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四年(前101),远嫁乌孙的细君公主薨逝,噩耗穿过数千里风沙,从西域传到长安。
与公主的死讯一起流传到故土的,还有她因思念家乡作的《黄鹄歌》:“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身为江都王之女的细君,为了汉朝“断匈奴右臂”的国家战略,在短短5年的联姻生活中嫁给了两任乌孙“昆弥”(一译昆莫,乌孙王的称号),由于语言不通、水土不服,最终思乡成疾,不幸早逝。
乌孙王军须靡再次向汉朝提出联姻请求,于是,汉武帝从宗室中挑选出楚王刘戊的孙女解忧,作为第二位远嫁乌孙的公主。
年轻的解忧公主也许曾听闻细君公主的悲歌,她望着沿途陌生而壮观的风景,或许对未知的异域充满恐惧。但解忧公主毅然为国分忧,背负着巩固双方联盟的使命,远赴乌孙。
当公主的车驾到达敦煌悬泉置时,路程已经过半。
“置”,是大汉帝国在疆域内的交通要道上设置的驿站,负责招待路过的来客,保障人员、物资与消息的流动。公主到来时,悬泉置的人员赶前忙后,热情服务,在短暂的热闹后,又目送着出嫁的队伍远去,他们心中可能充满了不舍,以及对公主的敬意。
解忧公主这一去,就是50年。当她踏上归乡之途时,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妪。她再度与悬泉置不期而遇,在这里守候她的,是一位叫“弘”的置啬夫。
从弘到悬泉置任职的第一天起,他就听说过解忧公主的故事,经过漫长的等待后,他终于可以代表大汉的子民,迎回他们的巾帼传奇。弘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用笔墨记录公主还乡的盛事,一如他平时工作中写下的简牍,在无意中为后世留下珍贵的史料。
两千多年后,2.3万枚悬泉汉简从黄沙堆积中苏醒,汉代丝绸之路上的小驿站重现在世人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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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先后远嫁乌孙,与汉武帝经略西域的大计息息相关。
西汉初期,强盛一时的匈奴横行西域,西域三十六国多沦为其附庸,严重阻碍了汉朝对外交流的道路。
汉武帝在位时,为了联合西域诸国夹击匈奴,两次派张骞出使西域。张骞依靠行走的力量,“凿空”了一条中原通往西域的道路,也让西域各国知晓大汉的威名。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是为了劝说西迁的大月氏东归,与汉朝联手打击匈奴。张骞历经九死一生,费了好大劲才见到月氏王,但月氏人太怂了,不愿与汉朝联盟。元狩四年(前119),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带领一支使团遍访西域多国,其中就包括居于伊犁河一带的游牧民族——乌孙。
张骞访问乌孙时,乌孙的昆弥畏惧匈奴的军势,也不敢贸然与汉朝结盟,但在张骞的说服下,乌孙还是派了使者前往长安。乌孙使者见汉地人口众多,经济富庶,回去后告诉乌孙王,从此,乌孙更加倾向于汉朝(“乃益重汉”),并以千匹良马为聘礼,向汉朝请婚,这才有了公主与乌孙的联姻。
与此同时,汉朝在汉匈战争中连战皆捷。
年少成名的霍去病率军两次出击河西,大破匈奴浑邪王、休屠王部,俘斩数万人,一举打通了河西走廊。汉朝控制河西走廊后,设立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到汉昭帝时,又将今甘肃兰州以西和青海东部划为金城郡,与汉武帝时设立的河西四郡共称“河西五郡”。
从长安通往西域,数千里的行程大多要经过荒无人烟之地。为此,汉朝设郡县,兴屯田,还在沿途建立起了多个“置”,即驿站。
据居延、悬泉等遗址出土的里程简记载,西汉时,从京师长安西行至河西,每隔数十里设一置。其中,敦煌位于汉代河西五郡的最西端,辖区共有9个驿站,最东边为渊泉置,最西边为龙勒置,而悬泉置位列敦煌郡下设的九置之一。
悬泉置得名于悬泉水,相传,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大宛班师,半路上缺水,渴得不行,在此引剑刺山,竟有飞泉涌出,取名为“悬泉”。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尚待考证。不过,汉代河西诸郡的置大都沿着河流流域设置,这也说明,水源是汉代出行西域的重要条件之一。
悬泉置废弃后,便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直到1987年,悬泉置遗址的发掘,才确定了这所汉代驿站的存在。
当时,考古工作者在敦煌市区以东60公里瓜敦公路南侧的戈壁滩上发现了一处汉代遗址,出土的一枚简牍上赫然写着“悬泉置以亭行”六个隶书大字。此后几年,悬泉置遗址出土了2.3万余枚有字汉简,所涉年代横跨了悬泉置从兴建到荒废的200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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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悬泉置遗址出土的大批汉简中,有一个人名出现了70余次,那就是“弘”。
弘是悬泉置在职时间最长的“置啬夫”。悬泉汉简中,从汉宣帝元康三年(前63)一直到汉元帝初元四年(前45)的19年间,只有4年没有“置啬夫弘”的相关记载。假如弘在当上置啬夫之前,就已经在悬泉置上班,只是没有留下记录,那他在此工作的时间可能比现有史料表明的更久,堪称悬泉置头号劳模、值得全置学习的好同志。
置啬夫,即驿站的“一把手”,或者叫“站长”。汉代的“啬夫”是一种基层官吏,分为“有秩啬夫”和“斗食啬夫”,弘所任职的置啬夫要管理一个置,属于年俸百石的“有秩啬夫”。
在人烟稀少的河西,一个置的人员编制并不多,据悬泉置遗址出土的《阳朔二年悬泉置传车亶兴薄》记载,悬泉置共有工作人员37名、传马40匹、传车十余辆,下设厩、厨、传设、驿、邮等部门,而悬泉置的上级领导是敦煌郡效谷县,其经费主要由效谷县下拨或据实报销。
每天上班,弘的工作就是在悬泉置中为来往的客人提供住宿、食物,甚至是交通工具。此外,还要负责传递信件、采购物资等。
弘是那个时代少有的文化人,能读书识字,从他记录的汉简中可以得知,他对西域地理、接待礼仪、驯养马匹、记账算账等内容皆有涉猎,放到今天,也是个全能打工人。
悬泉置需要为来往的客人准备“传食”。这些饮食出自置内所设的“厨”,除了米、粟等主食外,还可以加工鲜肉、肉干和酱料,甚至酿制酒饮。悬泉置遗址出土了大量的动植物遗存,说明这里的居民曾经有长期烹饪食品的生活习惯。悬泉置的厨师估计做鸡很有一套,从《元康四年鸡出入簿》可知,元康四年(前62),悬泉置共“入鸡”88只,其中57只是效谷县供给的,还有31只是悬泉厨自行购买的,但买鸡的钱由效谷县拨给。
悬泉置还要登记过往人员的姓名和出行目的。有一次,弘在置里办公时,偶然看见丞相史李尊的队伍路过,其中一些轺车上载有牺牲戍卒的棺木。弘负责记录这些牺牲将士的姓名,不久后,他们为国捐躯的消息便会通过沿途的置,传达到各自的家乡。我们不难想象,当弘提笔为他们书写名字时,内心肯定是五味杂陈。
悬泉置还会提供交通工具。弘给置里的马登名造册,这些马是弘和同事们的好伙伴,每一匹都有名字。比如一枚简上写着:“四月癸巳,马到泽上,名游鹰、宜厩、会期、野频、游食、空上、野騧、荐老、青爵、安车。”此外,每匹马的习性、毛色、性别都记录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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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径悬泉置的客人,有很多来自西域。
据悬泉汉简记载,悬泉置有羌译、羌胡译以及匈奴译等几类译者,当友好的西域来客到达悬泉置时,他们将会充当翻译,让远道而来的友人宾至如归。
因此,看似不起眼的悬泉置,曾经多次接待西域诸国的达官贵人。
悬泉置见证过龟兹王和弟史公主的爱情。
解忧公主嫁到乌孙后,生有一女名为弟史。龟兹国王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乌孙的弟史公主,对她一见倾心,并表示:“得尚汉外孙,愿与公主女俱入朝。”龟兹王和弟史成亲后,解忧公主上书汉宣帝,希望女儿和女婿能到长安省亲。
汉宣帝同意解忧的请求,通知沿途各置以最高规格接待龟兹王夫妻。据悬泉汉简中有关“龟兹王、王夫人”的记载,悬泉置尽其所能为龟兹王夫妇准备了最高等级的坐卧生活用品,并挂上贵宾用的帷幔,让远离汉地的汉室外孙女弟史公主感受到了家乡的温暖。从此,龟兹多次派人到长安朝贺,以汉朝的外孙自居。
悬泉置留下了鄯善(楼兰)臣服于汉朝的证据。
西域的楼兰国,曾经忤逆汉朝。汉朝大臣傅介子刺杀反叛的楼兰王后,楼兰再度亲汉,改国名为鄯善,汉朝赐宫女给鄯善王为妻。这位和亲的宫女没有在史书中留下名字,但悬泉汉简中记载了汉朝与鄯善言归于好的证据:“出粟一斗六升,以食鄯善王、王赐妻使者犬苏者等二人,人再食,食四升,西。”这枚汉简说明,鄯善国王和王后结婚后曾派遣使者到长安朝贡。
还有一次,于阗王带着1074人组成的使团前往长安朝见,途经悬泉置,得到招待。
悬泉汉简记载,“今使者王君将于阗王以下千七十四人,五月丙戌发禄福,度用庚寅到渊泉。”要知道,当时于阗国的人口也才不到2万人。但是,仅有数十人的悬泉置面对如此庞大的使团,依然能顺利地解决客人的餐宿,可见其办事效率之高,跟现在的五星级酒店有得一比。
此外,大宛献天马入朝、大月氏遣使来汉、康居王使者因遭到不公对待而向汉朝申诉冤情等历史事件,都在悬泉置遗址的简牍中留下了印记。
生于盛世的置啬夫弘,在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中,亲眼目睹了西汉王朝统治西域的巅峰。
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驰骋西域的匈奴日逐王与匈奴单于不和,决定率领部众投降汉朝。
这是划时代的大事件。驻扎在渠犁屯垦的西汉名臣郑吉,奉命前去迎接日逐王,并保护他进入河西。悬泉置在这段时间承担了繁重的迎送任务,为日逐王准备好了车马、粮食、酒肉。悬泉汉简中提到,这年冬至,有一匹传马病死了,有可能是因为协助郑吉“降日逐”,太过劳累所致。
匈奴日逐王入朝后,汉朝在乌垒城(今新疆轮台县)设西域都护府,以郑吉为首任西域都护。至此,东自车师、鄯善,西抵乌孙、大宛的西域诸国尽归汉朝统领,史称,“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
每一天,太阳从大汉的东方升起,又在西域的方向落下,置啬夫弘在悬泉置重复着繁琐的工作。作为小人物的他,可能无法切实感受到帝国的荣耀,他只知道,那段时间,路过驿站的死者棺木少了,使者、商旅不绝于道,他们更多谈论的是丝路的光景,而非残酷的战争。
闲暇时,弘在漫漫黄沙中坐观云卷云舒,也许会偶然想起,多少年来,为了大汉边疆奋战的英杰们,如张骞、霍去病、郑吉,还有解忧公主。那位父辈们交口称赞的女中豪杰,已经几十年没有回故乡了,她在西域过得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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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日逐王降汉的四年前,汉宣帝元康二年(前64),一封来自乌孙的国书通过河西走廊上的一个个驿站,传递到长安。信上写道:“愿以汉外孙元贵靡为嗣,得令复尚汉公主,结婚重亲,畔绝匈奴,愿聘马、驘各千匹。”
原来,乌孙昆弥翁归靡有意立他与解忧公主的儿子元贵靡为王嗣,并希望能再次与汉朝和亲,让元贵靡迎娶汉朝公主。
翁归靡是解忧公主在乌孙的第二任丈夫。汉武帝时,解忧公主从长安来到乌孙,嫁给了时任乌孙昆弥军须靡。军须靡死的时候,其子泥靡年幼,于是传位于堂弟翁归靡。按照乌孙的收继婚制,解忧公主改嫁给了翁归靡,她与翁归靡感情和睦,先后生下五个子女,其中就包括王嗣人选元贵靡,以及前文提到的龟兹王后。
作为解忧公主的第二段婚姻,这段感情虽然有悖中原礼俗,却让解忧从一个和亲公主的身份,意外地走向西域政治的前台。翁归靡比前任军须靡更加亲汉,他为昆弥期间,坚定地归附汉朝。匈奴人大怒,联合车师攻打乌孙,幸亏解忧公主向汉朝求救,汉宣帝发兵15万,遣校尉常惠持节,助乌孙抵御匈奴。此战,汉朝和乌孙的联军击败匈奴,俘虏了3万余人,获马、牛、羊、驴、骡、骆驼70余万,常惠因功被封为长罗侯。
因此,汉宣帝得知翁归靡要立汉朝皇室的外孙为王嗣,大喜过望,他收下乌孙的聘礼,封解忧的侄女相夫为公主,命长罗侯常惠护送相夫公主出塞。
长罗侯常惠多次出使西域,是悬泉置的老熟人。这一次,他陪同相夫公主长途跋涉,来到悬泉置整顿人马,短暂停留。
早年的常惠也是个像弘一样的小人物,他年轻时家里贫寒,便自告奋勇,应征参加了苏武出使匈奴的使团。
但苏武的出使并不顺利,整个使团竟被蛮横的匈奴人扣下,在草原上放牧了十多年。汉朝使者来寻找苏武,匈奴人欺骗说,苏武早就死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机智的常惠找到汉使,对他说,苏武大人还在此地,匈奴人是骗您的,既然如此,您也骗匈奴人说,大汉天子在上林苑射猎时曾捕获一只大雁,上面有苏武写给朝廷的帛书,您看他们怎么说!
汉使见匈奴单于时,按照常惠的建议说了一遍。匈奴人果然露陷了,只好说:“苏武等人确实还在。”于是,苏武和常惠等人被释放,成功回到汉朝。经过此事,常惠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使者逐渐成为西汉名臣,在匈奴多年来的辛苦遭遇,让他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品质和出色的外交能力。
尽管尊卑有别,但置啬夫弘见到常惠这个熟面孔时,应该带着遇见老朋友般的欣慰,不过,看到长罗侯身后近400人的出嫁队伍,他要赶紧张罗招待事宜。此次前往乌孙的队伍,相夫公主和长罗侯以下有各类官员、戍卒、侍从等,共384人。
弘为相夫公主一行人准备了牛、羊、鸡、鱼、酒、米、粟、酱、豉、羹等十多种美味佳肴。事后,爱记账的弘把这些菜单和支出记在竹简上,题为《悬泉置过长罗侯费用簿简》。
不久后,弘送别相夫公主一行人远去,就像当初悬泉置的人员向解忧公主道别那样。然而,相夫公主与乌孙王子的联姻,却因乌孙的动荡局势戛然而止。常惠护送相夫公主到半路时,解忧公主的丈夫、乌孙昆弥翁归靡病逝,乌孙贵族没有立他们的儿子元贵靡为昆弥,而是迎立先王军须靡与匈奴夫人生的儿子泥靡为昆弥。
汉宣帝对乌孙人的出尔反尔大为不满,宣布立即停止联姻,命常惠送相夫公主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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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夫公主的婚事告吹了,继任的乌孙昆弥泥靡被称为“狂王”,一听就很不靠谱。
依照收继婚制,泥靡成为解忧公主的第三任丈夫,但他和解忧公主政见不合,在位时实行残暴统治。为了维护乌孙的和平,解忧公主铤而走险,假装设宴款待泥靡,想要与汉朝派来的使者联合刺杀泥靡,结束狂王的统治,但是,刺客技术不过关,竟然刺偏了。
泥靡受伤后骑马逃走,随后,他的部下发兵,将解忧公主围困在乌孙的国都赤谷城。西域都护郑吉闻讯,派兵驰援公主,总算让公主幸免于难。
甘露元年(前53),不得人心的泥靡被乌孙王子乌就屠所杀。乌就屠是先王翁归靡与胡族夫人所生的儿子,跟解忧公主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大汉的外孙,与汉朝并不亲近。汉朝仍对乌孙的王位更迭感到不满意。而且,内乱让乌孙处于多事之秋,统治集团内部分为多个派系,随时有分裂的危机。因此,汉朝派出破羌将军辛武贤集结一万五千兵马,准备对乌孙的乱局进行武力干涉。
此时,另一位来自中原的女子设法化解乌孙之乱。
当初,解忧公主远嫁时,随行的侍女冯嫽成为她的得力助手,让远离家乡的公主有所慰藉。后来,聪慧美丽的冯嫽嫁给了乌孙右大将为妻,她作为公主的使节,经常行走于西域各国,得到列国的敬爱,西域的百姓尊称她为“冯夫人”。
对于解忧公主和冯夫人而言,乌孙早已是她们的第二故乡,她们不忍心看到乌孙陷入动乱,也不希望汉朝与乌孙多年来的和平出现破裂,若是汉朝出兵平乱,必有刀兵之灾(“以汉兵方出,必见灭,不如降”)。
恰好冯夫人的丈夫右大将与推翻狂王统治的乌就屠私交甚好,于是,冯夫人作为代表,出面劝说乌就屠让位。冯夫人把乌就屠和乌孙贵族邀请到赤谷城,对乌就屠晓以利害。乌就屠知道自己不是汉军的对手,不禁感到恐惧,当即表示,愿意听从汉朝的安排,只希望能得到一个比昆弥小的封号(“愿得小号”)。
汉朝同意乌就屠的请求,让冯夫人乘坐锦车,手持“汉节”,代表汉朝册封解忧公主之子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皆赐印绶。至此,冯夫人化干戈为玉帛,乌孙王位和平交接,汉军不战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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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姐妹冯夫人的调解下,解忧公主总算看到乌孙之乱归于平息。此后两年,解忧公主的儿子元贵靡、鸱靡先后病逝,公主在乌孙失去了依靠,同时,她也隐约感觉到,经过50年的坚守,她的历史使命已然达成。
甘露二年(前52),一封从乌孙寄往长安的书信,交到了悬泉置啬夫弘的手上。来信者,是解忧公主。悬泉汉简记载,“上书二封……一乌孙公主(汉代史籍多以此称呼解忧公主)”。弘不敢怠慢,赶紧将解忧公主的上书交给悬泉驿骑朱定,让后者连夜送往万年置。
后世可从《汉书》的记载中,得知这封信的内容:“公主上书言年老土思,愿得归骸骨,葬汉地。”
离开长安50年,公主想家了,她想回家了。
汉宣帝收到解忧公主的上书,下令命沿途各置准备好迎接公主还乡。第二年(前51)十月,解忧公主和她的三个孙子,从西域入塞,来到悬泉置。据悬泉汉简记载:“甘露三年十月辛亥朔,渊泉丞贺移广至、鱼离、悬泉、遮要、龙勒,厩啬夫昌持传马送公主以下过,廪穬麦各如牒,今写券墨移书到,受簿入,十一月报,毋令缪,如律令。”
古稀之年的解忧公主,也许早已忘记了这个驿站的样子,但她知道,回到此地,距离故土还有一半的路程。置啬夫弘一如往常,接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他眼前的这位老太太,是他从小就听说过的传奇人物,一位为国解忧、奉献一生的公主。弘应该为公主还乡感到高兴,在转瞬的相遇后,他和沿途各置的官吏一样,欢送着公主的车驾朝长安的方向缓缓驶去。
解忧公主回到长安后,得到汉朝的优待,赐以田宅、奴婢。两年后,解忧逝世,汉朝以公主之仪安葬她,让她的三个孙子留在长安守墓。
作为大汉帝国的守路人,弘依旧在简牍上书写着悬泉置的故事,直到老去的那一天。名不见经传的他,很快就湮没在历史之中。悬泉置在弘之后又沿用了一百多年,到东汉安帝永初(107-113)后逐渐废弃。
时至今日,悬泉置遗址成为丝绸之路上已发现的最古老的官方邮驿机构。弘和悬泉置历任官吏共同书写的2.3万枚汉简,是这所驿站的不朽印证,为后世诉说着强汉经略西域的前尘往事。
在置啬夫弘的时代,从长安通往西域的数千里间,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这是文明昔日的奠基,亦是通往未来的坦途。泱泱华夏,煌煌沃土,在一代又一代守路人的眺望下,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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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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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树声、张德芳:《悬泉汉简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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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延胜:《悬泉汉简使节往来中的西域女性》,《西域研究》2021年第2期
李丽琼:《悬泉汉简所见传食研究》,《丝绸之路》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