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我们在生活里经历着秋,有谁想过秋是多层面的。只有当生命进入秋天,才突然悟得,秋除了是时节,秋也是时代。秋属于我们,还是我们属于秋?是眼前的事。然而,秋属于时代,是我们经历数度秋霜才明白的道理。
循着这个道理,逆光阴而上,去寻找秋的来踪,第一眼看到了这样的情景:“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这是唐人王昌龄的咏秋诗,描写戍边将士在烽火连天的秋月下,想起万里之外同一个月下的妻子,所发出的叹息。岁月将它定格为边塞诗,在瑟瑟秋风中,边塞充满悲凉。
这样的思路延续千年,延续到今天,时代又唱出新的边塞曲:“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岁月的演变中,它悄悄在悲壮的音符里增加了责任的温度,秋风不再是那么悲凉。在时代的秋里,我们用豪迈的泪水替代了个人的叹息,这个时节就一下子灿烂起来。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浪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这是唐人沈佺期的《独不见》诗。与王昌龄相反,他写了妻子思念从军丈夫之情。千古征战,战场是一样的。
由此,我想到另外一些发生在秋天的征战诗篇:“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这是革命者走向战场的情怀;“红旗漫卷西风”,这是红军战士为理想征战的写照;当他们走过万里征途,站在六盘山上,吁出胸中的浩气:“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他们从南边走来,如今秋雁往南方飞去,南方有他们的故乡,有他们牺牲的妻子儿女。这是毛泽东的诗,他站在秋风里写下秋的悲壮,这个秋天让历史热血沸腾,不是黯然神伤的秋,而是热泪盈眶的秋。
杜甫也曾经站在一个山顶写下著名的诗篇《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的那个秋天是无奈的,孑然一身,困苦潦倒,他登到了高处,只是俯视,看到的是沙滩上鸟的回旋,却没有抬头去看那南飞的大雁。这是眼界。秋天须登高,天高,人也登到高处,触摸一下天上的流云。杜甫说,风太急了,他百年的病身挡不住如此急风。历史的秋风是不一样的,一年一个风色,杜甫只听见了猿的悲啼,他用这首诗诠释了悲秋。
人到秋来多悲怆,其实是在悲伤岁月的递减。生机盎然的春和夏逝去了,无边落木,萧然了心头的理想。或者,悲秋的人心头根本没有理想,只把自身寄于秋风,随风飘零,那无边落木中也许有自身这一片叶子,因此,他看不见秋风里其实也有生机勃勃。苏轼看到了,他说:“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是秋日独有的景象。只见花叶、不见枝干的人生是懦弱的人生。人固然要玉树临风,更要枝干挺拔,没有坚挺的枝干,哪有花叶婆娑?苏轼一语道破人生的隐忧所在,他是一位真正看到秋积极一面的古人。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秋是与人生绑在一起的,秋序的时节也是人序的时节。
第一个看到秋红的是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风霜是个魔术师,能把翠绿催成红艳;它也是人生的魔术师,能把稚嫩雕塑成秋的硬度。杜牧在秋寒的山坡上把车那么一停,就停出个红色的秋天。他看到了满山红叶,也看到了融入红叶中的自己,正是秋红时节,人也随着秋红热血沸腾。杜牧是清醒的,给懵懂的人生第一声秋的提示。
我去过十月的香山,正是叶子红透的时候,站在枫林里抬头观看,漫天枫叶如云,像霞一样铺开,一直铺到我的心里,于是我的心与世界接通了,明白了杜牧为什么要停下车来,静赏头上的红叶。我们在每一个季节都要停一停,赏一下周身,赏一下自身,能够解读自身的人生才是清醒的人生。杜牧太孤独了,踽踽走了千年,很多理解他的人也陷入红叶的孤芳自赏。
青年毛泽东站在家乡湘江的橘子洲头高唱了一首秋天的歌:“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这是多么浩大的秋红!我也曾循着他的脚步,从橘子洲头他年轻的塑像下出发,越过湘江,向北进发。那边是岳麓山,坐落着爱晚亭和岳麓书院,一带林莽郁郁葱葱。可惜不是秋天,我没看到红叶,但是我看到了历史的红叶和那片红叶染红的情怀。
秋天是一首歌,秋的人生是一个组曲中音符最强音的段落。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在秋天我们完成了人生的诗,那诗是红透了叶脉的血色。
在秋的歌吟中,竟一下子悟出了,秋天年年到,秋色似曾相识,然而,把五千年春秋排列起来,便看到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秋。不临风雨难得秋,秋来了,莫悲它匆匆而过,而是珍惜它,像杜牧那样坐下来,细细品赏一番,然后迎接雪的序幕。秋还会来的,不论我们在与不在,秋是时代,永远在未来。
(本文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辞赋》社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