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8日,钢琴家傅聪离世,一生育有两个儿子,长子傅凌霄,次子傅凌云。这两个孩子,一个如今忙碌于国际洋酒生产协商会的顾问,一个是出类拔萃的哲学博士。
如此成功的履历,很难不把育子嗣成才的功劳联想到傅家祖辈之上,从傅聪,再到赫赫有名的傅雷。于是,坊间的传闻便开始绘声绘色的编纂,说傅聪的长子出生时,他的祖父傅雷尚在人生,这两个名字,是傅雷为自己即将诞生的孙儿取的。世人往往只看得见他们想看到的,却独独刨去了真正养育的那个人。
"有一种叫凌霄的花,此花开在初夏,色带火黄,非常艳丽……后来我灵机一动,'凌霄'作为男孩子的名字不是很好吗?声音也好听,意义有高翔的意思;传说龙在云中,那么女孩子叫'凌云'再贴切没有了。"
这段话印在《傅雷家书》片头的原本影印中,寥寥几笔,就把那些美好的情愫都融入到了名字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向来儒雅的傅雷。事实上,这并不是傅雷所写,而是出自他的妻子——朱梅馥笔下。
一个掩盖在丈夫和儿子的光华之下,默默无闻的女子。
1913年正月,朱梅馥出生于上海南汇县,那是个腊梅盛开的时节,她的父亲曾是清末秀才,后教书育人为业,在当时也能算上书香门第。朱梅馥从小接受的就是新式教育,会弹钢琴,不仅生的端庄秀丽,学识和见识在同龄女子当中都可称上流,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优点,才让年长五岁的表哥傅雷对她日渐生情,二人早早的订下姻亲。
傅雷一直说自己缔结了一段几近圆满的婚姻,妻子温柔体贴,将他和这个家都照顾得很好,是不可多得的天赐良缘。但是对朱梅馥而言,也许并非如此。
文人多情且薄情,傅雷也不例外,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都比不上心中倏而燃起的热恋。
1928年,就在傅雷远渡重洋前往法国后不久,他遇到了另一个红颜知己,与朱梅馥的温婉贤淑不同,玛德琳热情大方,美得像火焰,年轻的傅雷飞快的坠入爱河,甚至一度想要取消与朱梅馥的婚约。
好在当时傅雷的母亲阻止了他,而同时玛德琳也拒绝了他的求婚,这才让傅雷收回了心神。
1932年,时年19岁的朱梅馥与归国的傅雷结婚,在经历了长子夭折后,1934年,有了傅聪,又在三年后,诞下幺子傅敏。
一家四口原本生活幸福美满,而这时,文人天性里的浪漫却又一次让傅雷走向了背叛婚约的岔路。
1939年,他迷恋上了女高音歌唱家成家榴,甚至到了没有她就无法工作的地步,无奈之下朱梅馥只得将成家榴请来家中暂住。
她的退让看起来似乎过于委曲求全,但或许正如她自己所说,是因为太了解了,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原则和底线,权衡再三之后,才决定继续去爱这个家庭。
"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
从十四岁订婚到之后的几十年间,傅雷先后两次背叛二人的感情,而这无疑给朱梅馥带来了难以言喻的伤害,以至于后来在写给儿子的信中谈论到感情问题时,对于傅聪的多情,她认真叮嘱道:
"我是一个女子,对这方面很了解女人的心理,要是碰到你这样善变,见了真有些寒心。"
对于这段婚姻,朱梅馥是否有过后悔如今已不得而知,事实上,能给予朱梅馥慰藉的,相对于与丈夫之间的那些感情,更多的,是来自于儿子年轻有为的自豪感。
傅聪和傅敏兄弟俩长大后,都是青年才俊,夫妻二人多年来在孩子身上倾注的心血,此时开始化作了福报,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一副美满未来的蓝图。
1954年,20岁的傅聪只身前往波兰求学,本就天赋过人的他经过名师指点,钢琴演奏上的造诣日渐精进,不久就开始在各种比赛上崭露头角。每每在广播中和报纸上看到儿子的消息,身为母亲的朱梅馥时常喜极而泣。
《傅雷家书》的前半部分,气氛轻松愉悦,那一封封书信中不仅充满了父母对儿子的期待、思念,也时常絮叨一些他们自己的生活,相较于寻常家书那种通篇的叮嘱和训诫,反倒更像是来自朋友的探讨与分享。
书中收录的出自母亲笔下的信件并不多,总共也不过十来篇,而就从这些简短的字句中,不难看出朱梅馥对文化和艺术的热爱。
她读英文小说,也喜欢古诗词;爱看川剧,听昆曲,之后也会津津乐道的点评,说"《秋江》里的老头儿,奇妙无比,《五台会兄》里的杨五郎,唱做都很感动人"。她甚至会因为成功推荐丈夫去看了常香玉出演的电影《花木兰》而沾沾自喜,骄傲的向远隔重洋的儿子炫耀自己这一辉煌的成就。
她不是不出色。杨绛先生赞她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她的家中有一个漂亮的小花园,里面是朱梅馥精心培育的各种鲜花,风和日丽时,她喜与亲朋在此小聚,谈天说地,甚为欢心。
一个受过新教育的女性,本该如明艳的花朵般,在阳光下自生自长,热爱生活,热爱家庭,对未来充满希望,却最终被时代和命运蹂躏得遍体鳞伤,黯然凋零。
都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就在傅聪出国留学几年后,他们的生活迎来了了巨大的转折点。
1957年7月至1959年10月之间,傅雷都没有给傅聪写信,从父子两之间因政治观念稍显不同而出现分歧,到傅聪出走英国,傅雷被打右派,这段时间里只有身为母亲的朱梅馥还在维系着和儿子的书信往来,告知家中的情况,试图调解父子矛盾。
朱梅馥向来聪慧,善解人意,她知道在当时的那个环境下,有些话,丈夫不能说也不该说,她必须坚定立场,将一副毫无私心的模样展现在世人面前,即使面对的是骨肉至亲。因此那些对儿子的思念和爱,都只能经由她这个做母亲的来表露。
事实上,此时的傅雷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已经非常不好,甚至已经透露出一些不愿苟活于世的念头,而朱梅馥在给傅聪的信中却尽力淡化了他们的痛苦,只说你的父亲因为性格问题吃了教训,她在信中说:"爸爸做人,一向心直口快,从来不知'提防'二字,而且大小事情一律认真对付,不怕暴露思想……你跟爸爸的性格,有许多相通的地方,而且有过之,真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丈夫因各种原因遭到打压,儿子远走他乡甚至被批叛国,朱梅馥咬牙坚持着。
直到1960年之后,外界的压力不那么明显之后,傅雷才逐渐恢复了和儿子之间的书信往来,而傅聪也遇到了倾心的姑娘并组成了小家庭。
这时,朱梅馥才如释重负。
1964年,喜报连连,傅聪的第一任妻子弥拉刚刚怀孕,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让将要当爷爷奶奶的傅雷夫妇十分欢喜。于是,在收录于《傅雷家书》里,朱梅馥写给儿子的最后一封信中,她满怀欣喜地为宝宝想好了名字,若是男孩儿,就叫"凌霄",若是女孩儿,便叫做"凌云"。
那时的朱梅馥几乎觉得,困苦的岁月即将过去了,一切都会重新美好起来。然而天不遂人愿,仅仅两年之后,一场最终毁灭他们的巨大风暴摧枯拉朽般袭来。
红卫兵从这位兢兢业业的翻译家的家中,搜出了一些假象的证据。即使这些证据是如此不堪一击,但这对于洁白如壁的两夫妻,相当于被钉在了名为耻辱柱子上,游行示众: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处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
1966年4月,夫妻在给儿子的长信中如此写道:
"近一个多月妈妈常梦见你,有时在指挥,有时在弹concerto(协奏曲)。也梦见弥拉和凌霄在我们家里。她每次醒来又喜欢又伤感。昨晚她说现在觉得睡眠是桩乐事,可以让自己化为两个人,过两种生活。"
那是他们第一次向傅聪坦言,自己有了一种将不久于人世的感觉。在最后的信中,他说一切保重,问候素未谋面的儿媳,甚至语气轻快地说"妈妈正在给凌霄织毛衣呢"。而仅仅几个月后,他们就留下了一封琐碎而日常的遗书。
委托数事如下:
一, 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 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秘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 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 旧挂表(钢)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 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 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 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 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收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 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 旧自用奥秘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注:傅雷次子)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的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1966年9月2日,夜深人静,先离去的是傅雷。作为妻子,朱梅馥含泪将丈夫傅雷已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端正地摆放在沙发上,如往日那般仔细地为他整理好衣冠。随后她走到窗框上悬挂的绳套前,向窗外那片自己曾经和家人、朋友一起度过了无数幸福快乐午后的小花园看了最后一眼。
所有的爱和期待,都停留在了那个幽暗的永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