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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油路,修到康巴深处的家

刘馨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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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西部向青藏高原隆起的是莽莽横断山区,一脉大山,一条大河,从东到西,以北南纵队方式,排列在一片高原之上。雅砻江与金沙江两江夹击,巍巍耸立沙鲁里山脉。在其中段的高山褶皱之中,朝向大江大河,奔涌着无数的峡谷溪流,其中有一条叫那曲河,是雅砻江的重要去流。那曲河所冲刷出来的高山河谷地带,就是隐在沟壑深山中的甘孜州理塘县下坝片区。下坝片区的腹地,有一个觉吾村。

那一晚,星月低垂,觉悟村的山都睡了,虫鸟没有一点声息。从谷底沿着一条上山的路,车子平稳地来到一座山的山腰处。水泥铺就的路面,一直延伸到一座宽阔的藏式院子里。我心里感慨,在这样偏僻的下坝村庄,平整的水泥路不仅通到了村,还通到了每家每户。三层的藏式小楼,屹立在几级台阶之上,窗户里温暖的灯光散射出来,照得院子里人影绰绰。丁真铁塔般的身影背后,站着他笑颜如花的家人们。热情地握手之后,绕过大门口的屏风,穿过光洁的门厅,入座宽阔的藏式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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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助式的藏式小火锅在茶几上摆开,煮沸了主人的热情,也温暖了每一位宾客的心房。景泰蓝小火锅氤氲的水汽里,顺墙直角排开的藏式卡座花气浮动,直角摆放的木质雕花藏式茶几,也婉转生动起来。卡座对面的两面墙,立着描绘过花绘图案的雕花藏柜,一派茂密繁盛。一面墙柜摆着电视和生活用品,另一面墙柜则存列着各类饮具:铜质的水缸、水缸后挂着大小不同的铜瓢,上一层是形状不一的锅具,再上面是形态各异的藏式茶壶和一个个靠墙站立的铜餐盘,这些厨具都被主人深情擦亮,清洁闪亮地站在岁月里,见证越来越好的现代生活。

丁真顺着我的视线,说起了以前的生活。磁性的嗓音,带有北京腔的普通话,让我的耳朵如沐春风。到下坝以来,采访当地居民,第一次不用土登翻译,就懂得听到的每一句话。20世纪80年代出生于此的丁真,20来岁走出康巴大地,到北京学习和工作,每个藏历新年,总要千里迢迢回到老家。丁真的姐姐姐夫当着家,陪着他们的父母。他总是感慨:回家的路真是漫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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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坐飞机到成都,稍作休整,第二天换乘旅游大巴,用一天时间才到州府康定。第三天再次换乘从康定到理塘的大巴,往县城走,路缺养护,车也旧,摇摇晃晃一天,到达理塘。终于离家近了,可更苦的日子也开始了。从县城往乡镇走,路是土路,车也更显破旧,一路上叮叮咣咣响个不停,怨声载道。土路上烟尘弥漫,坑洼不平。车子行驶在路上,如喝醉酒的醉汉,东倒西歪,跳脱疯癫,车里时不时因抖动冒出阵阵尘烟,久久不能消散。等灰头土脸回到家,头发裹着尘土,又冻成一缕缕的冰凌,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痛得吃不下饭。有一次开车回下坝,颠簸不平的路,让他的车直接爆了胎。从离开理塘开始,手机没有了信号,世界也彻底安静了。每一次回家都像潜入森林冬眠的熊,与山外再也没有联系,像被隔在世界的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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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歪在路边的车子,无可奈何的几个人在草原边上坐下来。草原上正开着满原的鲜花,粉色的、幽蓝的、明黄的花朵一直开到天边,低垂的云朵正温柔地轻抚着草原。他们想,车爆胎,是让他们能好好看看美丽的草原吧。这样想着心情也好了。丁真用手指梳理身边的草,草叶在他的指缝间倒伏后又站起,他明白过来草原是来帮他的。

我正从小火锅里夹一片松茸放到嘴里,听到他说草原花开,我顿感芳香满溢,松茸的清香化入草原花海。从理塘到下坝的路,丁真原来要走一天的路程,我们来时开车只需用一个半小时,而在海拔4400米的约墩草坡,珠芽蓼盛开的场景也来到了眼前。路边宽阔的草坡,正向远处的山体延伸,细细的珠芽蓼密密地站着,举着一个个红粉色小火炬,酱色的棒状花序里,一朵朵珍珠样的红粉色的花苞探出头来,展开半透明的红粉花瓣。在椭圆叶片衬托下,一半是娇美,一半是热烈。一整片草原上只见红粉。小心翼翼躲避高原反应的我,立刻激动请求阿旺老师停车。上了草坡,云锦从脚下铺开,突然就不敢举步,抬起脚就不忍放下,每一步都会踩到花。缓缓几步,细细去看花,珠芽蓼个头虽小,却也花开成阵,辽远盛大。伸向远处的红粉隐入远山的烟雨青色之中,湿漉漉的云正要下到地上来。拍了几张照片,渺小的我嘴唇乌紫,心跳加快。只得回到车上,贪吸氧气。

我想起了亚火村桑佐老人。他说,原来下坝到理塘还没通公路时,去理塘只能骑马,要走整整两天。途中马要吃草休息,人也要吃饭。要是生了病要去县里,更是困难。千般困难里,回头一看,整个草原花都开了,仿佛谁刚讲了一个笑话,花们一齐张开嘴笑了起来。那一刻,看见的花开是他一辈子最难忘也最满足的事。说这话时,桑佐老人核桃式的皱纹里,正窝着一圈儿一圈儿的阳光。

心情好了的丁真,面对爆了的车胎,有了一个主意:去草原上扯青草,密实地塞满轮胎。车继续开起来,歪歪斜斜地一路奔向家。

我笑了。家乡这么美,路上那点苦,也不算什么吧。

丁真摇了摇头,隔着水汽看我。他说:“要看见美,必须保持脚底的干净。”青年丁真并没有觉得家乡有多美,因为多雨的河谷地带,还未硬化的道路,走到哪里都是一脚泥,泥脚印走到哪留到哪。在泥泞中走过,山高路滑,什么美景都没有心情欣赏。我俯身看了看脚下,暖色的木地板洁净锃亮,心里忽然明亮起来:如果不是村村户户通公路,路面硬化,再也不会出去走一遭,带回一脚泥印,这光洁的木地板怎么能保持这样的清洁呢?

虽然大自然一直都那样美着,但看风景的人,脚下干净之后,才有了觉得美的心情。丁真现在要回家来,像打个秋千一样快。他心里那个美呀,感觉回家的路啊,就像丝绸一样平坦光滑。谁能想到,18年,柏油路可以一直修到横断山深处的下坝,不一会儿工夫,就可从理塘回到下坝觉吾村的家。柏油路通之前,从下坝出发,到成都,原来至少需要3天,现在开车只要10个小时;到康定,原来要两天,现在只要7小时;去稻城机场坐飞机,也只要3小时。正在建设的雅叶高速,正好穿越下坝片区的觉吾村。可以想象,通车之后,到达雅安、成都,将更加快捷。

下坝,突然就不偏僻了,离世界的中心也近了,任何热闹的大城市,对于下坝,都不再遥远。下坝站在高处,可以谦逊地平视世界的各处风景。下坝浩瀚的河谷森林,冰澈的流水飞瀑,升腾的云雾烟霞,盛开的漫山花朵,鲜美的虫草蘑菇,才以绝世之美,不断地对世界形成诱惑。

山里的青年喜欢骑摩托,小巧灵便,路好了,一脚油门,可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骑摩托去种青稞,骑着摩托去挖虫草,也去森林里捡松茸、捡蘑菇。回家时,把掮在背上的收获放在车座后面,心满意足地一路飞驰,高兴了还飙几句民歌。一天傍晚,我们在村道上散步,竟然看见两个藏族青年骑着摩托车遛马,着实让我分外惊奇。后座小伙子的手里牵着马的缰绳,车在村道飞驰,马在后面飞奔,步调一致,配合默契。村公路的平坦通达,让我的担心成为多余。

而丁真最喜欢的也是在乡间骑摩托,带着他的茶壶,吸一壶清泉水,在某个山顶停下来,闲听高树鸣飞鸟,遥看清泉落涧云,煮一壶茶,发一会呆,让家乡的美景一一在眼前呈现。

走出去的丁真,又把内地的生活式样带回来,让现代生活所隐含的精神追求,在这里找到真正的形神合一所在。

山上烹泉饮甘露看闲云的美景,引得我茶瘾发作,实在让人向往。

这一切,源于脚下干净无泥的路。路是道,引着生活向好处去,向高处去;路是方向,引领乡村振兴向富向前,引领世道人心向善向美。

饭后,我们聚在小楼旁边的阳光房喝茶。阳光睡去,只有星光闪烁,明月相照。半山茶室茶香隐约。我想着数日里所到之处,所见差不多都是美丽的三层藏式小楼,散落在河谷坡地上,泥石相砌的高大墙壁,绛红的窗格上面点缀着被涂成白色的椽子破面,在绿色的大地上,醒目、洁净,富裕、美好,如山里静静开放的花朵。他们在睡梦中睁开眼睛,定可以看见此刻半山茶室里,我隔着夜色望向他们的目光。

我想象着这山间的路,如一棵大树上分出的枝丫,在苍绿的夜间,洁白如丝带一样随山起伏,呈现出万千姿态,在月色里露出微芒。如果从空中看去,该是怎样的轻盈和繁复呢?每一条丝带联结着每一家藏宅,像大树上结着一个又一个的果实,该是怎样一棵丰茂的大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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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刘馨忆(原成都军区某部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