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诗人、学者胡续冬诞辰。在他逝世三年后,他的文集《去您的巴西》终于问世。
《去您的巴西》,胡续冬 著
胡续冬,本名胡旭东,人称“胡子”,出生于重庆,生长于湖北,生前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他写诗,精通美食,主持过影评类节目和无数诗歌活动,热爱凌乱、自由的第三世界美学,将巴西视为第二故乡。2003—2005年旅居巴西期间,他写下一百五十余篇随笔,构成《去您的巴西》这部文集。本书也在旧版(《去他的巴西》)基础上增加了十年后他重返巴西时写下的几篇文章。
胡续冬
这些文章的胃口和胡续冬这位美食家的胃口一样广阔:从里约海滩的绝美风景到电影《上帝之城》里充满惊险和苦难的贫民窟;从作者在巴西食物激发下灵感飞迸的厨房创作,到他结识的一个个平凡人的人生故事;从跟着众议院“内鬼”去巴西国会讨债的奇旅,到教当地人“斗地主”、把一场车祸变为喜剧的神奇经历……作者敏锐精确的洞察、幽默戏谑的笔触,将遥远的巴西的一切骤然拉近我们身边。
里约
胡续冬和《上帝之城》黑老大的扮演者走在真实的上帝之城
我们不仅在这些文字里看到了巴西社会的方方面面,更看到了胡续冬这个鲜活的人。用他的巴西学生、汉语天才沈友友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比生命更大的人”——他洒脱恣肆的性格与浓烈的好奇心、广阔的知识储备不仅说明着他本人的魅力,也同时属于那个开放、热忱的时代,见证了一段当代史。
今天,本书预售开启。我们希望跟大家分享书中由沈友友为此书撰写的充满深情和怀念的序言,以及胡续冬写沈友友的文章。在二人纯真的交往中,我们能够瞥见这位诗人心灵世界的一隅。
他妈的巴西!
新版序
沈友友 文
这本书收录胡续冬的若干随笔文章,讲述他在巴西的经历,体现出一个聪明的、敏感的人对那个充满异国风情的、遥远的南美“天堂”的好奇探索。胡续冬敏锐的双眼看透了我们的巴西文化、我们巴西人生活的甜酸苦辣——不一定按这个顺序:辣的小故事比较多,应该排在前面,甜的次之,四味调配得很到位。胡续冬给中国读者烹调了几道美味佳肴。请大家用眼睛慢慢享受。
萨尔瓦多超赞的巴伊亚美食焖海鲜(Moqueca)
好吃的菜出自好厨师的手。这(差不多)是巴西的一句俗话。我突然想:我们能够通过品尝一个厨师做的菜认识厨师吗?看样子可以,反正一些中国人喜欢重复“文如其人”这个词。虽然我同意这是有根有据的,但恐怕这也只是一个片面的真理。的确,一些人很简单,写了一百篇文章,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都是一个调子。其他一些人,他们文采斐然,能写五花八门的好文章——但这也只是艺术水平高罢了。还有一些人,他们比较复杂,其文人“身份”不是培训出来的,是活出来的。总之,虽然“文如其人”,但是心比笔快,情比墨浓。相对于他们本人,文章只不过是暴雨中乱跑的人影:你看得见文章,但是你摸得着人吗?
“你的‘师父’走了”,某天,一个平时不常联络的人给我发了如此含糊的短信。突如其来的谜语。当时我正在赶时间写完每天上午那篇(该死的)报告,心情很急,无暇理睬。这个短信弹出来时,我瞥了一眼,手机只识别了电话号码,是澳门的,我没太在意:“什么呀,啥‘师父’啊?”我对自己说,“应该是无聊的诈骗吧。”接近午休时间,我又想起来那个短信,再拿手机看了看。仔细检查后,发现发短信的是一位曾经只见过一次面且留下好印象的、把每件事(无论是大还是小)都挂在心上的人。虽然确定了这不是一条诈骗短信,但我想了想,还是实在不知道他说的“师父”是谁。
胡续冬的鲍勃·玛利造型
我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只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是胡续冬离世了。他还很年轻,几年前还看见过他。怎么会这样短寿促命呢?我也想起,他爱吸烟,也有那种知识分子的生活习惯……但是从没听说他有什么大病。再说,吸烟也不会暴死,知识分子一般也比较长寿。成见之一:知识分子没什么心事。成见之二:知识分子生活在自己的梦境里……不可能是他,他不会死。事后我回想起当时的反应,甚至感到自责,为什么没想到我的“师父”是谁?是不是我在内心深处背叛师恩了……? 但其实是因为我压根儿没有把他、师父和死亡这三者联系到一起,我执着地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比生命更大。胡续冬是一个不寻常的人,他就是那种比生命更大的人。
生命再大,也很脆弱。我们这一代人不怎么去思考死亡的问题。谁有工夫去想那么渺茫的事情?不可否认,对那些没体验过与自己至亲分离的人来说,死亡(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皱皱眉头,耸耸肩膀,说一句“人命在天”,“死了就死了呗”。我们看到周围的陌生人的生活,看到新闻报道中的世界,好像大家都活得很累,处处都是灾难,所以我们不由得自闭。生不如死。不只是对死亡感到麻木,好像我们对活着也有点冷淡了……
我拿起胡续冬的书,看了目录,翻了两三页。这让我把搁在记忆黑暗角落中的东西捡了起来。我拍掉了蜘蛛网,吹走了灰尘,用衬衫袖子擦一擦它,那本关于我二十年前“祖国”的相册跃然眼前。这是一本中国特色后现代主义的相册。它和照片的风格搭配得不错,照片的构图、视角都很特别,我喜欢。翻看着这些照片,便能想象到胡续冬在后边拿着相机拍下它们:摆着笨拙的姿势,睁着大大的眼睛。咔嚓……咔嚓……咔嚓……连绵不绝的咔嚓声。当时的他一定觉得很自由。
我们有时间和勇气去探索自己的好奇心,去关注新鲜的现实,我们自然会体验到生命的无限。这种经历很深刻,能够改造人格。不过,悲观、胆小的人们总会说,那些暂时逃离大多数人走的轨道、追求和大多数人期待不一样的事情的人,他们的经历也会与时同逝,最后只剩惆怅的孤独或无名的虚无,他们必然会成为一个在世界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同一批人也扬扬得意地断定:本来,人和物同归于尽。最后,这些不寻常的人物也和任何普通人一样会走啊,像撒在狂风里的沙子……也没人记得,没人在乎。
萨尔瓦多海滩上的海龟保护区
很可悲,自闭的我们不懂得人可以日日革新的道理。我们的经历,虽然微小,但都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经历结束了,记忆却留下了。熄灭之前,这个记忆还会以不同形式演绎——通过我们的行为,通过我们的价值,通过我们的理想。加上人和人的沟通,最终没有什么会真的流逝。我们不是白白存在的。即使是一个普通的道理,都会在别人的内心催生一种细微的变化。只要跟踪这些变化,我们就会领会到,心和心会成为同一个生命链上的环节:如果旧的生命渐渐凋谢,那必定是为了激发新生命的发育。这么说,任何人都能明白那个古老的悖论:他用死来让我们得到新生。
第一次听到胡续冬写了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再也没回巴西。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不记得具体是在哪儿或什么时候听到的,只记得那天是在室外,阳光格外耀眼。我大吃一惊:“只有胡续冬才能起这种书名!《他妈的巴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当时觉得还是挺合适的。有一些情感,用太过文雅的字眼表达不出来,说的就是巴西。“言已尽,意无穷”,不是我们巴西人的风格。
那么,干脆用大白话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感触吧!我双手赞同。这个符合我们巴西文化的“规范用词”。脏话也是一种感叹词,可表达出无法用言辞表达的最深的感触。极端感性是巴西人(拉美人)的普遍特征。语言上,我们习惯轻易地用最高级:这个“最好”,那个“非常差”,等等。有时候甚至用一个“非常”对我们来说都会略显平淡。因此《他妈的巴西!》就是这个逻辑,是那个比非常还非常的饱满情绪的抒发。
快乐的嬉皮女们
圣保罗酒吧里彪悍的桑巴乐队
相比之下,中文有更为内敛的语言习惯。回忆起来,当时刚接触中文的时候,我不得不控制内心的许多冲动来适应中文表达的习惯。“什么都保持在中间吧”,“中庸之道”,我时不时会听到人们这么说。所以,拿到这本书以后,发现书名不是“他妈的巴西!”,而最后成为“去他的巴西”(本版编者注:此书旧版出版时,书名为《去他的巴西》),我并不意外。中国读者恐怕不会感悟“他妈的巴西!”的“如如”境界,只会以为是胡续冬式的风流诗义。但是不能否定这个书名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些叛逆的。无论如何,用了半个脏话,巴西的感觉没有丢掉。
想起这些事情,脑海里浮现出很多活生生的人,也包括将近二十年前的糊里糊涂的我。不知不觉,心情渐渐转晴了。这是记忆的力量。如果人和物一起消逝,那为什么我们会如此怀念,甚至留恋过去?我认为这是很健康的事情。留恋愉快的过去只不过是憧憬美好未来的镜像。二者都以某种方式让我们实现自己的存在。一个是已知的,给我们信心;一个是未知的,给我们希望。
那么,如果是别人去探索已故的陌生人的记忆呢?这样也很有意思,很有意义。对不在的人来说,有传承生命之火的作用。对别人来说,或许也能够激发他们的好奇心,甚至让他们鼓起勇气,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成为一个新的不寻常的人……谁知道?
于澳门,2022年5月5日
胡续冬的巴西学生、汉学家沈友友
我的超强纠错学生沈友友
在巴西,教学是我最主要的生活方式,学生们也成了我有限的社会关系网之中最关键的枢纽。因此,临走之前,和学生们的惜别成了我绵延不绝的告别活动中最壮观、最惨烈的部分。有的学生和我一别再别,非要把告别这件事情从地理意义上的“伤”升华到美学意义上的“悲”。我在巴西最得意的零起点弟子沈友友就是这样,我出发的时候他本应该在东北部的纳塔尔度假,所以在度假前和我别了好几把,在我那点离别情绪全被他耗尽、认定我和他此生难以再圆师生重逢梦的时候,他又提前从纳尔跑回来继续别我,活生生要把我们纯洁的师生关系别成基佬关系。
胡续冬在巴西利亚大学的最后一课
说起这个沈友友,不能不赞一下一个叫作“白河学院”(Rio Branco)的机构。白河学院是巴西外交部下属的一个超高水准的国际关系研究院,堪称巴西外交人员的黄埔军校,在造型如同水晶宫一样的巴西外交部工作的人只有在白河学院修完了研究生学业,才有资格被派到驻外领事馆去工作。巴西拥有深厚的人文知识分子从事外交工作的传统,不但很多学者以拥有外交官履历为荣,许多著名的诗人、作家、艺术家也都在巴西驻外使馆做过参赞、领事甚至使。因此,白河学院是巴西全国的青年知识分子最向往的地方,它的入学考试也是巴西各种研究院的入学考试中最难的。白河学院注重对外交人员人文素质的魔鬼式综合培养,在里面研习的未来外交官们无一例外均是随口能说出数门外语,德里达、福柯、布尔迪厄倒背如流,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艾柯如数家珍,艺术电影、当代美术门儿清的超级文艺青年。我的学生沈友友就是这么一个狠人。
沈友友在跟我学汉语之前,已经掌握了十四门外语,能够流利交谈的有七门。由于我的时间有限,我一开始把沈友友插班安置在一个巴西众议院的三人班上跟我学习。没多久,这个插班生就远远地把其他同学甩在一边了,在其他人说完了“你好”就语无伦次不知如何组织语言的时候,沈友友已经可以熟练地用汉语给我讲述我国的文艺基本国策“让一百朵花一起开放,让一百个有名的人一齐争吵”了。我赶紧把沈友友的上课规格由四人间提升到总统套房。仅仅学了五个月,沈友友已经完全可以仅用汉语和我交谈,并在我的指导下,泡到了一个华人女子。沈友友的求知欲和其他欲一起疯长,没多久就开始雄心勃勃地在网上下载李白、杜甫来阅读了,并尝试着仿作古诗赝品,写有“湖畔烟树车”等莫名其妙的奇句。我严厉地制止了他的这种大跃进倾向,把我的几本诗集砸给他好生关注现代汉语,结果,他居然读懂了我用纯四川方言写的几首诗,让我不得不对他的语言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巴西利亚大学主教学楼“大蚯蚓”内部
到我临走前,沈友友已经是巴西利亚著名的“超强纠错汉语复读机”了,不但可以以其标准的普通话发音给本城的江浙华侨纠正口音,还能凭借其强大的跨语言语法融会贯通能力敏锐地察觉到本城华人言谈中的汉语语法错误,铁面无私地当场纠错,连他自己的女友都不放过,极大地提高了巴西利亚华人圈汉语语法的准确性。
《去您的巴西》
胡续冬 著
⚪ 诗人、学者胡续冬旅居巴西随笔集,作者逝世三周年增订新版
⚪ 是穿梭于奇人异事之间的绚烂狂欢,更是充满共振与痛感的深度观察
⚪ 书写热烈、凌乱、自由、纯真的第三世界美学,重新想象与另一种生活方式贴身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