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将于10月5日揭晓,每年到这个时刻,谁能获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总能成为热议话题。欧洲一些博彩公司在今年仍然延续了放赔率榜单的“传统”,在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单上,目前排名第一的是中国作家残雪,但已经在赔率榜单“陪跑”整整16年的村上春树,依然榜上有名。

即使村上春树曾言,他写作的动力来自于读者而非奖项,但为什么总是获奖热门却总是得不到奖,依然是许多文学读者们心心念念之事。

近日,红星新闻采访了村上春树作品的中文译者林少华,将这些问题抛给了这位翻译中文简体版村上作品的第一人。1988年的冬天,林少华首次将那本后来风靡全国的《挪威的森林》翻译出版;之后,《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至今,林少华共翻译了44部村上春树的作品。

刚刚结束成都读者签售的林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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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对于绝大部分中国读者而言,村上春树大概率不仅仅是村上春树,而是“林少华版”的村上春树。要说林少华是国内最了解村上的人之一,绝不过分。

“我倒不希望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原本以为,最希望村上获奖的便是林少华,毕竟诺奖桂冠加身,作为译者必定与有荣焉。

但林少华闻之却连连摆手,“我倒不希望他打破(陪跑魔咒)。”他玩笑一般地说,除了诺贝尔奖,国际奖项、国内奖项村上不知“捞”了多少,大众声望和财富,作为一个作家能得到的东西,村上都已经超额得到了,如果再把诺贝尔文学奖扣在头上,这岂不是天道都不公了?

他对村上今年获得诺奖这件事,也不抱什么希望,“村上已经陪跑了这么久,这件事情已经弄黄了,一次又一次折腾,就是这个事情没什么成功的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在林少华看来,村上总与诺奖擦肩而过,原因在于他的作品与诺奖的评奖标准并不一致。“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始评奖标准是,‘有利于世界和平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以这个标准看来,那村上的确是和平主义者,作品也足够优越。但在具体评价中,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看重的是宏大叙事,需要能够表达这个时代、社会中最痛的东西,那种最能够唤起人类共鸣的痛处、灵魂切片、伤口切片。一个民族的创伤、时代的创伤。”

而村上的作品,故事情节大多围绕着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那本知名度最高的《挪威的森林》,讲的只是恋爱故事,主人公渡边君只喜欢独自看书和听音乐,本质上只对自己感兴趣,与女孩子在一起,能说出喜欢到“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这样的情话。村上的处女作《且听风吟》,讲述一位少男偶遇喝醉的少女,孤独之心相互慰藉,产生朦胧情感,主人公会“谛听云雀的吟唱,听了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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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文学中一个重要主题——“孤独”,大多也只是描写主人公在日常生活中的内心纠结。《且听风吟》里“时常狠狠捏住剃须膏空盒落泪”;《1973年的弹子球》里主人公在后半夜三点在厨房看拆掉的配电盘看得全神贯注;《寻羊冒险记》里,主人公在妻子离开后一个人翻阅被剪去合影的影集,独自怀念妻子的衬裙……

这些是一种细腻婉约、扑朔迷离的心理机微和情感涟漪,近乎秘不可宣、妙不可言、深不可测的轻微的喜怒哀乐,怪不得林少华笑说,“(村上作品)唧唧歪歪,这就入不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奖老先生们的法眼。”

此外,在小说的叙事上,村上的部分小说又有着推理的情节,这让村上的作品带上了“侦探悬疑小说”的嫌疑。比如说《寻羊冒险记》里主人公费劲心思要找到的那只背部戴着星形斑纹的羊。这只羊最初钻进“羊博士”的体内,离开后致使羊博士由技术精英沦为一事无成的“羊壳”;后又钻进“先生”的体内,让他从一位平庸的右翼分子一举成为日本右翼首领。林少华说,“侦探小说便是大众小说、娱乐性小说,也是评委们要排除的小说。按照我们的主流说法,(这类小说)缺少纯文学作品的复杂性。”

“村上的魅力,是把一切微茫情绪化作纸上审美”

即便陪跑诺奖多年,但村上作品的文学性却并没有因为总是与诺奖擦肩而受到质疑。熟悉林少华的读者知道,他心气极高,“非纯文学不译”;年轻时的林少华心气更盛,是一心想要当学者的,结果因为经济实在拮据,只能在旁人的极力推荐下接下了翻译《挪威的森林》的工作。1987年的冬天,只能裹一件半旧混纺鸡心领毛衣,一个人蜷缩在暨南大学教工宿舍,“在这种既不美妙又未必多么猥琐的心态下”,哆哆嗦嗦地对照着日文翻译了这本浪漫的《挪威的森林》。

本以为只是接个翻译的差事,没想到却对村上作品“一见钟情”。在林少华看来,村上文学的一个艺术魅力,在于把一切微茫情绪化作纸上审美,而审美便是文学作品的唯一身份证。

比如村上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女性形象,总是拥有一具近乎唯美的身体。年轻的女孩,便是“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只小动物”;已然衰老的女性,在村上的笔下却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哪怕是大部分人都避之不谈的皱纹,也是美的:

“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的整个面部。(摘自《挪威的森林》)”

这也是村上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与传统日本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不同之处。在林少华看来,传统日本文学作品中的女性,虽不能说全部是男人的附庸,但也基本上围着男人打转;而村上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大多是独立的、自我的,不依附男性的。

若要爱,便要飞蛾扑火般扑上去,把脸颊埋在主人公的脖颈上,强调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放言“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到别处去(《挪威的森林》)”。但若要离开,也从不多言语,潇洒、独立,只需一句“和你在一起,哪里也到达不了”便带着全部行李一走了之,甚至连和男主人公的合影,都要把自己部分齐齐剪下,就像从未出现过那样,连同自己的痕迹全部地、永远地消失(《寻羊冒险记》)。

《寻羊冒险记》,上海译文出版社今年推出的最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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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女性角色所带来的情色场面描写,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国内,都曾引起过巨大的争议——村上的作品中,是不是有轻视女性的形象?作为“村上专业户译者”,林少华说,至少在自己主观上没有看出村上有这样的意识。

相反,村上的这批男主人公,往往有对女主人公撒娇、邀宠、献殷勤的表现,“对于男主人公来说,女性是男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驿站,一个既是恋人又是母亲,又是精神导师的角色,把爱情、亲情、友情全部都集中在女性身上。”

面对争议,村上也曾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越是如实地写就越是没有腥味。我是以这个想法写的,但不少意见认为并非如此,说是色情,说现代年轻人难道是那样的不成?可若是连那个都算是色情,我倒是想问那些人到底过的是怎样的性生活?”

林少华说,其实村上的作品中,并没有那种因为两情相悦那种如醉如痴、心醉神迷做爱场面。与其说是描写爱情,不如说是主题为孤独、寻求纯真的成长小说,“无论是做爱也好,睡觉也好,都是两颗孤独的心的一种寻求供给、慰藉的一种形式。”

“我用汉语重塑了村上文体,再现了村上的文体之美”

对村上作品“一见钟情”的林少华,其实一开始“是有些看不上日本文学的”,直到接触到村上,才发现原来日本文学也有这么好玩的东西。

日语含蓄、拖沓,越是传统的日本作家作品,这样的倾向就越明显。但村上不一样,12岁便开始接触欧美文学,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便是,“青少年时期几乎从来不看日本文学作品,也没有因为看日本文学作品而感动的这样的体验。”

所以村上的作品行文风格简洁明快,节奏抑扬顿挫,“每一行都没费笔墨,但每一行都有微妙的意趣(吉行淳之介评《且听风吟》)”,颇有些英文翻译腔的味道,这一点与林少华自己所追求的简洁明快的语言风格不谋而合,“翻译当中就往往有得心应手的感觉,甚至觉得简直是神来之笔,自我得意了好一会儿。”

那些不符合自己语言表达习惯的川端康成、本岛由纪夫、太宰治,对于林少华而言,翻译起来便觉得十分别扭,甚至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后来我跟村上见面的时候,我说翻译你的作品感到很开心,他也说,翻译就是有一个选择,要选择和自己合得来的对胃口的来翻译,否则就会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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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场合中,林少华都半开玩笑地“抱怨”,为何书封上作者名字就那么大,译者的名字却那么小。之所以有些不甘心,这是因为林少华的翻译并不是完全依赖原作、中日文字的刻意应对,而只是强调“审美忠实”。

他的语言极具个人风格,华丽而充满诗意,比如村上春树的处女作《風の歌を聴け》,直译应为《听风的歌》,但林少华却译作《且听风吟》;《挪威的森林》更盛,翻译玲子弹吉他的片段,写她“细微之处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典型的中国传统行文手法,也因此曾被批评有“美化原文之嫌”。

在林少华看来,自己用汉语重塑了村上文体,再现了村上的文体之美,他说,“村上文学的汉语译文已经不再是外国文学意义上或日语语境中的村上文学,而是作为翻译文学成为中国文学、汉语文学的一个特殊组成部分。”

这样“林少华版本”的村上,让许多读者沉醉。青岛曾有一位女高中生告诉林少华,《挪威的森林》她读了一百遍,“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地在我面前琅琅背诵起来,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作为译者,还有比这更让人欣慰和幸福的场景吗?”

林少华前来位于成都的电子科技大学演讲后,读者写给他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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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林少华,在社交平台上很是活跃,在B站上开通账号讲村上,与其他UP主连线接受读者提问;开通了微博,每天“以创作的方式”来更新,先写在纸上,反复修改,再发布。内容与作品一般文绉绉,来一趟成都,他要在微博上写,“自长春飞临成都。成都,不仅富有地利之物质资源,精神资源也得天独厚:诸葛孔明,政治家的楷模,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杜甫,读书人的楷模,笔惊天地,心系家国……成都人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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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种“腔调”的翻译,喜爱者甚,但因不喜欢加之诋毁的读者也有不少。这些不同的观点林少华自然看得到,“誉满天下,毁必随之,名声在外必然有批评,这是规律。”他调侃,“日本叫做名人税,就是你成名的代价就是必须接受别人的指责甚至攻击,那叫名人必须上的税。”他说自己儿时因腼腆害羞、不爱说话,有一个外号叫“大姑娘”,但这种用文字来表达观点的方式,是自己毕生所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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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也可能是那年冬天林少华初遇渡边君(《挪威的森林》主人公)时,便被村上作品深深打动的原因——在村上的作品里,那些主人公们往往都是专注于自己的、坚韧的、忠实自己内心的都市隐士般的角色,林少华笑言,“你是你,我是我,之所以在翻译层面上比较愉快,大体是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蒋庆 编辑 乔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