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叫张立诚的人,自幼跟着祖母何氏生活。
何氏是个苦命之人,早年没了丈夫,独自一人辛辛苦苦地把独子拉扯大。
待到他成婚年纪,向邻居借了些银钱为他娶了一门亲。
儿媳是个贤惠之人,且与儿子很恩爱。两年后,为张家添下一男丁。
负担增加,儿子在外做工更加勤快,每日要很晚才能回家。
虽说辛苦,但日子一天天在好转。持续下去,欠下的债务肯定能如期还上。
就在何氏以为能松口气时,天大的灾祸突然降临。
儿子陪儿媳回娘家,在半道上被惊马踢到了心口,人当场就不行了。
惊马不知是哪位官宦人家的,没人承认。府衙也找不到人证,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失去丈夫,儿媳哭得不行,愧疚难安。认为若没有此行,便不会遇上此灾。誓要生死与丈夫一起,竟在夜里偷偷悬梁自尽了。
家中遇此变故,令何氏的眼泪都哭干了。到最后,哭都哭不出来。有心也想随了儿子去,一了百了。
砒霜都拿到了手中,转头看到年纪还未满周岁、嗷嗷待哺的孙子,终究还是掩下了想死的心。
家中还有债务未还清,自己死了倒是轻松,可立诚怎么办?小小年纪的人,就要独自背上债务吗?
想到此,她把砒霜重新包上,放在床腿处。
家中没有田地可种,何氏靠给大户人家洗衣裳,以赚取一点菲薄的收入来维持生计。
只是,立诚年纪小,需她背在身上,可这样做事就会受到影响。再加上孩子年幼不懂事,啼哭起来又不分场合。是以,大多数主家都不愿意雇用她。
一筹莫展之际,几位街坊邻居看不下眼,主动提出由大家轮流帮忙照看孩子。
何氏非常感激,流着泪当场就要给人跪下磕头,感谢大家的相助。
被隔壁的刘婶一把拉起,“虽说咱都不是富裕之人,但熬点米粥拿点米汤什么的喂孩子算啥大事?哪需你行如此大礼?”
从此,立诚吃上了百家饭。没人计较得失,谁家一有空就帮忙照看,让何氏安心在外头做事。
立诚身上穿的衣裳是邻居孩子穿小的,但也是补丁打补丁。不过,有衣蔽体这已是很好,为何氏减轻了许多负担。
穷人家的孩子大多过早成熟,立城很小就会帮着邻居婶婶们做事。不到五岁,烧火做饭很熟练,待祖母归家,便能喝上一口热汤。
这让何氏心里感到欣慰,心道:再熬些年,等孙子长大能自食其力,那么就是自己死了,也是安心的。
白天没啥事,张立诚会去街坊找同龄的孩子玩。
这条街住了好多手艺人,有人会在家门外做事,以招徕活计。
小孩们无事可做,就去人家门口瞧热闹。
街东头住了个宋木匠,三天两头地带着几个徒弟在家门前的篱笆院子里做家具。
有的徒弟笨,练手艺时,常把木料刨坏,惹得性子急的宋木匠会吼上几句。
小孩们觉得好玩,挤进院子里,围在边上看。吭吭喳喳的,哄都哄不走。
张立诚也喜欢看,不过,他不是看徒弟挨骂,而是留心看宋木匠怎么教徒。
慢慢地,居然被他琢磨了些门道出来。
刘婶家的大儿子铁头跟着宋木匠学了两年,家里的板凳坏了,刘婶让他做张出来。
铁头吭哧吭哧忙乎半天,木料废去不少,但只做出一张长短腿的凳子。
气得刘婶大骂,让他别再去学了,不如改换行当,跟他爹学打铁。
自小听烦了重锤击打铁块的声音,铁头死活不肯,饭都没吃就离开了家。
过了几天,吃完早饭跑出来玩的立诚,在院子里看到铁头扔在墙边的工具,旁边还有一堆准备当柴禾烧的废木料。他便从里面拣了几块大的,捣鼓了一张小板凳出来。虽说外观略显粗糙,但平整稳当,可以坐人。
刘婶见了,更加肯定自家儿子不行,“还是咱小立诚聪明,年纪不过八岁,做出来的东西却像模像样。不像铁头,就是块榆木疙瘩,开不了窍。”
作主要把儿子的木匠工具送给立诚,被立诚摇手拒绝,“婶,您是没瞧见铁头哥雕的花可好了,您把工具给了我,赶明儿您还得重新买过,多费钱呐。”
宋木匠从旁人嘴中得知此事,笑着点头:“立诚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嘛。”
他是个性情耿直之人,心里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不会因为被偷学了技艺就心生膈应。再见到张立诚来玩,便会有意无意地传授些技巧。
只是,没提收他为徒的话。做徒弟有做徒弟的规矩,立诚的情况不行。
新徒弟拜师,得写门生贴,立下三年出师的规矩。
这三年里,第一年做些扫地担水,拉锯磨刨刃之类的粗杂活儿。第二年才会让跟着学推刨子、凿眼等下手活儿。
学手艺活儿一步步有个过程,其间都得待在师傅这儿。即便晚上回家,一大清早也要赶过来。
立诚虽说家离得近,但要给他祖母烧两顿饭呢。再加上年纪小,人比锯子高不了多少,实在不适合收为徒弟。
不过,过完新年,宋木匠送了几样工具给张立诚,其中有把小锯子,特别适合他目前的身高。
“专门为你做的,没事就在家练着玩,需要木料到我这儿来拿。咱先说好啊,整木没有,边角料还是可以。”
“多谢宋叔。”
张立诚兴奋地接下。
木工活儿光看不练,是没用的。以后,靠着这套工具,他做了不少小物件。
这条街十八户人家,每户人家里都有个他做的东西,像小板凳,小桌子,带推拉盖的木盒等等。
十五岁时,宋木匠说他可以出师了,问是否愿意来自己这里。
立诚先是感谢,然后拒绝。
宋木匠皱眉,“你是怕我克扣工钱?”
立诚笑言:“就是因为您不会这样做,我才不去的。”
宋木匠更觉纳闷了:“这是什么理?”
立诚解释得颇为委婉:“您现在并不缺徒弟,我去了,不过是分走大家的一份钱罢了。”
宋木匠摇头:“你这孩子,越来越看不懂了。”
何氏对他此举,也觉得奇怪,“你初做木匠,完全没有名气,谁会找你做事?跟着宋师傅,可过几年安定日子,免了奔波之苦。”
面对祖母,立诚才说了实话,“出来学做手艺人的,多是穷人家的孩子。宋师傅体恤他们,按劳开出工钱,从不行克扣之事。有的徒弟家境困难,他还要贴些钱出去。”
“活儿就这么多,大家分得越多,宋师傅那儿就会越少。我这再一去,他那份就会更少,岂不是硬生生从他碗里抢饭吃吗?”
听完孙子的解释,何氏点头:“咱做人得厚道,可不能忘了来时的路。再说,你爹娘成亲时,借他的钱到现在还未还清呢。”
提及自己儿子媳妇,何氏不免神情黯然。
见此,立诚安慰她:“宋师傅说我的技艺不错,我多接些活干,早晚一定会还清债务的。”
可是,一个刚出师的小木匠,要想独自张罗开业,何其艰难!
更何况,他怕影响宋木匠的生意,还不肯就近找活,去了邻县。
是以,大半年过去,没一个请他做事的,别人都想找熟识的人。
有回,立诚主动提出不要钱给位老翁做张翘头案。
老翁不肯,怕他把自家的木料给废了。情愿等上三四个月,请一位有些年纪的木匠师傅前来。
无奈之下,立诚想了个办法,做了几件精致小巧的家具。每日在街边揽活时,就把这家具摆在面前以吸引客人。
此招果然奏效,陆续有人找他做事了。靠着一点点的积累,慢慢被人熟识,局面这才得以打开。
从无到有的过程,非常艰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内里的辛酸,暂且不提。
宋木匠是知晓张立诚心意的,跟人讲这孩子为人仁义,且厚道。但心思太善,又怕日后会吃亏。
花了七年时间,张立诚终于把家中所有债务还清。
过完年,他就二十二岁了。这个年纪,家境还过得去的同龄人大多数已经抱上了娃。
张家贫寒,拿不出礼金娶新妇,何氏心里很着急。
但这种事情不是急就能解决的,毕竟没法变出钱来。
如今她上了年纪,腿脚不行,做事情早没前几年利索。仅靠立诚一人赚钱,不知要等到何时。
再次问人借吗?前面的债才还清,紧跟着又要向人借,那要等多少年才能还清?
这个口,何氏她断断开不了。
对于娶亲一事,张立诚倒是从来不急。
他跟何氏说,“咱家这条件,就别糟蹋人家姑娘了。我陪着您过,这日子不也挺好吗?”
闻听此言,何氏心中更加伤感。自己这身子骨只有自己清楚,陪不了多久了。
常年苦难的日子,像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身上的病痛,从来只能忍着,穷尽所有的气力忍着。一年复一年,她自知没多长寿命了。
何氏倒是不怕死,死了就解脱了。可是,立诚他怎么办?一个人孤孤单单到老,何等的凄凉!
思索片刻,试探地问道:“要不……咱们攒些钱下来,像街西头的老沈家那样,到人牙子手里买一个?”
“万万不可。”张立诚果断拒绝,“祖母,人牙子手中的女孩,虽说有因家境贫寒卖过去的,但一定也有被拐卖去的。”
“咱要是到人牙子那儿买人成亲,以后定会有人觉得这是笔好买卖,会拐卖更多的女子。”
何氏觉得不太好理解,“可这事情你不做,别人也会做的啊。”
“咱管不了别人,管好自己总是可以的。您想,宋师傅的女儿被花子拐走后,师娘整日以泪洗面,多可怜!”
“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何氏听懂了,再不提这事。
过了半年,有媒人来家里说亲。
何氏纳闷得很,等别人说清来意,才知是邻乡有户人家想招立诚入赘。
此户人家的家主名叫冯发祥,生了四个女儿,最后才得一个儿子。家里田地虽多,但吃饭的人也多。是以,劳动力严重不足。
大女儿春兰到了适婚年纪。冯发祥琢磨着,把她嫁出去,家里劳动力就更少了,实不如找个倒插门的女婿划算。
那日,正巧看到立诚在亲戚家里打柜子,瞧着小伙子憨厚本分,还有着一门好手艺。冯发祥留心打听了一下,果然是个好人选。
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祖母,想必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这样的人成亲后,一准会把心思全放在自己家中。
经过一番考量,他决定托媒人过来说亲。
穷人因为没钱,基本没啥选择,冯发祥笃定何氏会答应这门亲事。
确实,何氏动摇了。
入赘虽不好听,也有些被人瞧不起,但因为由女方家负责成亲费用,倒是解了眼面前的难处。
穷在闹市无人问,亲戚们早不跟自家来往。立诚成了亲,算是有个家,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不怕老了孤单。
这么想过后,何氏就把事情答应下来。等立诚回家,劝了他许久。
从内心底来讲,张立诚不愿意结这门亲。为了不让祖母担心自己,勉强答应下来。两个月后,按冯家定好的吉日,和冯春兰拜堂成亲。
此刻,他绝对想不到,这一纸婚约日后简直成了卖身契,令他痛苦不堪。
张立诚是个本性纯良之人,到了冯家后,孝敬长辈,爱护弟妹。可以讲,对冯家的人上上下下都很好。
只是,他的善意在这家人看来,不过是穷小子的卑微。
虽说是他们主动去说亲,但从骨子里是瞧不起他这个赘婿的。
冯发祥的妻子蒋氏,是个刻薄之人,对立诚呼来喝去,什么活都叫他去做。
立诚从外面做完工回来,一刻都不得闲,立即要去忙田地里的事情。
晚上在家,还需烧好热水,给冯发祥夫妇打洗脚水,侍候他们洗完。
起先只是服侍他们这对夫妇,过了没多久,蒋氏令他把小儿子金宝的洗脚水也打上。以后,每天如此。
有回,邻居过来借锄头,看到这情景,跟冯发祥开玩笑,“你家好命啊,得了个免费的长工。”
蒋氏轻嗤一声,“好什么好,这门亲事可全是我们家花费的钱财。别家女儿不仅要收彩礼,女婿还照样要上门来做事。算过来,我们家可是吃了大亏。”
冯发祥含笑不语,显然也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邻居心里觉得这家人非常不厚道,面上不好说什么,故借完东西就走了。
不过,他在背后跟人说,立诚不像个男人,没血性,由着冯家人摆布。
立诚听到此话后,苦笑,“都是一家人,哪里能计较许多。若要讲血性,岂不是天天要吵闹。”
他想息事宁人,但一味忍让的结果,换来的却是对方愈发的肆无忌惮。
前面讲过,冯家生了四个女儿,才得儿子金宝,自然是喜爱得不行。十岁的孩子被宠得无法无天,见母亲轻慢姐夫,他也有样学样。
立诚服侍他洗脚时,他常故意找茬,不是嫌水太烫,就是嫌水太凉,把立诚忙得团团转。而他则觉得这样很好玩,开心大笑。
冯发祥夫妇看见了,也不说儿子,跟着一起笑。
有回他故伎重演,立诚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就不想理他。
结果,金宝把脚盆踢翻,水洒了一地。假装大哭,说是姐夫想让他死,故意拿烫水过来,他的脚被烫得生疼。
这下还得了,蒋氏对着立诚大骂,说他是扫帚星到家来了。
冯发祥的老娘不明真相,以为这个便宜赘婿要害他亲孙,上来就是两巴掌,直呼“滚回你们张家”。
面对如此不讲理的一家人,就算是立诚脾气再好,也不愿待下去。遂一声不吭,去屋内收拾自己的衣物打算离开。
自己上这来照顾冯家老少,年迈的祖母可是孤苦伶仃一人在家,让自己牵挂得紧,现在正好回家。
事情的全过程,冯发祥都在一旁看着呢,知道是自家儿子捣鬼,起先并没想出来解释。
但当发现立诚是真动了气,赶忙上前拦住他,说金宝不懂事,尽会瞎胡闹。紧接着,佯装呵斥儿子。
立诚这一走,冯家可真是吃大亏。不但没了免费的劳动力,连他在外做工的钱也拿不到了。
这笔账,冯发祥可是算得精细。因被他拦住,立诚没走成,这场闹剧暂且停歇。
看到这里,有人会问,他在冯家如此不受待见,难道冯春兰作为妻子就不帮丈夫说几句好话吗?
这个冯春兰吧,跟她娘一样,也是个目光短浅之人。见家人瞧不起立诚,她便也在心里厌恶上了几分。
再加上夜里立诚见到床倒头就睡,床笫之欢,她是没享受过几回,心里对这个入赘的丈夫就更为不满了。
可是,她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丈夫每天为这个家做牛做马,连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如何有精力在床上与她行夫妻之事?
在冯家,立诚待得很煎熬。而这些事情,他还不能跟祖母说,说了她铁定要为自己担心。
此外,还有一件非常烦心的事情。每次做工回来,蒋氏都要他把工钱全部上交,身上一个铜板也不给留。
有时为了招揽活计,收雇主的工钱会少些。蒋氏不相信,怀疑藏了私,让冯春兰搜他口袋。
如此一来,立诚就没有办法拿钱给祖母用。
他曾提出过,祖母年纪大了,做不动事。她养自己小,而自己也要养她老。是以,必须留些钱给她买米面。
话未说完,蒋氏冷哼一声走开,以后照样把他身上的钱全部搜去。
她是长辈,立诚不好跟她吵架,只能去找冯发祥。
前两回,冯发祥还会从兜里摸出一点钱给他。待到第三回,就说自己也没钱,全被蒋氏拿走,但妻子也是要攒钱还他与春兰成亲的债务。
被这理由搪塞,立诚无话可说,只得另想他法。
由于他每回抽空去看何氏,都是笑容满面,报喜不报忧,何氏就以为他过得很好。
但还是被刘婶发现了端倪,“你回家总是来去匆忙,且两手空空,不像平常的为人,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未成亲前,立诚每回结了工钱,都会从街上买点何氏爱吃的东西带回家。成了亲,反而什么都不给祖母买了,这不很奇怪吗?
立诚苦笑,把自己尴尬的处境说了出来,道:“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很想从冯家离开,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听完他的话,刘婶皱眉,这家人真是黑了心,把立诚往死里压榨。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离开冯家,但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段婚,打死刘婶也说不出让他和离的话。
踌躇半晌,劝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希望他们以后看到你的善良,能变好起来吧”
可是,有的人生性如此,你想指望他变好,这就困难了。
有日,何氏去井边打水,因眼睛视物不清,不慎踏着青苔滑了一跤,把腿给摔折了。
还好被刘婶发现,叫来几位邻居帮忙把人抬进屋,且让铁头去通知立诚。
那天立诚正好跟雇主结了工钱,急忙赶过来请大夫诊治,又去药堂抓药回家熬。
待到煮饭时,才发现米缸里仅剩半碗米。而灶房里,一点菜蔬都没有。
灶台上,一只粗瓷大碗反扣着。打开来看,下面是只小碗,里面盛着米粒都数得清的稀粥。
顿时,立诚泪流满面。自己在家时,祖母尚可吃到一口米饭,如今连口稠粥也喝不上。
抹去泪,出门去街上打米买菜。
因要留下照顾何氏,傍晚时分,立诚抽空到冯家跟他们说一声。
正是田里忙的时候,少了一个主要劳力,这让冯发祥的心里很不舒服,脸色阴沉着说道:“今晚你留那边,明日过来做事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还是骨折,一个晚上能恢复吗?
这话太过分,立诚忍住气,耐心解释,“现今祖母不得动,我必须在旁边侍奉。否则,被邻人以不孝告上官府,少不得要连累到你家。”
冯发祥是个怕事的,不吭声了。
见状,蒋氏白了他一眼,问立诚要今日的工钱。
立诚摇头,“抓了药,又买了米面,钱用完了。”
“什么?”蒋氏跳了起来,“你怎可以把我家的钱用掉?那我们怎么办?”
她管家用,把自家的钱拿出去放贷吃利子钱,平日里吃喝就用立诚的工钱。现在这笔收入没了,把她心疼得要死。
立诚一时反应不及,“我没用你家的钱,抓药买米面的钱,用的是我今日跟雇主结算的工钱。”
蒋氏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骂道:“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赚来的钱自然就是我家的,怎可由你随便乱用?张家的事情,本来就得用张家的钱去解决。”
坐在桌边吃饭的金宝,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吃掉,问蒋氏:“娘,这红烧的肉好吃,明天再买。”
蒋氏没好气地说:“你该死的姐夫把钱都用光了,拿什么买?”
一听没肉吃了,金宝开始闹起来,“赔我肉来。”
发脾气把筷子扔到立诚的脸上,差点戳到眼睛。
“……”张立诚气得打抖,说不出话来。
但心如明镜,如果他付出再多,也捂不热对方的心,那么,这种付出毫无必要。
一个人再善良,总得有个限度。否则,真成软弱没血性的人了。
偏在此时,冯发祥还想为蒋氏的言行粉饰几句,“你和春兰成亲,花费不少,你岳母想尽办法在努力还清债务。你要多体谅她些,以后不可再乱用钱。”
立诚被这话气笑了,反唇相讥,“此前我敬你们是长辈,不愿把事情挑明。成亲的花费真的要借吗?酒席不过三桌,且全是你们冯家人。新房内所用,皆为旧物。用我的工钱相抵,早已是绰绰有余。”
被他揭底,冯发祥夫妇恼羞成怒,纷纷出言相骂,“我们花费的银钱,有不少暗处的,那些个人情往来,岂是你能全部看清的?”
“你们冯家的人情往来,是你们冯家的事,跟我有何关系?偏还要赖到我头上,我是不欠你们分毫的。”气极的张立诚在此刻说出的话,硬邦邦的,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
“你个赘婿,还敢如此猖狂,无法无天。”自觉被折了面子的蒋氏,冲过来对着他扬手就打。
立诚闪身躲过,“罢了罢了,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你们冯家,我不敢再待下去。”
“你敢!我家女儿岂是你想要就想,想不要就不要的?”冯发祥也觉得伤了颜面,开始发怒,与蒋氏一起打他。
场面这么热闹,金宝觉得此处不能没有他的事。趁立诚对自己没防备,操起手中的凳子对着他的脑袋就砸。当即,头破血流。
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立诚的心像坠入冰窖,太寒了。
可这还不算完,冯春兰本在房中,听到外面吵闹,从房里出来,正好看到金宝砸他那一幕。
以为他会报复回去,连忙操了一把刀,护在金宝面前,很敌视地对着他,“你想干什么?不许伤害我弟弟。”
这家人如此不通情理,立诚只觉失望透顶,转身跑出门去。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冯家的怒骂声。
立诚以为,离开冯家,正好让双方都先冷静一下,再想想此事要如何处理。
只是,他想得太简单了。冯家的人是不需要冷静期的,只想要立即断个输赢,他们觉得自己吃亏了。
第二天一大早,冯家人就吵上门来。
在何氏面前,蒋氏的辈分小,恐招他人闲话。于是抬出平辈——冯发祥的老娘,大家一起到张家“论理”
说是“论理”,但那话很难听,语气也是居高临下。
立诚最怕的就是祖母担心自己,低声下气地劝他们离开。承诺等祖母伤好,自己会回冯家,要打要罚,任他们处置。
蒋氏不肯罢休,一直在骂,要立诚把昨日的工钱交出来。
“你张家的钱要怎么用,我管不着。但我家的钱,你不能动,必须拿还给我。”
她晓得钱是拿不回来的,就是想摆个态度,让何氏以后不敢再用立诚的钱。
这简直欺人太甚,立诚的眼眶都红了。手紧握成拳,很想打人,强行忍住了。
何氏在屋里躺着,将外面的吵闹听得清清楚楚。
昨晚见立诚头上在流血,问他是怎么弄的。他说是夜里看不清楚,不小心撞到人家墙壁上了。
瞧这情形,定是被冯家人所打。
心中懊悔,起先立诚不愿意去冯家,若自己听进他话的就好了。
屋外,蒋氏的嗓门一声高过一声。立诚压着嗓子苦苦哀求他们先回去,但冯家人并不买账。
何氏实在听不下去,忍着痛,用手肘撑起半边身子。
透过窗户,瞧到冯发祥在推搡立诚,蒋氏边骂边用手指狠力戳他的头,而他的妻子冯春兰也是一脸的鄙夷。
何氏心中悲愤,原来,孙子在冯家不受人待见到如此地步!
拖着伤腿硬撑着想下床出去制止他们,却不慎摔倒在地。
目光正好瞥见床底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包砒霜。
此前除尘时,一直未把它丢弃。何氏苦笑,到底要派上用场了。
冯家人到此大闹的目的太过于明显,是自己拖累了孙子,让他受冯家人嫌弃。
心道:活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是时候该离去了。
想罢,她把砒霜直接往嘴里倒去。
毒性发作,腹痛难忍。用手抓住床沿,死死抠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何氏摔下发出来的动静,立诚听到了,打算进来查看,却被蒋氏死死揪住衣裳。
好不容易挣脱开进得屋来,却发现何氏七窍流血的惨状。
“祖母。”立诚惊惧,上前察看。
却是气息全无。
何氏已经离开了人世。
“不干我们的事。”见闹出了人命,冯家人赶紧往外走。
“我看你们谁敢离开!”立诚心中恨极,若不是他们拦住自己不让进屋,祖母哪里会死?
放下何氏,操起棍子追了出去。
冯家人也是有趣的,见棍子抽过来,蒋氏立即把女儿春兰推过去挡。
冯春兰吓呆了,一时做不出躲避的反应。
眼见着棍子就要落下,立诚的手却被闻讯赶来的宋木匠抓住,“把这事交给官府处理。”
看到熟悉的邻居惨死,宋木匠心里也很气。但越是在这种闹腾的场面,人就越要保持冷静。
立诚是个常年做事的年轻人,力气很大。又处于极度的愤恨,急红了眼,这棍子兜头下去,冯春兰不死也要重伤。那样的话,他必定逃脱不了牢狱之灾,这不是何氏愿意看到的局面。
“对对,此事交到官府去处理。”冯发祥赶忙附和。
他是个怕死之人,心里晓得立诚发起狂来,自家讨不到丁点便宜。
而他的老娘呢,以为宋木匠挡这么一下,是在相帮冯家。顿觉自家很占理,立即坐到地上撒泼打滚,控拆立诚的恶行。
立诚气得又要挥棍,手被宋木匠抓得死死的。
宋木匠冷冷地冯家人说:“你们再在这里胡闹,被打死也是活该的。”
此话没吓住冯母,她年轻时就是个撒泼的好手,仍是不肯起来,干嚎着“杀人了,入赘的孙女媳要杀人了”。遇上无赖,真是要把人气得不行。
刘婶毫不客气,去装了一盆猪屎尿,兜头就给她浇下去,“你们害死了老的,还想逼死小的不成?我这个人没那么好的脾气,看不得你们欺负老实人。”
这下,一身臭味的冯母更是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甚至躺到地上装死。
见状,蒋氏在一旁哭天抢地,直呼是立诚唆使人这么干的。
刘婶更气了,又去装了一盆,浇她身上。
围观的邻人,无人劝阻,纷纷觉得冯家人可恨。
场面混乱不堪,心中悲痛的立诚突然冷静下来。
扔了棍子,转身抱起地上的何氏,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而后对冯家人说:“我不过是拿自己赚的工钱给祖母抓药、买米面,你们就不依不饶,不肯放过我,还把我的祖母逼死。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目光移向地上的冯母,“你们是长辈,我不好动手。既然不愿走,你们就留这,我去官府报案。”
说罢,大步向屋外走去
蒋氏眼见把事情搞大了,不由得害怕起来。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想溜走。但被众邻人堵住,出不去。
给丈夫偷偷打眼色,冯发祥也是毫无他法。余光瞥到春兰,顿时来了主意,低声跟她说:“到了衙堂上,你就讲他平日里打骂虐待你,我们瞧不惯,才来他家中闹的。”
春兰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木木呆呆地点头。
县官姓朱,知道乡野村民的家务事最是难搞。本不想升堂,但因出了人命案,苦主又坚持告状,再加上自身有教化乡民的责任,只好让衙差把人带来。
衙堂上,冯家一行人跪在地下,神情慌张,不敢抬头。臭味传到堂上,朱县令不禁掩鼻,只想将此案速速审理。
春兰唯唯诺诺,按冯发祥教她的话说,立诚自然是否认。
此等啰唆事,朱县令不愿多扯,更懒得让衙差去查证,只恐吓说上拶刑。
春兰不经事,一脸煞白,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朱县令问立诚:“工钱得了多少?”
立诚回答:“半贯。”
于是,朱县令判案,“只是半贯钱,你们冯家人就能如此大闹,令张家老妇愤而服毒自尽,可见是泼货出身。一人领六个板子,老者年迈,由儿孙认领。”
他怕把冯母打死,弄不好要弄出旁的什么事来。所以板子由冯发祥他们分摊,每人多打两个,正好分均匀。判完,就想退堂。
这时,立诚抬起头,声调提高:“大人,还请为草民做主,与冯家长女春兰和离。”
这要求不过分,朱县令立即答应:“允准。”
拿到和离的文书,立诚百感交集。
这是祖母以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他的自由。
何氏为什么要服毒,仅是因为被气得难过吗?
张立诚起初想不明白。冷静下来,才知祖母的苦心。
和冯春兰的婚事,没办法和离。冯家不会答应,更不会放过他。
立诚又是个良善之人,不会撇下祖母不顾,何氏就是他的软肋。
所以,何氏知道,只有自己死了,把事情闹大,立诚才有和离的机会。
邻居们自发地凑了些钱,买来棺椁,帮助立诚把何氏好好下葬。
立诚心中感激,又无以为报,心中愧疚不安。
宋木匠理解他的心情,事后跟他说:“不需要有负担,先照顾好自己。只有你自己好了,才有机会照顾你想要照顾的人。”
接下来两年多的时间,立诚都忙碌得很,四处找事情做。邻居的钱是早还了,只是那份沉甸甸的情分还不了。
这期间,冯春兰来找过他好多次,说是知道错了,希望两人复合。
人就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等失去了,才知道对方的好。
以前立诚对冯春兰关心爱护,冯春兰不屑一顾,认为对方身份卑微,常常甩脸色给他看,话里话外尽是嫌弃。
和离之后,冯家再想招婿是不可能的。名声和那两盆猪屎尿一样臭,人家家里再穷,也不愿上门。
招不到婿,那就把冯春兰嫁出去吧。也难,同样没人愿要。
谁吃饱了没事敢惹一大家子泼货,这名声可是县令定下的。
好不容易等到个媒婆上门,说是邻乡有个五十岁的鳏夫纳妾,愿出二十两银子。
有如此好事,冯发祥夫妇赶紧同意。春兰哭闹着不肯,可没她说话的份,冯发祥直言家中不养赔钱货。
到这时,春兰才醒悟,爹娘的心中只有金宝,其他女儿们全都是没用的。
念起立诚的好,追悔莫及,厚着脸皮跪在门口哀求。
立诚避而不见,只想躲远一些。知道她可怜,但爱莫能助。
后来,冯春兰还是被她爹娘嫁去了邻乡。
鳏夫的儿女瞧不起她,心中清楚父亲不过是找个暖床的丫鬟,对她从无一点尊重。
而鳏夫呢,对于春兰遭受自家儿女欺负,完全视而不见。他自己也常常在床上弄出各种花样虐待她,春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是家常便饭,有时连下床走路都觉得身子如撕裂般疼痛。
她是嫁过来才知道,这个鳏夫在纳自己之前,家里已经死了两个妾。他在乡里的名声很糟糕,才会去别的乡寻女子做妾。
日子过得羞辱,娘家又没人撑腰,有回春兰终于受不了鳏夫的虐待,趁他熟睡,去灶房寻了把刀,把他杀死了。
在公堂上,她直言不讳,道出杀害鳏夫的原因。此外,她恨自家爹娘贪图人家银钱把自己推入火坑,也后悔没有好好对待立诚。
“偏帮爹娘,是我最大的错,以致落得如此下场。”
说完这些后,春兰狠劲一头撞在柱上,死了。
对于她的遭遇,人们褒贬不一。有人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有人说春兰为女人们做了件好事,鳏夫不死,指不定还会有下一个遭殃的女人。
但无论怎么评判,最后的舆论一致指向冯发祥夫妇——不是东西。
立诚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冯春兰下葬两个月后,抽空到她坟上烧了些纸钱。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希望她投胎转世,能遇上明理的父母。
立冬了,天气愈发寒冷。
有天收工早,立诚回家经过山路时,发现一座荒坟被人刨了,几根白骨散落在外。
在立诚的印象中,这座坟存在了很多年,虽说不知道是何人,但他的心中还是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把手中工具放下,小心翼翼地拾起骨头,将它们放回到坟内,最后将土重新堆好。
期间,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转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做完事,拿起地上的工具,准备继续赶路,却听得有“唔唔”声传来。
循声看去,不知从何处爬出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满脸的脏污,衣服也是破烂不堪,特别是膝盖处。
立诚环顾四周,没见到其他人,于是问道:“你家大人呢?”
“……”男孩不说话,也不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立诚觉得纳闷,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神情却复杂得很。有恐惧,还有警惕,但眼底深处更多的是希冀,他定是想寻求帮助。
想到此,他尽量把声音放温和:“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你跟我讲,我会帮你。”
“……”男孩仍旧没有吭声。
立诚走过去,把他抱起来,“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男孩眼珠微微转了转,紧绷的神情稍显放松,伸出手指向不远处的树林。
立诚会意,抱着孩子走了进去。当往里走了约十几步,看到眼前的一幕,让他头皮发麻。
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肠穿肚烂,旁边是一大摊干了的血,想必死了有两日。
小男孩又开始紧张起来,立诚用手轻抚他后背,“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同时,心里为他感到难过,这么小的孩子跟尸体待在一块,肯定吓得不轻。
转了个方向,不让男孩看到这场景。
“这是你家人吧?我把他先埋了,然后带你离开这儿。”
“唔……唔唔……”
男孩身子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声音,手指向另外一个方向。
那边,树干上靠着一个年轻男人,手中握着一把长剑。
应是经过了一番搏斗,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看上去虚弱不堪。
看到立诚走过来,年轻男人艰难地开口:“请救……公子,带他离开。”
“唔唔……唔唔……”男孩拼命摇头,身子扭动起来,显然是不同意。
“……公子……听话。”年轻男人无力地笑了笑,“恕我不能再陪伴……”
“唔……唔唔唔……”男孩还是不肯,眼泪流了下来。
立诚叹了口气,跟年轻男人说:“看吧,你不走他也不会走的。你伤势这么重,应赶紧找大夫治疗,我来背你。”
顾不得埋地上的死尸,救眼前的人要紧。
立诚放下手中的工具,再把男孩放下,要去背年轻男人。
结果,年轻男人拒绝了,“公子他……走不了路……”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男孩裤子的膝盖处破烂得厉害。这还好是冬季,衣服穿得厚,不然膝盖准得磨出血。
立诚一咬牙,“我可以背一个,抱一个,哪个都不落下。”
亏着他的力气天生比平常人要大,还真被他做到了。
走了十多里路,终于找到一户人家。立诚出了银钱,让人暂时留自己这几个歇歇脚。
又拿了些钱给主人,请他帮忙找来大夫,替年轻男人治伤。
好在伤势虽然重,但关键部位避开了,休养一段时日应无大碍。
第二天,年轻男人醒来,跟立诚说:“在下姓赵,名雨生,林中死去的那位男子是我的同伴。我俩受命护送公子入京,山中遇上老虎。他为了护住我们,不慎被虎咬死。那只虎受了我一剑,这才逃去。”
说到这里,拱了拱手:“张兄能否帮在下把同伴先埋葬起来?日后必有重谢。”
立诚爽快答应:“谢不谢的倒无所谓,让他入土为安自然是好事。再者,我正好也要去拿工具的。”
“那就有劳张兄了。”赵雨生感激地道谢。
事情办妥,又在此处住了一天。随后,立诚雇了辆牛车,把两人带回了家,由自己每天精心照顾。
之前以为男孩是个哑巴,但其实不是的。他只是被当时的情景吓住了,缓过神后,就恢复了语言的能力。
但奇怪的是,赵雨生似乎并不想让立诚知道男孩的真实身份,连名字都没有告知。
立诚不介意这些,给男孩做了一把漂亮的轮椅,轮子很大,很稳。男孩可以自己推着走,方便出行。
男孩坐在上面很高兴,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四处转悠。
玩累了后,神情认真且严肃地问立诚:“你有什么想要做,而又做不成的事情吗?”
立诚想了想,同样认真地回道:“有,还是两件,一是让祖母复活,二是为父母报仇。”
男孩歪着脑袋看他,“人死不能复生,这个我帮不了你。但报仇一事,或许我能帮得上忙,你且说来与我听听。”
一副小大人模样,让立诚觉得他很可爱,真的把父亲遇害的事情说了一遍,“平民家中不会有马,而城中显赫人家就那么几家,若是官府有心查找,怎会查不到呢?”
“言之有理。”男孩点点头,“我会帮你查案。”
童言童语,立诚认为是玩笑话,没往心上放。
过了几天,他所住的这条街出了件大事。
衙差贴出告示,让住户们尽快搬离,官府要征收此地,每户可得五两银子的赔偿。
顿时,大家就跟炸开了锅一样。
在此地住了几十年,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个家说没就没。
五两银子,能置办起一个家吗?况且,大家在这里做生意多年,这样一来,岂不是老顾客就要没了?
十八户人家一起去县衙讲理,被衙差赶出来,威吓道:再来就以棍棒侍候。
讲不了理,那只能去告状。
只是,民告官,跟登天一样难。
到了府衙,不让进去。
想见知府大人的面?
做梦。
有位邻居拿了几分碎银给府衙里的一个伙夫买茶水喝,据伙夫透露,其实衙门里的人都知道,征收这块地的命令,就是知府大人下达的。
是何原因呢?当今太傅,也就是帝师,他欲告老还乡,想在此处兴办一所学堂以造福乡里。
知府大人说,这是一项天大的善举,当地官府自然要给予支持。刁民不得干扰,否则以刑法处置。
十八户人家听得肺都要炸了,自己老老实实地做人,怎么就成刁民了呢?没谁阻挠办学堂,但官府总得把住户妥善安置好吧?!
没地方讲理,大家都气得很,吃不好睡不好。
立诚也一样,话都少了许多。家里的气氛沉闷,小男孩懂事地没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看院子里的天。
立诚发觉后,过意不去,去街东头买了零嘴给他吃。
“麻花炸得可酥脆了,好多人都爱到这儿来买。不过,怕是以后没得吃了,宋婶打算回乡下去。”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开始烦心起来。
小男孩慢慢地咬着麻花,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你,就直接去找太傅。”
立诚吓了一大跳,“我们连知府都见不到,如何能见到太傅?他可是帝师。”
男孩把嘴里的麻花咽下去,“正因为身为帝师,更应以身作则,平易近人,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立诚琢磨了一下,“你说得好像有道理。可是,我们要上哪里去找太傅?”
男孩朝内屋指了指,“他知道。”
赵雨生一直在屋里静养,对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听完立诚的诉说,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三字,“我试试。”
可当天夜里,他却带着男孩不告而别了。
立诚觉得纳闷得很,想想应该是自己提的事情让赵雨生为难了,所以才会如此。心中反倒有了几分愧疚,他的伤还没好全呢。
过了几天,一个重大的消息再次让大家沸腾起来。
知府被抓了,罪名是渎职。
大家以为,这下就不用搬迁了。
可没想到,朱县令却带着衙差前来,令大家赶紧搬走,否则要对房子进行强拆。
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在此地办学堂的想法,其实不是来自太傅,而是皇帝。朱县令想,顶头上司被抓,估摸着是因为此事办得不爽利。是以,他就亲自带队前来。
这么仓促的时间,让住户搬去哪呀?大家自然是不肯,宋木匠性子急,和衙差推搡起来。
朱县令不耐烦,挥手让人给他套上枷锁,“不愿搬走,就去吃牢饭。”
进了牢狱,怕是要被折磨死。眼见着对自己有恩的师傅被抓,立诚当即冲上去拦住衙差,跟他们理论,“你们还讲不讲王法了?我们住得好好的,你们说赶走就赶走。”
见他扰乱执法,衙差伸手推他。
铁头怕立诚吃亏,赶紧也冲了过来。
见状,衙差们认为这些刁民捣乱,先发制人,抡起铁链就打人。
虽说铁头闪身躲过,但那链子被胡乱大力挥舞,必然殃及其他人。
宋婶儿子喜旺的头就被打着了,当即血如泉涌。喜旺一声没吭,栽倒在地上。
“儿啊!”宋婶惊呼,想扶儿子起来,却发现他的身子软绵绵,人已经昏死过去。
随即悲恸大哭,“老天爷,就不能给我们穷人一条活路吗?”
立诚幼年时,也被宋婶照顾过,见一起长大的兄弟被害成这样,心头狂怒。
他像发了疯般,劈手夺过衙差手中的铁链,向他们打去。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抵死反抗。
前面说了,立诚的力气比常人要大,衙差们纷纷躲避,奈他不何,处于下风。
见自己人吃亏,朱县令身旁的两个带刀侍卫,突然先后拔刀袭击立诚。
这要是被砍中,立诚一准会没了性命。
就在这当儿,有人飞奔至此,将一把长枪伸出,硬生生地对上了大刀。
侍卫只觉得虎口被震得生疼,然后大刀就掉落在了地上。
立诚转头看到这人很惊讶,“赵兄弟,你的伤……”
来人正是赵雨生,他微微笑了笑,“无碍。对付他们,我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不远处站了个身穿深蓝绸衫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来了有一会儿。
他用折扇敲击掌心,不急不缓地说了句:“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这几个字,朱县令听得清楚,觉得无比刺耳。
眼一瞪,厉声呵斥,“哪来的刁民……”
待他看清中年男人的长相,立即吓得跪下,“……”
还未说话,就被赵雨生呵斥了一声:“闭嘴。”
有人过来,让朱县令跟着自己走。
朱县令一声都不敢吭,乖乖照做。
衙差们见头头被带走,他们自然就没留下的必要,很快都散了。
中年男人身旁有位年纪大的长者,神情中略带愠色,瞥了赵雨生一眼。
“把这里收拾好后,带人过来。”
说完,看了立诚一眼,跟中年男人一道走了。
立诚一脸蒙,问赵雨生,“咋回事啊?”
赵雨生顾左右而言他,手一指地上的喜旺,“救人要紧。”
喜旺虽说流了很多血,但幸得赵雨生让人喊了个医术了得的大夫过来,救治一番后,人醒了过来。
忙完这些,已经过去半天,赵雨生扯着立诚往外走,“带你去个地方。”
途中,跟立诚解释,是被救的男孩父亲要感谢他。
立诚忙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他特意前来感谢。”
赵雨生面色尴尬,欲言又止,最后叮嘱立诚,“见到他,你要恭敬地跪拜。”
立诚懵里懵懂,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那人敢仗义执言,就一定是个好人。
在一所挂着“赵家”匾额的宅子中,立诚再一次见到中年人,那位年纪大的长者也在。
只是,让立诚惊讶的是,男孩垂手站在他们身旁,神情端正,像个小大人。
这孩子不是不会走路吗?
看出他的心事,男孩有些不好意思,“那日我吓傻了,非但不能言语,连走路都忘了。你为我做的轮椅,我觉得甚是有趣,干脆就坐着没下来。”
中年人微咳一声,男孩立即转换话题,“我说过要帮你复仇的,特意将你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立诚心里琢磨,县令见到此人,态度转变迅速,说明此人的官位在他之上。如果跟他讲拆迁一事,兴许能帮上忙。
于是立即跪拜在地,“大人,草民不复仇了,只望我们这条街十八户人家有屋可傍身。”
众人愣了一下,长者低声呵斥赵雨生,“不是让你善后吗?瞧你都办了些什么。”
赵雨生赔笑,“我这不是怕面子上过不去吗?想晚些时再跟他解释。”
立诚听得莫名其妙,不敢抬头看。
“赐座。”中年人让人给他端了把椅子,“有何委屈,尽管道来,我一一替你办了。”
立诚心中涌起了希望,把父母惨死,以及此次官府逼大家搬走的事情,都说了个清楚。
中年人听完,感慨道:“哪里是找不到人证,不过是官官相护。”
“说好每户100两银子搬迁,却能克扣掉95两。父母官只知大揽权财,却不知为民办事,这样的官要来有何用!”
长叹一声,“朕的官员做出如此害民之事,想来还是朕的错啊。”
他竟然是皇上?
立诚吓得腿打抖,从椅子上站起,扑通又给跪下了。
长者眸光闪了闪,心中清楚,皇上这是要打算清扫官场了。
清扫一下也好,如此一来,这世道才会清明。当年的知县早就调往了他处,想必那儿也是官官相护得厉害。
后来,等立诚出门,赵雨生才慢慢跟他解释这里面的事情。
赵雨生是太傅最小的儿子,也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觉得自己文武双全,暂时不想为官,想先出外游历一番。
太傅觉得他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出去历练一番也好,就没阻拦。
男孩是皇子,也是赵雨生的表弟。因自小聪颖过人,五岁时被立为太子。
偏巧他也认为自己本事不小,觉得表哥此行甚为有趣。于是偷偷溜出宫,藏在另一辆马车里,一路跟行。
五天后,赵雨生发现了他,吓得不轻。
他想,自己就带了一名侍卫,而太子则一个侍卫都没带。这一旦出了事,那还得了?
于是强行送太子回宫,可途中偏偏就遇上了险事。
山路中突然蹿出一只成年大老虎,马匹受惊,疯狂跑起来,老虎则在后面紧追不舍。
前面就是悬崖,不得已,赵雨生和侍卫带着太子跳车。
他一向自视武艺超强,但在老虎面前,才知自己其实很无用,还连累到侍卫身死。
被立诚救回去后,其实寻找太子的人也找到了他们。只是太子不肯回宫,想体验一回平民的生活。
而赵雨生在养伤的过程中,发现立诚家的房屋年数太久,已属危房。再住下去,容易发生危险。
伤情好一些后,他还特意去邻居家看,情况大致也是如此。
出于好意,就想自掏腰包帮助这些人。他算过此处房屋的价值,一百两银子只会多不会少。
但他没有估算到人心,以为派人打过招呼,知府必会照办。所以,他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躲在屋里养伤。
直到立诚请他帮忙见太傅,才晓得出乱子了,赶紧带太子回去。
赵太傅正好陪皇上来此处微服私访,得知此事,把他狠狠骂了一通。说他年轻自负,这个亏必定要吃。
但歪打正着,正好把知府这条蛀虫给挖了出来。知府贪得无厌,没弄清楚赵雨生究竟在何处,才会连他的银子都敢贪。
皇上一言九鼎,没让立诚等太久,很快帮他把害死父母的仇人找到。
踢死他父亲的马,确实是一位官员家中的。出事后,官员贿赂当时的县令,把事情抹平。
他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事情早就烟消云散,没料到苦主居然到皇上跟前告了状。
那位官员和县令被抓获,又因着其他的事情,被罚没家产,投入大牢。
官场上,进行了一场有力的肃清行动,查获了不少贪官,官位也因此有不少空缺。
赵雨生本来很想去翰林院,但因之前做事糊涂,被任命到立诚的家乡做了个县令,以此锻炼他。
他跟立诚的缘分还没有结束呢。
上任时,赵太傅也一同前来。
赵雨生以为是他爹不放心自己,哪知赵太傅一到此地,便让人把立诚叫来,“我家想找个赘婿,不知你可愿意来?”
立诚吓得抖了几抖,下意识地回绝,“草民配不上。”
赵太傅没觉得意外,把声音放缓和,“此事不急现在回复,给你三日时间慎重考虑。”
赵太傅五儿一女,儿子各有各的出息,只有女儿阳雪让他头疼。
之前说定了一家,可还没过门呢,就传出那小子逛花楼的事情。阳雪死活不肯嫁过去,执意要父母退婚。
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有传言说阳雪性子孤傲,又是太傅之女,嫁入夫家肯定不好伺候,吓得一些名门望族不敢来求娶。
赵太傅不在乎对方家境如何,但很在乎对方人品。那天,立诚在皇上面前说出不想复仇,想让邻居有屋可傍身,让赵太傅心有感慨。
认为此子心中有大爱,懂得感恩。女儿嫁给这种人,不会受委屈。
赵雨生对父亲选择立诚感到纳闷,若是赵家愿意,会有很多比他条件好的人前来。
“您不是最喜读过书的人吗?可张兄弟连字都不识得一个。”
“他不识字,是因为从未有过读书的机会。”赵太傅淡淡地解释,“你瞧他给太子做的防身暗器,会输给工部的哪一个才俊?”
赵雨生恍然大悟,“是哦,我姐可以教他识字。”
突然,他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话说回到立诚,他压根就不想考虑这门亲事,穷小子能配太傅之女吗?
简直是在做美梦,所以他把这事抛之脑后,只等着回复的日子到了,再次拒绝。
但在第三天的夜里,他做了个梦。
先是梦到一个白发老婆婆跟他打招呼,“小伙子,感谢你重修我的坟墓。我一个孤老婆子,没什么可报答,特意过来传个信,你与赵太傅之女是良缘天定,不要错过。”
立诚问她:“您是替谁传信?”
这时,老婆婆突然消失,随之出现的是一个立诚再熟悉不过的人——他的祖母。
何氏仅是跟他挥了一下手就不见了。
虽只是短短一瞬的工夫,但足以让立诚激动,当即在梦里呼喊出声:“祖母。”
梦醒了,立诚满脸都是泪。
他没再睡觉,坐起身想了很久。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立诚答应入赘到赵家。
说是入赘,但赵家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对他礼遇有加。
赵太傅跟他讲,“你和阳雪生下的孩子,姓赵还是姓张,由你们自己作决定。老夫只希望,你能善待我女儿。”
立诚如何不会善待阳雪呢,夫妻恩爱得很。他很庆幸老天的赐予,给了自己这么好的一位女子。
可以这么说吧,赵阳雪即是他的妻子,也是他人生当中的良师。
这世上,女子所受的束缚很多,赵阳雪既然敢提出退婚,打破世俗,就必定不寻常。
对父亲定下的这门亲事,她起初也有不解,等见过立诚后,很快明白父亲的心意。
这是位可塑之才,他对汲取新知有非常大的渴望。一个人处境艰难,还能力求上进,若能给予辅助,他日必会有所成就。
赵阳雪自启蒙起便跟着她父亲学习,用赵太傅的话说,如果女子也可以参加科考,她必不会输于任何一位状元。
所以,在赵阳雪的亲自教导下,立诚在二十八岁那年,取得功名,进入工部任职。任职期间,取得不俗的成绩,屡受褒奖。
有空闲时,他会回去看望老邻居,他们早在赵雨生的妥善安排下住进了新房。旁边有个大集市,做生意也方便。
立诚和妻子商量过后,在当地创办了个工坊,招纳能人巧匠,做些新颖的东西。
此工坊由宋师傅和铁头负责,刘婶笑得合不拢嘴,终于觉得自家儿子出息了,以前做个凳子都不齐整。
这边人们日子过得红火,那边冯发祥家可就难了。因着春兰的死,其他几个女儿对父母皆不敢抱有期望,嫁出去后不怎么回娘家。
而金宝被家里人宠得早没了分寸,以致在外头也不晓得天高地厚。十四岁那年,在街上跟人斗殴,被人打断了脊骨,从此卧床不起。
冯发祥夫妇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归咎于立诚,对他心里恨着呢,却又不能拿人家怎样,于是四处编排他的坏话。
知情人听不下去,直言不讳:“嘴上积德是福,无德便是祸。一把年纪的人,该好好自省了。”
冯发祥夫妇拿不出话与人对骂,只能悻悻地离开。
这两个活成了大家眼里讨厌的人,邻人见到他们都躲开些,不愿搭理。
有日,金宝嫌弃蒋氏侍候得不好,手脚慢,操起床边的镇纸朝她头上狠狠砸去。
砸完后,他看都不看,蒙头大睡。
蒋氏因流血过多而死。她死都想不到,自己一条命居然折在最宠爱的儿子手里。
邻居知道后,只说了一句,“怪得了谁呢?”
是啊,溺子如害子,蒋氏不但把儿子养废了,顺道把自己也给害死了,这能怪谁呢?
(此文由笑笑的麦子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