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从张维到罗斌,我的两位媒体大老板的经营模式都异曲同工,都说上海话,都有过人之处。

沈先生,我跟你说,这张照片绝对不能刊登,这要吃官司。——张维(勋贤)神情严肃地对我和《奇趣录》老总李漫山说。什么照片?便是一张从日本杂志辑录下来的处女膜写真。我一眼看到,认定是惊天大发现,想把它?在《奇趣录》上面,每事都要管的张维咬牙切齿反对。我和李漫山?不过他,举手投降,结果韦邦的《天天文化》《龙虎豹》冷手执个热煎堆(捡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期销路十馀万。我俩搥胸顿足,好个张老板,没后悔,拍拍我的肩膊,道:“沈先生,我没这个命,这个钱张维赚不来!”

张维这个名字,你或许觉得很陌生,可说起《姊妹》,你们当中,尤其女读者,十居其九,怕没一个会不认得。张维就是这家杂志社的大老板。认识张维,很是偶然,一九八四年我失了业,时近岁晚,十分徬徨,徜徉马路上,迟疑不敢回家,我怕看到妻子失望的脸孔。这时,旧同事李漫山雪中送炭,安慰我说:“不用担心,明天你来《情报》找我。我有办法给你找一份工作。”(谢天谢地,稚女有奶奶喝了!)我险险跪下来。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第二天上午,一口气跑到弥敦道总统商业大厦找李漫山,他是《情报》周刊总编辑,老板就是张维。听了李漫山的介绍,想也不想便答应下:“你在玉郎公司做过事,又策划了《翡翠周刊》这个品牌,我不信你信谁呀!”拍拍我的肩膊:“好好的干!”于是,摇身一变,当上《情报》副总编辑。张维的出版社,以私人企业而言,在香港可称首屈一指,既有完善的发行网“同德”,还拥有规模庞大的“天时”印刷厂,编辑部备有新型植字机,出版?物,不假外求。李漫山告诉我,在香港搞出版,唯一能够同张维平起平坐的,就只有环球出版社罗斌。张维,有人以为是上海人,错错错!他是江苏南京人,南京话跟上海话有很大的分别,可他的上海话讲得比我这上海小伙子更地道,常常调笑我:“沈先生,侬价上海话勿大来势伐(不大行)。”

大富豪通常都有他个人风格,特立独行,张维也不例外。他出门不喜欢带钱包,在他身边两年,从没见他带过。他作兴把所有钞票打散,分藏在各裤袋里,吃饭结账时,就探手各袋口,一二三四,挖出钞票付账。我第一趟看到有老板这样结账,大为错愕。李漫山告诉我张老板所以这样做,是避免掉落钞票,同时万一遇到劫匪,也不予他们方便。我嘀估:哪有这么巧遇到劫匪?真是莫名土地堂。我随口问为什么不用信用卡?张维笑而不语。又是李漫山,告诉我信用卡会把折扣算进去,张维认为不划算,决定用现钞。后来秘书小姐说:老板坚持花钱要有节制,刷卡光签不觉痛,用现钞就不同了,一张张数出去,起码会肉痛,小一忍就不会乱大谋。呀呀,太精明了,张老板,真的算你不过。说到滥用信用卡,我是老行尊,信用卡一到手,两个月不到,就签了二、三十万,母亲大发雷霆,小赤佬,要死快哉,立刻通知银行截卡。

张维老派人,守传统,出版社有一个很特别的习惯,发薪用现钞。采用工厂制,一个月分两次发薪。初一、十五,可爱的会计小姐就会捧着信封到出版社各部门,按著信封上的名字,将信封交与每个职员。我从未见过这种发薪方式,很引以为怪。“有什么好怪?准时出粮就行啦!”李漫山拿了信封,兴奋莫名。(又可以看到欢场心肝宝贝依玲了)张老板和蔼亲切,善待属下。做事亲力亲为,视出版刊物如亲生子女,对杂志的每页版面,都会提供独特意见,尤精于批色,不看色版,就知偏差所在。美术编辑阿胡素崖岸自高,惟对张老板,竖起大拇指,写上服字。他有句著名口头禅,每逢要求职员加班,例必手拍肩膊,柔声细语说:“兄弟,帮帮忙,能者多劳,能者多劳。”被拍的人,心一软,只好放弃牌局,为张老板卖命矣。名言辄为李漫山套用,月中,粮草尽罄,求助无门,只好硬着头皮去敲老板的门,嬉皮笑脸说:“老板,帮帮忙,仁者高寿,仁者高寿!”既想高寿,只好忍痛帮忙。

我的另一位老板罗斌,处世待人,跟张维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者,罗斌是小广东,长于上海,上海话呱呱叫。两人做生意手法,大同小异,一字记之曰“悭”。罗斌的裁边省纸、一鸡三味脍炙报坛,仿效者众,得益匪少。说句真话,罗斌的生意手法有利开创,守业,成功后,要作大规模开展,就略显寒伧。千禧后,退避加国,就是他那保守的营商手法有以致之。

罗斌办杂志很有他独到之处,譬如对小说的写法,他的锦囊妙计,就是:开首要语不惊人誓不休,中段平平稳稳可矣;到结局,必要来一个反转思维的桥段,如此,小说就会勾住读者的兴趣。倪匡最善这一点,因而他的《女黑侠木兰花》能从千字十元,加到千字一百,仍不餍足,还要加,没钱赚,只好截杀。我有幸跟随罗斌六年之久,耳提面命,略懂经商,惜时势所趋,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做一个穷作家。转眼,罗斌社长去世已十二年,秋夜孤灯苦伴读,一笔横跨五十年。社长,你的影子从没在我心里抹去,未能把《武侠世界》延续下去,我对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