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年前,高中还没毕业,我就响应国家号召,跟随同学们一起来到了革命老区陕北,成了一名插队知青。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当年在陕北插队落户当知青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特别是那位淳朴善良又漂亮的陕北女子,时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就像我的影子,甩都甩不掉。
我是1969年1月13日和同学们一起乘坐知青专列离开北京的,知青专列抵达陕西境内的铜川车站后,我们在铜川住宿一晚,次日吃罢早饭,又换乘解放牌大卡车一路北上,总共历时四天的时间,于16日来到了陕北延安地区的延川县,最终我们七名北京知青被安排在马家沟二队插队落户,大家临时分散开借住在老乡家中,也和老乡家一起搭伙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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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沟大队是一个不大的自然村,一共两个生产小队,几十户社员散落在一条泄洪沟的北坡上,那一孔孔低矮破旧的土窑就是老乡的住所。因为那里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土地贫瘠,乡亲们的生活很苦,苦到难以解决温饱。
来陕北插队落户之前,我们对陕北生活状况的了解都是从书本和宣传资料中得到的,我们想象的陕北应该和那首歌词一样:到处是庄家,遍地是牛羊,是陕北的好江南。当我看到马家沟的真实状况时,心里特别难受,有两名女同学竟然哭喊着要回北京,说是上当受骗了。既然选择了陕北,想回北京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也只能面对现实了。
我和杨京平借住在了二队队长刘树生家,刘队长家五口人,两个女娃,他的老父亲跟他一起生活。一家五口人两孔土窑,刘队长家的居住条件和生活条件都不好,我和杨京平住在了靠里面的那孔土窑里,和刘队长的老父亲睡在一铺土炕上。
那天我们来到刘队长家时日头还有一杆子多高,乡亲们帮我俩把木箱子和提包都搬到了土窑里,摆放到靠窑掌的空地上,他们就各自回家了。一帮碎脑娃娃堵在窑门口,叽里呱啦说着我们听不明白的陕北方言,像是在看西洋景,刘队长撵了好几次,他们离开后又都围拢过来。
看他们穿着脏兮兮的棉衣,好奇的目光里透露着纯真和羞涩,有的娃娃棉衣露着棉絮,脚上的鞋露着脚趾头,令人心酸又心疼。我回到窑里,从提包里拿出糖块和饼干分给他们吃,分到糖块和饼干的娃娃都跑开了,没分到糖果的娃娃还站在窑门口,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期待。
等娃娃们都走了,窑门口又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娃,她站在门口,歪着脑袋朝窑里张望。只可惜我提包里的糖块和饼干都分完了,杨京平拿出他吃剩下的两个面包递给了我,我回转身递给了那个女娃。那个女娃接过一个面包,拧转身羞涩地跑开了。
看那个娃娃跑远了,我把手里的那个面包掰开,递给杨京平一半。还没等我把面包塞进嘴里,杨京平却把吃到嘴里的面包吐了出来。我赶忙咬了一小口,紧接着就吐了出来。面包酸了,变质了。我很后悔把那个面包给了那个女娃,很是担心她吃了霉变的面包会拉肚子。
太阳落山后要吃晚饭的时候,一位老汉走进了刘队长家的院子,这个人不是旁人,他就是刘队长的老父亲,二队的饲养员刘爷爷。刘爷爷很热情地跟我俩打招呼,可我和杨京平都没听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只好笑着喊他爷爷。
第一顿晚饭是在刘队长他们居住的那孔土窑里吃的,那孔土窑很宽敞,土炕是里外炕(就是一铺土炕的中间位置垒砌了一道矮墙,把一铺大炕分成了两铺小炕),吃饭的炕桌放在了外炕上,破旧的炕席上用旧粗布打着两块布丁。
吃饭的时候,我和杨京平坐在里面,刘队长父子俩坐在外面,刘队长的婆姨端上来一大瓷碗洋芋炖酸菜,回头又端来一碗萝卜条炖豆腐,还有半碗咸菜条和半碗辣子酱,主食是香喷喷的小米干饭,我和杨京平一人吃了一大碗小米干饭,刘队长和他父亲一人吃了一小碗米饭,刘队长的婆姨和两个娃都没吃饭。刘队长说冬天天短,他们一天吃两顿饭。
吃完饭,我们准备下炕时,一个女娃突然来到土炕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刘队长的老父亲,说了几句我们没听明白的话,转身走了出去。
刘队长的父亲把手的食物掰开,递给刘队长一半,他自己把另一半塞进了嘴里,笑眯眯说了一句,只可惜我们还是没听明白刘爷爷说的是什么。刘队长把食物塞到嘴里,笑着说:“酸溜溜的,好吃得很。”
这时我才知道,那个女娃就是刘队长的小女儿,她递过来的就是我先前给她的面包,一个变质的面包她分成了五份,她妈和姐姐人人有份。误把变质的面包送给了刘队长家的娃娃,我心里愧疚自责了好久。就是因为那个变质的面包,刘队长一家人总说面包好吃,酸溜溜的。
当天晚上,刘爷爷和我俩挤了一宿,第二天就抱着他的的铺盖卷去了队里的饲养室(牲口棚),他说就不和我俩挤在一起了,怕我们北京学生嫌他身上有虱子。
之后的日子里,吃饭的时候,刘大妈就把我和杨京平的饭菜端到我俩居住的那孔土窑里,让我俩单独吃饭。所谓的饭菜,就是发面团子和高粱面糊糊,外加一碟咸菜条和一点辣子酱,隔两三天能吃一回洋芋炖酸菜或炖萝卜条,菜里几乎看不到油花,只能闻到羊油的膻气味。
尽管伙食很差,可我俩的伙食和刘队长一家吃的还不一样,六十多岁的刘爷爷竟然也吃高粱面掺了胡萝卜缨子的菜团子,我和杨京平吃的是玉米面和高粱面两掺的发面团子。在当时的陕北农村,能喝一顿小米稀饭,就算改善伙食了。看看乡亲们生活这么艰难,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过了两天,我俩就和刘队长一家熟悉了,刘队长的婆姨当年四十一岁,我和杨京平都喊她大妈。刘队长的大女子叫刘荞花,当年十五岁,我俩喊她荞花妹子。刘队长的二女子叫刘双,当年八岁,我俩也随着刘队长一家直呼她的名字,有时也喊她刘双妹妹。荞花上面原本有一个男娃,刚满月就夭折了。荞花三岁时,刘大妈又生了一个男娃,也是出了满月夭折的。刘队长说他命里无子,实在是强求不得。
刘荞花虽然不识字,可她长得特别漂亮,爱说爱笑,也特别勤快,天天都帮我们烧炕,给我们灌暖水瓶,也帮我们打扫卫生。我俩在刘队长家借住期间,天天都吃现成饭,家务活从不让我俩干,偶尔去挑一趟水,也要和刘荞花争抢着去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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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天气逐渐转暖,春耕备耕生产也就拉开了序幕。当时马家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婆姨女子不出山劳动,除非麦收和秋收时节,地里农活忙,婆姨们才到地里送饭送水,在场院帮忙打连枷晒粮食,平日里就在家做家务。
我们北京来的知青,有男生也有女生,女生总不能不出山劳动吧?刘荞花看女知青和男社员一起出山劳动,她也提出要出山劳动挣工分。刘荞花引开了头,队里的婆姨女子们也都跟着出山劳动挣工分了。刘队长说是我们北京学生起了好作用,女子婆姨也能顶起半边天了。
别看刘荞花年龄不大,可她干活不偷懒也不耍滑,挑粪比我们男知青挑的还多。收工回到家,她还要帮刘大妈烧火做饭,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累。每天吃完饭出工的时候,刘荞花都会喊一声:燕生哥,京平哥,走哩,出山劳动哩。”天天和刘荞花一起出山劳动,我们感到很快乐,也感觉不到累了。
麦收后不久,队里就为我们修建了三孔新窑洞,我们七名知青(四名男生三名女生)就搬到新窑里居住了。我俩搬走后,刘爷爷才把他的铺盖卷从饲养室搬回家。后来我和杨京平去饲养室玩,才知道刘爷爷之前就睡在那孔存放草料的冷窑里,冷窑里没有炕不能烧火取暖,就连门窗都是破烂不堪的。想想刘爷爷一冬天就睡在那样的地方,我和杨京平心里特别难受。
那年秋后,我被安排到马家沟小学(两个大队联办的小学)当了民办教师,教一年级的新生,刘双正好成了我的学生。之前她都喊我燕生哥,突然改口喊我王老师,我俩都有点不习惯。
一天下午放学后,刘大妈在路上截住我,她说刘队长在沟岔里逮了一只兔子,让我去她家吃兔子肉。盛情难却,我只好跟着大妈来到了她家。那天炖了兔子肉,还炖了白菜粉条,吃的是高粱和玉米面两掺的发面团子。好久没见到荤腥了,那天我吃得很饱。
吃罢晚饭,刘荞花笑着问我:“燕生哥,你都当老师了,能教我识字吗?”“能啊!只要你愿意学识字,我天天来教你。”
就这样,每天晚饭后,我就到刘队长家来教刘荞花识字写字,也顺便看一下刘双的作业。刘荞花很聪明,记性也好,每天都能学会十几个字,第二天听写,她都能写下来,写字还特别认真,也很好看。我每次夸她聪明记性好,她就特别高兴,还笑着说:“燕生哥,我识字了,就不是文盲了,以后我也要念报纸,我还想当队里的记工员哩。”
一晃就是三年,三年的时间里,刘荞花学会了很多字,也能算账,能读报纸了。这时我突然发现,刘荞花比以前更漂亮了,个头也高了,说话的声音更好听了,她对我也更亲了,帮我洗衣服,给我纳鞋垫,出山劳动摘一把酸枣,她也要留给我吃。在我心里,她就像我的亲妹妹,比亲妹妹还亲。
1973年秋天,县里成立了文化站,要在我们插队知青中选拔几名高中生去县里做宣传工作。在马家沟插队落户的北京知青就我和杨京平是高中生,大队马书记问我俩谁去县里工作,考虑到我是民办教师,我就把这次机会让给了杨京平。
说句心里话,当时我也不想离开马家沟,因为心里对刘荞花产生了强烈的好感,我不想离开她。
之后的日子里,只要有时间,我就去刘队长家串门,但每次去都有借口,要么是说一下刘双的学习情况,要么就是教刘荞花学习识字写字。每次去,刘大妈对我都特别热情,经常留我在她家吃饭,我回北京探亲过春节的时候,也会给刘队长家带一些北京特产回来,我还给刘荞花买了一块花的确良布料。
1974年初秋的一天,我们马家沟大队放露天电影,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刘荞花突然来到了我身边,离我很近,我几乎都听到了她的心跳声。鬼使神差,我拉了刘荞花的手,刘荞花没有挣脱,她温顺的就像一只小兔子。
过了几天,刘荞花红着脸对我说:“燕生哥,听我妈说,男子和女子拉了手亲了口就会生娃娃,你拉了我的手……”听了刘荞花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只好宽慰她说:“荞花,你放心,不会的……”
后来我再去刘队长串门,刘队长对我说:“燕生,咱这穷山沟里留不住你们北京娃,你们早晚都会进城的。荞花也不小了,也该寻个婆家哩。”刘队长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话,我一直没想明白。
那年冬季学校放了寒假,我就回北京探亲去了,离开陕北的时候,刘荞花给我送来了红枣和小米,还有几个白面馍,让我带在路上吃。她说就不送我去公社汽车站了,怕旁人说闲话。那天我对他表明了心迹,我说回到北京,我就跟我爸妈说我俩的婚事。
春节过后,过了正月初十,我就从北京返回了陕北。当时我父母下放到通州农村参加劳动,他们的意见是尊重我的选择,但希望我慎重考虑婚姻大事,因为当时知青返城已成大趋势。
等我回到马家沟才知道,春节前刘荞花就和大队书记家的二小子马有良(粮)定下了婚事。马有良虽然是小学文化,可他很勤劳很善良,是一队的记工员,长得也不赖,我对马有良的印象也不错。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那个难受啊,就像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一样,趴在知青点的土炕上,我哭了个稀里哗啦。等我哭够了,坐在炕栏石上的刘队长把旱烟袋在鞋底子上磕了两下,轻轻叹了口气说:“燕生,不是哦(我)心狠,我是为你好,荞花是个农村女子,你是知青,还是个高中生,早晚要远走高飞的,我不想让荞花扯你的后腿……”
那天的晚饭刘大妈没有让我去她家吃,她给我端来了一大瓷碗菜汤,还拿来两个发面团子。那顿饭,我是就着眼泪吃完的。
麦收后,刘荞花嫁给了马有良。荞花出嫁那天,我站在讲台上总发愣,竟然把六月荷花花飘香念成了六月荞花飘香。一连好多天,我都是魂不守舍,总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1976年秋天,我被大队推荐为工农兵学员,也顺利通过了文化课考试,可我最终却没能通过政审,和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梦失之交臂。恢复高考后,我犹豫再三,还是参加了高考,结果我考上了北京林学院,也顺利通过了政审。1978年春天,我离开了马家沟回到了北京。
离开马家沟那天,刘队长赶着队里的毛驴车把我送到了公社汽车站,分别时,刘队长塞给我一个蓝白花粗布包袱,里面有大妈烙的白面饼,还有两双鞋垫和一双布鞋,鞋里还塞着五块钱。不用说我也知道,钱和鞋都是荞花妹子送我的。在公社通往县城的客车上,我抱着那个粗布包袱,眼泪流淌了一路。
2003年初冬,淳朴善良的老队长去世了,当时我正在医院里看护病重的岳母脱不开身,只好委托杨京平给大妈捎去了两千块钱。
从那之后,逢年过节,我都会给刘大妈寄一些钱,直到大妈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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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过去了几十年,当年在陕北插队落户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特别是刘荞花的影子总会闪现在我的眼前,一想到她,我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难受一阵子。刘荞花,你生活的好吗?我一直都在牵挂着你。
作者:草根作家(讲述人:王燕生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