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10月21日,2024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揭晓时,我刚读完80后作家魏思孝的《酒》。
这个奖项是对年轻作家的奖勉。近年来我先后读过林棹的《潮汐图》、杨知寒的《一团坚冰》、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等,他们丰沛的想象力和卓越的创造力给予我诸多启发。魏思孝凭借长篇小说《土广寸木》获得理想国首奖,他对现实生活的观照入木三分,弥漫平淡之中的深邃,烟火之外的悲悯。特别是“在农村的变化中反省其中的不变”,难能可贵。
他在创作谈中交代道:“过去的记忆变得模糊,一个人的消亡,带走的不仅是一段记忆,是整个村庄关系链条上的缺失。”溯源而上,每个人都是农耕文明上下游里的重要一环,哪怕推土机作响,村庄渐行渐远,我们的灵魂根柢依然不变。所有的文学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样说来,他笔下的村庄也是“大多数人”的,他为“小人物”立传,也是我们自身的精神镜像。
生活是虚构的,乡村是真实的;乡村是虚构的,人物是真实的。这是我读完魏思孝最新中篇小说《酒》后的切身感受。
小说《酒》,俨然是乡村人文肌理的一个“切片”。在辛留村的小宇宙里,酒是情感的发酵物、关系的催化剂、人性的解锁器。标题即点睛小说文眼——一群失意的乡村年轻人,因酒相聚,饮酒畅怀,又以酒纵情,回忆过往,打开一扇精神视窗。
鲁迅先生作品里经常写到酒,他在《哀范君三章》里写道:“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怀念与范爱农喝酒的时光,往深层次说则是范爱农精神的一种表征。魏思孝也是如此,以“酒”的醇厚解锁真实的乡村人物生存图鉴,他让我们有机会看到处于边缘化的小人物的隐秘情感与精神呐喊。
落笔依然是他熟悉的辛留村,五个青年凑份子在王强家开设固定酒局,各自诉说烦恼与苦闷,释放压力与心绪,喝酒的同时被酒“澄澈”与塑造,饱满而立体的人物形象呼之欲出。
光棍王强在邻村企业当会计,说话结巴,相亲无数,心灰意冷,母亲老范是个神婆,热衷给他人做法事却帮不了自己的儿子;
已婚男卫东超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离家出走,却在外面与彭莉同居,尝试过不同营生,最终回到村里,在镇上卖锅饼养家;
赵兵虽然结婚生子,但同样过得一地鸡毛,儿子沉迷网络,妻子胡珊出轨,老高死了后又跟着老马跑长途;
在城区送外卖的陈华宁,饱尝原生家庭之痛,父亲半身不遂,母亲闹着离婚,他拼命赚钱只为母亲要在城里买房。
最后要说光棍李宝,两个姐姐远嫁,父亲患有帕金森病,单身的他依然啃老。酒局就是为他“刚过头七的父亲”李元信而来,这无疑为小说叙事涂上了悲伤和严肃的色调。然而,酒杯一端,话匣子顺势打开了,心灵也豁然摊开了,细密的现实主义经过情感褶皱流淌出来,推至读者的眼前:他们的生活暗流涌动,无奈、绝望、焦虑,过得千疮百孔,看不到价值,但是,有酒在,似乎一切就该得到暂时满足。
同样,《土木寸广》上部中的刘长生也喜欢喝酒。这样看来,酒也是一味药,无法药到病除,但为人壮胆、醒脑,赋予人精神层面的自由与开阔。
80后作家魏思孝
小说里有段点睛之笔:“宝贵的一点,我们这场酒局的主人公们,都是些称职的废物,在命运面前,完全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并没有铤而走险。”
所谓“称职的废物”,指向矛盾的生存个体,既守底线,又不体面。所以,在李元信刚过头七的节点上,这个酒局便有了多重的反讽意味。猪头肉、花生米、蜜桃臀、露骨脏话,卫东超失踪的父亲、同居女友彭莉,王强相亲的荒诞见闻,李宝酒后失态的场景等,错综交织在一起,又构成某种审美张力。
而“金池洗浴中心”可视作整个故事的“引爆点”,代表欲望的燃烧与绽放、现实的跌落与无常。他们无法占据生活的高地,被欲望的漩涡所裹挟,精神无处安放,命运走向殊途同归,命运的反噬性不言而喻。
小说里有个高频词:钥匙。钥匙通往人的心灵之门。赵兵让老高不给妻子胡珊家门钥匙,老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的钥匙在我这里。言外之意凸显情感的密钥,指向两颗灵魂的相契。
赵兵始终在“门”外面徘徊,哪怕老高死于芦苇丛后,他也没有机会把胡珊带回家,因为他终究无法进入胡珊的心灵。当然,失意的人并非一无是处,赵兵的“钥匙”是酒,引他精神飞升,抵达自由之境。
同为80后作家,在我看来,魏思孝最可贵的地方在于最大化、最贴近的诚实,用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评价萧红《生死场》的观点来讲,“好像未经加工的新鲜素材”。小说靠细节立身,魏思孝所编织的细节看似驳杂却十分动人。
当下,乡村叙事容易陷入两个极端:要么过度美化(丑化),要么肆意渲染,动辄搬来现代化。《土广寸木》实际上暗含着魏思孝的精神重构,对辛留村这个乡土人情社会,也是对乡村小人物的内心世界。重构是为了拨开浓雾,逼近现实的漩涡,看清人心和真相,让被遮蔽的乡村生活场景再现。
值得一说的是,《酒》的开头和结尾,陈华宁跑外卖的场景如电影长镜头般引人入胜,写尽了人性的弱点,字里行间传递出一种文学态度——他写尽了人性之痛,再回头时,却一步一光明,生存罅隙里向上摇曳的微光,也是活着的确据。
陈华宁送外卖的高峰时段,辛留村的“酒神”们正聚在王强家喝酒,陈华宁借助“辛留村酒神群”与他们“共享”酒局;
反过来看,他们的命运也从陈华宁的奔跑中找寻出口抑或是获得救赎:“摩托车灯照亮前方一小块的明亮,如自己狭隘的人生只能被照到这么一点,希望渺茫。
他被黑暗笼罩,无法逃脱。不时有货车呼啸而过。强风使他有些晃动,只好紧紧握住车把。”他紧紧握住车把,也是牢牢握住命运本身的隐喻,给人以无尽的思考与想象。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