宇,《梅二:顶马十五年,哪年要过脸》,界面新闻,2017年。

[6]HuangYao,《陆晨|我的音乐,是五分小聪明,五分恶趣味》,公众号:进化耳朵,2021年。

[7]Byrd,《顶楼的马戏团:上海上海》,豆瓣,2023年。

[8]沈坤彧,《76岁语文教师VS45岁摇滚歌手:一场关于衰老和人生意义的对话》,周到上海,2023年。

[9]小寒,《成人世界陆晨&乐队:只有大海能重回大海》,公众号:小寒的四季歌,2024年。

[10]张铁志,《四十年前的朋克革命是怎样改变世界的》,百度知道,2016年。

[11]吴群涛.“另类青春之歌”—朋克文化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研究[D].武汉大学,2017.

[12]汉斯科姆:Do it Yourself的翻译版本:《朋克摇滚与存在主义!》,公众号:思庐哲学,2024年。

[13][英]乔恩·萨维奇:《英格兰之梦》,王知夏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

[14][英]迪克·赫伯迪格:《亚文化:风格的意义》,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

[15]Healy, Grace. “There is no authority but yourself”: Tracing first-wave British punk philosophy, from Nietzsche to Rotten. Diss. University of Huddersfield,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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