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民族的往昔生活方式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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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冰心有一篇小说《像片》,写一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教会学校美国女教员施女士,归国后心中温存着的“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这位来自新英格兰的施女士,在教会女校里教琴歌之外,日常生活就是种种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她喜欢沉浸在古中华这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中……

读到小说中“闲时逛隆福寺,厂甸”这一句,我突然明白了这古城原来正是北京啊!那么“门外苍古雄大的城墙”,分明就是北京城墙了。民国初年的北京城,仍是内外四重城墙的格局,由内而外分别是紫禁城、皇城、内城和外城。城门则是“内九外五皇城四”。陈宗蕃在《燕都丛考》中记载:“城垣驰道,蔓草荒芜,不复能行,其门楼亦多拆卸。”但从总体上看,当时的北京仍基本保留中国古代城墙环绕四周、东南西北各设城门楼的格局。可如今,北京城墙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拆城墙的风潮中,巍峨的北京城墙被拆除了。梁思成曾认为北京城墙内几百年的灰土坚硬如同岩石,粗估约1200万吨,堆积起来等于12个景山,用20节车皮需用85年才能运走。然而,在具有“愚公移山”传统的中国人看来,拆城墙并不是不可想象的。北京市民从四面八方扑向城墙,他们杠撬锤击,夜以继日,北京城墙虽然出乎意料的坚固,但终于崩溃了。

西安的城墙差点也遭遇到类似北京城墙那样的厄运,但幸运的是,它勉强算躲过了。始建于明太祖洪武三年(1370年),洪武十一年(1378年)竣工的西安城墙,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今天漫步在西安城墙下,你能感受到往昔古都余韵犹存。所谓古城,不就应该像西安这般遗迹遍布,且保留着城墙和街衢布局的吗?我一直喜欢把西安市叫做长安城。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它四面连绵不断的城墙使它历经百年沧桑而仍有一股帝王之气,就好像欧洲贵族冠在姓字前的冯或者德,到今时贵族虽然没落,贵族的气质却依然鹤立鸡群,不容混淆。

外地人到西安旅游,曲江、雁塔、兴庆宫、青龙寺,其实都不具备西安最本质的特征,倒是这一圈古老雄厚的青灰色城墙,最具十三朝古都的韵味。城墙的韵味,需要仔细摩挲与悠然遐想。比如,真正用心去观察那些未经修葺的墙体,便会感受到不同地段城墙传递的历史信息。那些古朴凝重的断土残垣,有的高大,有的蜿蜒,有的杂乱,有的隐约,有的残美,有的斑驳,有的色彩微妙,有的层次丰富,斑驳着岁月印痕的石板路……构成了一幅幅意味深长的画面。

我认为最好的城墙游路线,就是顺着古城墙下的端履门,往古城墙的正南门也即永宁门走,你先是经过两千多年前的大儒董仲舒墓,墓旁的街道叫下马陵,皇帝到此都得下马。其余入城者,自是皆需整好衣帽,绑好鞋带,呈端方、肃虔状。顺着城墙,走着走着,迎面就是举世闻名的碑林博物馆,可以溜达着进去看几通碑刻。从博物馆出来,永宁门也是西安城墙8个登城点之一。沿着宽阔的石阶,就可以一步步登到城墙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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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城墙是在隋、唐皇城的基础上建成的,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将次子朱樉册封为秦王,藩封、府治同在一城,因而修建的城池规模宏大坚固,再加上后来明清屡次修葺、增建,至今保存完好。宽厚的石城墙,斑驳着岁月印痕,有的地方还杂生着枝粗叶茂的小树,枝叶迎风摆动,引得一群群野鸟飞上飞下。靠着墙根的地方,有的还开着一朵朵金黄野菊,更显出幽寂而深厚。从城垛豁口看内城,脚下是一千三百多年的唐槐数棵,根须裸露,瘦骨嶙峋,树冠却枝叶繁盛,那是真正的大唐遗株啊,依然生命葳蕤,雄强向天。

向下俯瞰,环城流着一道清波,倒映着城垣的灰影。清浅的护城河水上,有的地方浮着几只白鸭,把脚洗得鲜黄在水面上照出一圈一圈的金光。再朝远处瞧,古城就尽收眼底了。昔日的皇城,如今多是寻常百姓住,竹笆市、案板街、炭市街、五味什字,漫卷烟火气。尤其是钟鼓楼旁的回民坊,日夜人潮涌动。华灯初上时,你站在城墙上,仿佛还能听到或正在听到许多超强心脏的跳动声。当然,这里还夹杂着一种特别浑厚的声音,那就是城墙根下的古老秦腔。傍晚的环城公园里,夕阳照在人们身上,一群人拉着板胡,吼着秦腔。这是来自民间的腔调,大苦大悲、大欢大爱,给这个城市铺上了厚厚一层普通生命的精神路基,让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历史兴废,似乎都有了坚实而可靠的沉雄底座。

西安城墙现如今已被高楼环绕,但仍然不失它的巍峨。即使失去了当初它存在的防卫意义,但城墙依然以它的巨大身躯,承载着全世界前来游玩的旅客,来保持它最后的尊严。如果你体验过在古城墙上看落日,凝视艳红的夕阳先是到树梢,再到楼顶,再缓缓隆至西边的地平线下,大地由明亮变成黛青,至暗灰,终于被黑暗笼罩。如果你沿着古城墙悠闲地漫步,或是租一辆自行车,在周长13.7公里的城墙上,慢悠悠骑过一圈,掠过一个个城堞垛口,掠过城墙四角各有一座的角墙,掠过箭楼、敌楼、瓮城,掠过永宁门、朱雀门、勿幕门、含光门、安定门、玉祥门、尚武门、安远门、尚德门、解放门、尚俭门、尚勤门、朝阳门、中山门、长乐门、建国门、和平门、文昌门这18座城门,你一定能够听到呼啸风声里的历史余音,触摸到青砖里长安千年的起落,体验到我们民族的往昔生活方式。不经意间,你就已经踏进了长安。

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微小的事物:护城河的晨曦,二三野鸭浮游,鸭掌划过的涟漪,蜻蜓点水的微澜;旧城墙斑驳的皱纹,在一场淋漓的秋雨中,从浅灰色变成了深灰色;城墙上,一排排红色灯笼随风摇曳,城墙下,一排排高大银杏树被秋风吹得金黄,那扇坠般的叶片儿随风飘下,一时稀一时密,地上也铺上一层绒绒的碎金……

整整一晚上,想着那些和古城墙相关的细枝末节,好像在时光的河上游弋,无端端感到一阵恍惚。真担心目力所及的繁华,转眼之间就会蒸发掉,甚至连这座浩大的城——包括那些苍老的城墙、笨重的石像和陶俑,有一天也会消逝无踪。很多年后,它们只能带着日暮的苍凉和大雪的清芬,定格在国人的记忆里,以供一遍遍地反刍,任由人群中那些最善于追忆遥想的人,如杜鹃啼血一样歌唱出对古城墙迟到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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