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一场台风过后,包邮区迎来久违的晴天。此时也到了公蟹满膏的季节,与金色的阳光交相辉映的,是蒸熟的大闸蟹的红色外壳。
前一个多月母蟹身体里流动的蟹黄,此时渐次变硬,鲜甜肥美,如梦似幻的口感巅峰期正在过去。
而此时此刻公蟹体内的蟹膏,才彻底充盈起来,丰腴醇厚,一口封喉的细腻体验,吸引着诸位“公蟹脑袋”们,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搞到顶盖肥的六两公蟹。
上周在昆山土著朋友的带领下,我们深入阳澄湖畔,来了一场大饱口福的“搞蟹之旅”,没想到这座位列百强县之首、人均GDP超过上海的江南小城,隐藏着这么多由大闸蟹延展出来的硬核乐趣。
明末清初的文人李渔,对螃蟹情有独钟,每年螃蟹还未上市,就早早存好买螃蟹的钱,称之为“买命钱”。虽说做文人赚得不多,但螃蟹一买就是一缸,世人称其为“蟹仙”。
这种提前做功、到点囤货、事后“吃土”的行为,与当代人过“双11”竟有点像。然而“双 11”过了15年,多少有点狂欢不动了,包邮区人民对大闸蟹的热情却烧了整整4000多年。11月的每个周末,都是打工人的大闸蟹节。
大闸蟹产地以阳澄湖为佳,是因为阳澄湖水质优良,水草丰茂,浮游生物丰富,大闸蟹生长期间吃得饱饱;湖底有平缓的坡度可供爬行,甲壳和肌肉发育得壮壮,还有细洁的砂石可以擦洗身体。
而且阳澄湖距离长江入海口非常近,对于需要在入海口产卵、再洄游至内湖长大的大闸蟹来说,简直是方便到家了。
优越的生长环境和地理位置,让阳澄湖大闸蟹的身价倍增,在北京SKP的超市里高达585元一只。
阳澄湖面积有限,无法满足全中国大闸蟹爱好者的胃口。尽管从2011年开始,阳澄湖大闸蟹纷纷戴上了防伪戒指,然而蟹商从江苏各个水域收购来,送到阳澄湖短暂游学两天到一周的“洗澡蟹”,还是层出不穷。
上海和苏州的菜市场都能买到大闸蟹,但是为了避免给“洗澡蟹”付出智商税,追求真理的大闸蟹信徒们,还是觉得驱车前往阳澄湖产地直吃,最为放心。
民间传说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名叫巴解,生活在大禹治水时期。巴解正带领工人在阳澄湖边治水,工棚口的火堆引来黑压压一片“夹人虫”,上岸行凶咬人, 把稻田里的稻子也吃光。
晚上,巴解一行人在工棚边开沟筑壕,灌进沸水,升起火把,“夹人虫”席卷而来,纷纷跌入壕沟中。被烫死的“夹人虫”浑身通红,闻起来鲜美极了。巴解闻到香味,大着胆子尝了尝“夹人虫”。
阳澄湖蟹塘
从此,人们知道阳澄湖蟹不仅能吃,而且非常美味。为了纪念这位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祖先们把“虫”放在巴解的“解”字下面,将“夹人虫”命名为“蟹”,为巴解塑像于昆山巴城。
昆山巴城,位于阳澄湖东岸,距离上海50公里,外表平平无奇,实则是一座天然的大闸蟹乐园,个中滋味,只有真正爱吃大闸蟹的成年人才懂得。
在昆山土著朋友的带领下,我们从上海浦东驱车一个半小时,来到巴城阳澄湖畔的船餐厅。
下车后,我们在“味蕾地震”之前,率先感受到了视觉震撼——几十座独栋蟹庄一字儿排开,仿佛大闸蟹的“赛博堡垒”——巨大的红色招牌伫立在各色玻璃窗和屋顶之上,到了晚上更是张牙舞爪、五光十色、熠熠生辉,让人一不小心跌入中式梦核的怪诞疯狂。
这些蟹庄统一是前餐厅、后船的模式,前面装修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墙上挂着千禧年代的“明星在此用餐”的写真,走进去仿若在拍娄烨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后面则是一副江南水乡朴实的渔家风貌,码头和小船各司其职,水笼里养育着真正的阳澄湖大闸蟹、鱼、鹅、鸭,洗菜也在湖边解决。
紫珍苑船餐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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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经的湖菜,不是说手艺多精妙,但食材是真的好。随便红烧条鱼,炖只鸭子,都很好吃。”昆山朋友如是说。
如果说“小红书”里看到的苏州蟹宴是一场华丽的内卷,那么在阳澄湖畔吃到的湖菜就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松弛。
这些阳澄湖畔的船餐厅只在每年5-12月的蟹季开门迎客,其余时间闭门专心养蟹。
紫珍苑船餐厅的养殖场
“天下饮食衣服之奢,未有如苏州者。”在船餐厅,我们体会到苏州之奢的一体两面:三十年前开业的农家乐可以装修得如此精美,它具像化了千禧年前后的我们对于富贵的想象;而水陆纷呈的湖菜,又让我们看到苏州山水间的好风物——大闸蟹只是其中一种——只需拾掇一下,食物以其自然本味的出演,便成丰盛的宴席,这让久在城市樊笼中的我们,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奢侈。
魏晋名士张翰本来在洛阳做官,因不愿参与西晋皇室的斗争,提交了一份吃货看了都会有共鸣的辞职信:“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因为想念家乡美食而辞官,是一个令老板无法拒绝的借口。这就是的“莼鲈之思”的由来。
但苏州人觉得,张翰还是不够会吃,因为莼菜是春天的食物,虽然秋风起时或许也能吃到一些,但春天的莼菜“第一鲜美”。
苏州菜太注重四时之味了,春天吃笋、莼菜、青团和各种野菜,秋天吃芡实、鲈鱼、大闸蟹和藏书羊肉,冬有冬酿酒,夏有绿豆汤,每个季节都能吃得舒服快活。
这次没有吃到莼菜,但有同为水八仙的水芹。水芹是与芹菜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生长在水里,与豆皮一起煸炒后,是带着水感的脆嫩,入口有柔润的气息,馥郁的芹香中透着甜味。
配上店里的招牌笋干红烧肉,肥而不腻,晶莹剔透,入口即化,每人干掉三大块;就连多年不吃肥肉的朋友也豪横起来,直呼在阳澄湖畔吃到了“人生红烧肉”,值得一个 cheat day。每次觉得“肥劲儿”上来的时候,就再夹一筷子水芹,非常解腻,还能再吃一块。
刚钓上来的鳊鱼,被红烧后香得直击灵魂,肉质紧实鲜甜,毫无淡水鱼的腥味,上面铺满饱吸汤汁的萝卜——也都被我们吃光了。
吹着阳澄湖的风,慢悠悠地嗦螺,家烧螺蛳的汤汁令人上瘾,至此我们已经发现,红烧,是船餐厅厨师的拿手绝技。
还有晶莹剔透的河虾,只是一道小小的前菜。
作为湖菜的压轴菜,阳澄湖大闸蟹终于蒸好端上来了,母蟹四两,公蟹五两,是今年秋冬吃到的最饱满、最干净的蟹。
对于大闸蟹的做法,哪怕是江苏内部也会有争议。
“蟹仙”李渔主张清蒸,他眼中的蟹,“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经达到了色香味三者的极致;因此,他喜欢将蟹清蒸,反对再“和以他味”。
而《随园食单》的作者袁枚则认为,“蒸者味虽全,而失之太淡。最好在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
清代扬州盐商童岳荐编撰的《调鼎集》里则记录了蟹炖蛋、燕窝蟹、酒炖蟹、炒蟹肉、二色蟹肉圆、蟹松、蟹粉等三十余种蟹菜和醉蟹、糟蟹、酱蟹、风蟹、脍醉蟹等十余种醉蟹的制作方法,这类蟹肴据称是当时富商与豪客的追求。
不过,阳澄湖畔的苏州人,不仅不认可金陵人袁枚的淡盐水煮法,认为水煮容易过头,蟹肉收缩会变空;更将扬州盐商编撰的《调鼎集》等花里胡哨的蟹宴菜谱视为“邪典”。
姜丝醋
苏州人只会这样做:捆扎大闸蟹后,将其腹朝上放于盘中,这样膏就不会漏出,然后上笼蒸熟即可。出笼时,调转身体,以红艳艳的背部示人。蟹醋中加入生姜和一点白砂糖,提鲜解寒。也有人喜好清口吃蟹肉,让蟹肉的清鲜与肥腴占据味觉系统,回味蟹肉中透出纯净的甘味。
大家都夸初秋母蟹的蟹黄鲜美油亮让人上头,而到每年的十月底,阳澄湖的公蟹逐渐饱满,公蟹也有力气跳出来抗衡了:凭什么螃蟹只吃二两母?要么试试五两公,你会忘不掉这种糯叽叽的口感!
很多昆山本地人都爱公蟹,大抵是抗拒不了丰腴肥美的蟹膏。
此时的母蟹虽然黄已经逐渐收缩变硬,但昆山人也有办法。
昆山市老城区樾阁路上有家小馆子,没有取花哨的名字,招牌上只有“土菜馆”三个字,但是做起菜来深受喜爱。成熟的母蟹在这里被陈年花雕酒的卤汁与话梅泡上一夜,蟹黄的硬香被柔和的酒香点化,再加入少许话梅酸甜咸甘的跳跃感,母蟹的口感又迎来了新的巅峰,酒香浓郁,更加鲜甜。
太湖1号也享受了类似的待遇,这是近两年席卷太湖流域的一种新型生物,由太湖青虾与海南沼虾(罗氏虾)人工培育而成,体格巨大,脑黄膏肥,口感近似小青龙。
你或许在大数据中看到过它,伴随着这样的标题:“它唯一的缺点:只有苏州有。”
一只手那么长的、皮厚肉也厚的太湖1号来到土菜馆,被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用熟醉技巧点拨,卤汁灌注虾身,入味肥美异常。此时之后,苏州的秋天也不再只有大闸蟹。
从阳澄湖畔的船餐厅吃完饭开车在附近闲逛,会遇见卖大闸蟹和应季风物的集市,蟹农风雨无阻,蟹价相当实惠。阴雨绵绵的天气里,衣服与食物的色彩也呈现出一种油画质感。
而隔壁苏州山塘街,则是熙熙攘攘的市井小摊,大闸蟹码得整整齐齐像小吃一样卖,爷爷们就坐在路边吃,吃着吃着就到了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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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有半日闲暇,比起人山人海的莲花岛,本地人更喜欢去方兴未艾的歇马桥。这是一座有600年历史的隐世古镇,距离上海只有半小时车程,周末也很清净,连河里的小鱼都可以悠闲地晒太阳、听雨声。
这里最大的咖啡厅是一尺花园,比上海清净许多,几个朋友在这样的村咖喝喝茶、吃吃点心、搞搞玄学,心灵得到了治愈,“班味儿”消散于无形。
昆山没有山,却都是江湖。这些丰饶而本真的物产与人文之美,就这样抚慰着来来往往的居民与游人,令人惊呼这座城市不仅搞钱第一名,生活也有踏踏实实的松弛幸福感,如果这里不是天堂的话,我也实在想象不出天堂的第二种模样了。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编辑 / 王学硕
作者 / 野生宝可梦
图片 / 野生宝可梦、视觉中国
版式设计 / CNT ART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