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以诗悼念好友王亭之(原名谈锡永),一位才华横溢,精通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的文人,而今云断山阻。

英皇道上炒栗香,秋风冷雨打面来,我浑身发抖,步如铅重,一步一惊。“沈西城,你不用怕,小事一椿,我陪你去!”谈锡永拍拍我肩膊,为我壮胆。我怕什么?有说白的必要。一九七五年,我在夜店结识了一位女歌星,两情绸缪,往来频密,石墙透风,东窗事发,妻子知晓了,用冷冷的眼光望着我,无言抵抗。女儿才岁余,嗷嗷待哺,只好弃新欢,求女歌星放一马。千恳万乞,就是不答应。文弱书生吓得骨骨抖,日夜惊惶,不知所措。有了谈锡永的一番话,心宽一些,至少不发抖了。可那女歌星的哥哥是麻雀馆的经理,在江湖上很具名望,谈锡永壮胆,毕竟也是个文人,真能跟江湖人物讲斤头?唉,既来之则安之。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那个秋夜,华灯甫上,谈锡永身穿黑茄克,伴我踏上北角北大菜馆的楼梯。登登登来到二楼。女歌星满脸严霜,坐在椅上,隔壁是一个彪形大汉,女歌星狠狠瞪我一眼,手肘撞了一下大汉。形势不妙,我几乎想转身下楼梯。谈保镖锡永一手拉住:“定一点,怕什么?有我嘛!”迳自走到大汉身边,大汉抢先发话了:“我不管你们两个人——”指着我和女歌星:“在搞什么鬼,可你得给我妹妹一个交代!”原来他便是女歌星的哥哥。这时,挨到谈锡永发话了:“老友,这都是成年人的事呀!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根本不存在什么交代。合则留,不合则去,对不?”大汉人勃然色变,霍地站起来。

好个谈锡永,对着盛怒下的大汉,了无惧色,脸上还泛起微笑:“兄弟,我们过去那边谈一谈,好吗?”不待大汉回话,搭着男人的肩膊,一路走去角落的?子,留下我跟女歌星相互对望。她那悒怨的眼神,恍如剃刀似的割在我脸上,往日的甜蜜,一幕幕地涌现起来,我懊悔得几乎跪下来。就在这时候,谈锡永笑嬉嬉地走了回来:“衰仔,Ok,我们走!”拖著我往楼下走。街上人流穿梭如潮,谈锡永道:“小朋友,日后交女友要想想后果,别要再出岔子!”我逃过一劫,心里千恩万谢,谈兄,我欠你一个情,有拖无欠,终没还过,也不知道当夜到底如何过了坎。

一九七五年,我陆续在《明报月刊》译写中日文化稿件,某日刚进门,便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一边跟黄俊东聊天,身形不高不矮,略嫌肥胖,方脸鼻挺,隐隐有一般刚毅正气,俊东作介绍“谈锡永先生!”一听,呆住了。他是谈锡永?知道这个名字缘于他《明月》里的禅诗,短短几句,寄托遥深,谏果回甘。谈锡永仿佛也知道我这个人,问:“沈西城你懂日文?”问得率直,坦白。

我有点窘,我的日语,仅一般,谈不上好,坦白从宽,告以习日语不到两年,他哈哈一笑:“这很难得了!”其实他更难得,博学闳肆,彼于骈散古文、诗、词、曲、赋,无所不通,而又及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俊东精五四作品,我略懂近代日本文学,相比起来,小巫见大巫,诚心佩服。一天跟他在北角吉祥冰室喝咖啡,他问我可有读过日本俳句?可对口矣,回道:“念过,这是由十七字、音组成的诗,早见于《古今和歌集》,盛于江户时代,最著名的是《好色一代男》作者井原西鹤,是俳句的领头羊。”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谈锡永一听,双目发亮:“沈西城,你还真懂呀!我只知道松尾芭蕉、小林一茶呀!”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大,听得老哥赞赏,便一口气把俳句的源流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正巧踏进老谈的圈套,随即提出翻译排句“你翻译,我批注,可好?”好得很,立刻跟《星岛晚报》综合版主编胡爵坤先生联系,乘他不弃,便有了《排句拾樱》的栏目。玆录二则:“饭田蛇笏:生命已到尽头,便药香,也寒伧地远去。松尾巴蕉:蹲下去、药香之下、清寒。谈锡永注曰:饭田的俳句,写病友弥留之际,其意境一若芭蕉那首,只芭蕉有意写得玄一些。”短短数十字,尽显温婉简约之旨。

一九八六年,谈锡永(自在《明报》写《因话提话》后,易名王亭之)移居夏威夷,未几,复栖多伦多,从此未晤。直到二零一八年六月中旬,我写一信与方诗人,托彼向加国王亭之索字。越一日,诗人来电,声音颤抖断续:“西城,我……会写……一信与阿谈王亭之,你……放心。”原来诗人正在病中。隔了十多天,诗人来一信,著我改天到他家,亭老已题字,怕寄失,最好亲自去取。我知道诗人是想跟我见面,也就不辞辛劳,拾级攀坡,拜候诗人。

七月上旬,太阳很猛,直奔二十八楼方宅,颇感吃力,方诗人睹状,连声道歉,茗茶过后,即出示王亭之墨宝《戏剧人生》,并附亭老信云“沈西城乃我故友,嘱题字,当乐为之!”我捧着题字,心情激动,多年前跟亭老相与酬唱的情景又现眼前,心里喊:何时有缘,咱俩再来写俳句!未几仙人世逝,亭老悲痛,撰悼诗挽之——“云敲山额树敲风梦入云山第几重\及至梦回休自惜\合当怜取夕阳红”诗尾云:“我悼宽烈我亦情深”,如此哀诗,今能写者有何人?甲辰年阳历十月廿七日王亭之抱病殁于多伦多,得年九十。白驹过隙,光阴去无踪。“愁无语\黄昏庭院黄梅雨\黄梅雨\新愁一寸\旧愁千缕杜鹃叫断空山苦\相思欲计人何许\人何许\一重云断一重山阻”《忆秦娥》。正是云断山阻,隔断了咱俩兄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