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余华无疑是当代中国最为著名的严肃文学作家之一,他和莫言一起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创作的巨擘双峰。
用娱乐圈的话来说他们都是当今文学界的顶流作家。成为顶流有两个最为鲜明的特征,一是书卖得既多且快,二是在网络上有相当多或真或假的“语录”流传和被各种解读。
2024年,凤凰文艺出版社将余华的部分中短篇作品做成数个集子,其中就有1996年即发表于《东海》杂志的中篇小说《我胆小如鼠》,我现在读的正是这个中篇和其他三个中篇的集合本,当属余华当年创作的先锋小说一类。
上世纪90年代是现当代中国文学创作难得的黄金时期,二度开放(前次为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文艺界和思想界一片空前繁荣,各种流派层出不穷的文学作品让刚刚走出困境的中国人耳目为之一新,一大批优秀作家亦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余华即为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彼时的余华已经创作并发表了他最为著名的代表作三部曲《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张艺谋花两万五千块在他手上买到改编权的电影《活着》在国际上获得前所未有的荣誉。
相比于那些可传世的名篇来说,《我胆小如鼠》在余华的小说创作中并不属于特别优秀的作品,一个简单的主人公,一条简单的故事线,三五个简单的小人物,十来个推动故事的故事场景……
但28年后的今天,读来依然颇多感受和共鸣。
【贰】
我们总是这样卑微怯懦地活着,胆小如鼠。
杨高很明显是这样一个胆小怯懦的人。他的母亲经常向别人夸奖她的儿子说,“我们家的杨高是最老实巴交的,他听话,勤快,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从来不到外面去闯祸,从来不和别人打架,就是骂人的话,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
他的父亲说,“杨高这孩子胆子太小了,他六岁的时候还不敢和别人说话,到了八岁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十岁了还不敢把身体靠在桥栏上,现在他都十二岁了,可他连鹅都害怕……”
他不敢下河,也不敢上树,因为父亲说他掉进河里会被淹死,从树上掉下来会被摔死。
但他的同学们都不怕下河,他们在河里“卖南瓜”的时候,连林丽丽和孙红梅两位女同学都“穿着花短裤,穿着花背心”下河了,所以在别人眼中他都没有女同学的胆子大。
他竟然连鹅都怕,林丽丽和孙红梅都不怕。“我遇上一群鹅的时候,两条腿就会忍不住发抖。我最怕的就是它们扑上来,它们伸直了脖子,张开着翅膀向我扑过来……可是那群叫破了嗓子的鹅仍然追赶着我,它们嘎嘎嘎嘎地叫唤着,有一次跟着我走出了杨家弄,走完了解放路,一直跟到了学校,它们嘎嘎叫着穿过了操场。”
他们都说他胆小是家族的遗传,因为他那开解放牌卡车的父亲和他一样胆小。
“你的父亲又有什么本领?你的父亲敢不敢闭上眼睛开车?”
杨高问他的父亲说:“你敢不敢闭上眼睛开车?”
父亲摇摇头说:“不能闭上眼睛开车。”
“为什么?”杨高说,“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开车?”
“如果我闭上眼睛开车,”我父亲说,“我会被撞死的。”
【叁】
杨高的父亲还是闭上眼睛开车了,在他十二岁的那年。
因为杨高央求父亲说,“你只要闭上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去和他们说了,说你敢闭着眼睛开车。”
“我父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我亲眼看到他闭上的,他闭上了一小会儿,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的卡车快要撞上前面的拖拉机了。拖拉机正惊慌地向左逃去,我父亲使劲将方向盘向右转去,我们的卡车从拖拉机的右边擦了过去。”
但他父亲的车抛锚了,拖拉机上十来个身体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将他打倒在地。他们将父亲口袋里的钱摸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围住他,用脚踢他,还有四个人掏出裤裆里的玩意朝他的父亲的脸上撒尿……
打人的汉子们开着拖拉机走了,满脸血水夹杂着尿液和尘土的父亲回到车上对杨高说,“我口渴,你到河边去舀一杯水来。”
杨高去河里舀水,父亲开着车飞快地向拖拉机追去,一声巨响过后,“我的父亲扑在方向盘上,他的头上全是破碎了的玻璃,方向盘刺破了我父亲的衣服,刺进了我父亲的胸膛。我父亲死了,他自己的血把他全身涂红了。我看到拖拉机上的那些人全被抛到了地上,有几个一动不动,有几个躺在那里哼哼地叫着。”
他的父亲就这样死了,死于杨高在十二岁的时候急切地想向他的同学们证明父亲不是“胆小如鼠”之人。
父亲不是胆小如鼠的人,那杨高也就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吧。
【肆】
多年后,杨高和吕前进一起分配至一家机械厂上班,他是钳工,吕前进是清洁工。
“吕前进不愿意当清洁工,就拿着一把锉刀去找厂长,他把锉刀插在厂长的桌子缝里,说他不愿意干清洁工,他要换一份工作。于是我和吕前进换了一下,他成了钳工,我成了清洁工。”
吕前进对杨高说,你也拿着锉刀去找厂长,插进他桌子缝里,你也可以不当清洁工。
杨高说他热爱清洁工的工作,他每天按时上班,车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成为厂里的标兵,其他车间都想挖他过去。
但每次加工资的时候都没有他,他说挣的工资够花了就行。单位每次福利分房的名单中也没有他,他说房子够住了就行。
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杨高怡然自得,吕前进说,“你还是胆小,你和你父亲一样。”
直到有一天吕前进打了他两个耳光。
杨高回家将母亲早晨扫过的地重新扫了一遍,将擦过的桌子重新擦了一遍,将摆好的鞋子重新摆了一遍,然后拿起厨房的菜刀走出家门。
宋海问他去哪里,杨高说,我要去吕前进家劈了他。
他的同学们都好奇杨高到底有没有胆子劈了吕前进,在去往吕家的路上,他们都加入了跟随围观的队伍。
围观的人让吕前进伸出脖子把头搁在桌子上,吕前进笑着把头搁在了桌子上,杨高的刀架了上去,吕前进说,“这菜刀弄得我脖子痒痒的”。
他没有劈下去,因为他想到吕前进平时对他是真的好。
他说:“虽然我不劈你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刚才打了我很多耳光,踢了我很多脚,现在我只打你一个耳光,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尾】
和胆小如鼠的父亲不一样的是,杨高并没有选择激烈冲动地去复仇,只是因为他想到了吕前进的好。
如果吕前进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呢?
有报道说这是余华的自传性作品,并承认自己曾经是一个胆怯、敏感且自卑的人,但我们又何尝不是同样地敏感、胆怯、自卑甚至懦弱,胆小如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