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彬是我的老——领导。说出“老”这个字,我犹豫了,他不老,比同龄人更富少年气性,更没有刻板印象里老领导的样子。
关于我们共事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10年前,傍晚6点钟一到,整个频道鱼贯而出,奔向大望路地铁站,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大环境变了,工作这件事的的情形也变了。
凤凰读书这个品牌是他创立的,后来的很多年里,这个账号发布的内容都带着他的性格,之后他离开,去读写作硕士,我在朋友圈里看到的他,始终过着一种诗人生活。
现在这位诗人出版了一本新诗集,《回忆的花园》,他给我发来介绍,我看写的是——
这本诗集中或多或少包含了作者自2002年开始诗歌写作的全部经验和精神面貌:迷人的感性,不确定的理性,细腻的情感,对自我、亲人和他者的爱与恨,追寻知识和德性,尽力生活,在不安中渴望安宁……
那么下面就读读这些带着迷人的感性的诗吧。
严彬新诗集《回忆的花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和精神,受制于时代,塑造着时代,也留下了诗篇。
#妈妈
在两张中学毕业证上
我也曾见过妈妈少女时的样子
想象她结束我们都结束过的中学时代。
在两张相隔两年的一寸黑白照片上
我也曾见到过妈妈扎两条黑辫子
年轻的脸 想象中的七十年代。
但我没有见过我的妈妈好好照镜子
印象中我没有见过她穿裙子——
我的妈妈没有花裙子。在我从朋友书中
读到他同样勤劳的妈妈给自己买石英表
我想起我的妈妈也曾经历二十几岁的年纪
她也有一面镜子 也曾用勾针在工厂
钩出过别人的白手套……但我突然意识到
在我的印象中 我的妈妈没有年轻过。
她总是梳着辛劳的辫子 总是浮肿着眼睛
就像她成年后总操心家务 总是为钱发愁。
我找回了旧照片 找不回她年轻时的脸。
我的妈妈在我眼中没有年轻过
她去世的时候也还没有老。
在家乡。2023年过年情景。本文的照片都是严彬拍摄的。
在家乡,浏阳河沿岸。
#杜狄的村子
和阗人杜狄和他的父亲过相似的生活
作为沙漠中的居民为了生存终年获取水和食物
将铁器和血汗穿透流沙 深深扎进土地
像千足虫寄生在不毛之地——
为了拯救自己和家庭 他们寻找红柳、沙棘和芨芨草
种植少量的粮食 人人都有绝技
当我们来到和阗 在一棵树下和他相遇
那时他正抬头朝我微笑——
作为找宝人和兼职向导 和他的父亲一样
他在童年的沙地中刨出过楔形木版和小佛像
将迷途者和职业探险家领向东方和西方
正像他的远邻后来向我们说出的故事
杜狄收到我们的钱币和干饼 引我们去到
他的村庄
在圆形沙海中我们途径只有他和他的父亲辨别的
大地记号——我们没有见到野马、猎豹——
在一块凸型沙地毁损的房子前停下来
杜狄叉腰站在太阳底下 掀开头巾让他的额头
被太阳晒得更亮。以下是他对我们说出的话:
这就是我的村庄
连老杜狄也不能找到
这就是我的两间房屋
今天晚上你们可以睡在里面
从毡蓬中看一看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闭上眼睛
会像我一样安静
当你们离开的时候
我将送给你们一块
书写了祝福的木头
这就是我们曾经到访过的土地
如今人们将它简写为“和田”
有时我也会怀想起找宝人杜狄和他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便拿出他赠送的木头“祝福”
它们都来自一百年前
携带的是下大雨时期
和阗的信号。
2020-05-07
#花(二)
月季花有朴素而无言的美
花瓣和玫瑰没有什么不同
而我喜欢月季
常常在路上停下来欣赏它们
一株月季花长在楼房边上
一片月季花开在树荫下面
它长在地上让人看见
凋谢的过程也让人看见
像一个永不撒谎的人
带着秘密离开时
天气晴朗。
醉酒的那天我摘了一支月季回到寝室
一周后月季花落在透明的玻璃板上。
2019-06-27
河岸边的小孩。
浏阳乡村黄昏。
#我出生在一株柿子树下,在五棵枇杷树和一丛竹林之间
我出生在太阳升起之前
在露水初来、白昼渐短的八月末
妈妈抓着木床上桃红色的被子
将我生在一株巨大的柿子树下
在五棵枇杷树和一丛竹林之间;
接生婆、奶奶和我的姑姑守着流汗流血的
瘦小的妈妈 爸爸在旁边喜极而泣
爷爷在门外抽烟。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和妈妈躺在一起
汗水已经消散 我的额头高高地
继承了妈妈绵软的头发 爸爸的鼻梁;
在我记忆的起点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
阵风从树上吹落四月的最后一个干柿子
新燕来了 我开始走路 说话
记下妈妈缺乏乳汁的一年
创造了弟弟。
五棵枇杷树一齐在冬天开出白色小花
春天结果 弟弟在床上爬 我在长大
失准的闹钟又重新走动
时间从新起点上开始:
爷爷摘树上的柿子和枇杷
奶奶收拾河边的落叶和树枝做柴火
妈妈将衣服洗白
爸爸撒下渔网。
他们看着我和弟弟长大 长大……
2020-11-24
#山毛榉
山毛榉在想象中生长。
成排的山毛榉在想象中装饰着城堡女主人的大路和小路。
那些成年的山毛榉都是高大的
农夫的火焰 猎户的防风墙 战争中得胜的矛。
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的山毛榉各有不同
对于后者
那些正直的山毛榉也有香水味道
在一部小说中将枯荣超过七次。
一片具体的山毛榉林中有北方的群鸟
有马鹿 也有国王的队伍庄严地经过。
那是我从前的记忆 少女们两百年前的生活。
2019-06-13
浏阳河岸,我家附近的夜和树。
菜地上一条船的残骸。
#涧口村树神
那时我常常想起这株大树
从我见到它起它没有名字
看上去不像樟树、柳树、杉树、苦栗子树——
它的旁边是棕树、杂草和灌木
南边一条小溪。
在我小的时候 溪水长年流淌。
人们秋天截断水流 从中捕捞
鲫鱼、鲤鱼、泥鳅、脚鱼和黄鸭叫;
夏天、春天涨水 浏阳河漫到溪口
淹没了它 拓宽了它
将水淹到老树的根前
像不远的亲戚常来串门
叫醒了沿岸的生物……
三十多年来它没有成长
没有拓宽 也不衰老。
没有房子需要它支撑
没有风凭借它改道;
像幽灵不动它招摇——
老人们对小孩说那树中
有洞 有鬼 有神——
我们的老树长在那里
有几年我以为它死掉了。
因为绿化树淹没了农田 淹没了它。
那时我站在门前再也看不到它稀疏的树冠
看不到村庄的雾气缠绕它。
门前的人造树快速成长。
到处是栾树、八月桂、红叶石兰……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门前的新树 塑型的樟树和罗汉松。
农民们缺乏对树的情感。
唉!乡村的内部
灿烂而宁静
麻木又自然。
2020-04-13
#建房子
一百年来 在浏阳河沿岸
修房子是所有成年男人的心愿。
一场战役能塑造一位英雄
一场洪水能带走一口池塘里的鱼
但樟树和杉树不会在一个夏天长成
一栋房子要耗费一个男人的半生。
我爷爷的爷爷曾指着腐朽的房梁说:
这间房子会在明年洪水前倒塌
你堂客不会自己坐着轿子来到涧口。
这些简单的道理就像
从黄土岗挑泥巴烧制红砖
从浏阳河里担卵石垒墙脚。
我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
他种菜、种水稻 去河里捕鱼
我叔叔是全村最好的三个泥瓦匠之一
我弟弟学过汽车修理——
这些都不能阻止他们成为房屋修建工
在自己的土地上修自己的堂屋和卧室。
一个男人应该能自己建造房子
在屋门前用茶叶和水果招待邻居
不让妻子一个人在潮湿的屋里叹息。
家家都有猪圈和牛圈
将家禽放养在院子里;
在古代 一个男人还将为自己建造马棚。
现在他们都住在自己流过汗的房子里。
我爷爷的房子已经旧了
我叔叔的房子长满青苔
我弟弟的房子从未浸泡河水。
一百年过去了 这是故事流逝的周期
也是一个人从出生到化为尘土需要的时间。
2019-02-04
点燃柴火。
关于严彬,更多的介绍——
诗人,小说家。1981年生,湖南浏阳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作性写作专业,文学硕士。出版诗集《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大师的葬礼》《所有未来的倒影》《回忆的花园》、小说集《宇宙公主打来电话》《过时小说》等。参加《人民文学》第4届新浪潮诗会、《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第4届中俄青年作家论坛。曾以诗歌《在家乡》和李宗盛、李剑青合作,作为词作者入围金曲奖最佳作词人。于2008年创办著名读书媒体凤凰网读书频道,担任主编十年有余。现在北京。
编辑 | 星冰乐
诗歌来源 |《回忆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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