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霞姐。
位于山西大同45公里处的得胜堡村,这里的长城和我记忆中都不一样。
得胜堡的古长城是由层层黄土夯压成的土墙,没有八达岭的壮观,也没有山海关的雄伟。
吸引我前往的不是它的外观,而是这里见证过一件重要的历史事件。
喜欢明朝历史的朋友都知道,朱元璋神武雄才,削平天下,成功推翻蒙古元朝对中原的统治,将其赶回了草原。
尽管如此,他依然对两个问题束手无策,成为明朝历代皇帝的心腹大患。
这就是“南倭北虏”。
南倭大本营远在千里大洋之外的东洋四岛,他们在明朝万里海疆任意出入,抢完就跑,明军防不胜防。
洪武年间倭贼来犯达40多次,朱元璋曾派使者下旨申斥东洋国主,人家直接把使者砍了头。
北虏问题则更为麻烦。永乐大帝朱棣五次北伐,才将成吉思汗留下的黄金家族,彻底打得烟消云散,让北方游牧民族数十年不敢再犯。
也才将明朝初期常年征战而亏损的国力,彻底休养了过来。
但明朝往后的儿孙们一代不如一代,面对南倭,他们只能兵来将挡、土来水淹。
面对北虏,也只能在隋长城的基础上大规模修筑长城,想要以此阻止蒙古骑兵的铁蹄。
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一个明显区别,就是定居和流动。
农耕文明因对土地的深深依赖,所缔造出的定居生活模式,无论百姓还是帝王,均出于安全考虑,开始构建“院墙”。
长城,也是历代帝王构筑的一道能防止北方敌军战马跨越的“墙”。
长城,也是中原王朝以“墙”的形式,向游牧部族来定义、宣示双方边界。
所以,明代那时不称“长城”,而称“边墙”。
作为明朝九边重镇之首的大同,为了防北虏,也修筑了蜿蜒数百里的“边墙”。
沿着这些“边墙”,重要关卡设有门楼边堡,离大同45公里处的得胜堡便是其中之一。
得胜堡作为明朝重要的边关要塞,越建越大,已经不是一个孤立的军事设施。
而是由得胜堡、镇羌堡、四城堡三个城堡和其北面的长城与得胜口关组成的严密的防御体系。
一代代的骑都尉们,若要前去讨伐北匈奴,就是从得胜堡出发,走向茫茫草原。
战场上流行一句话: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于是到了明英宗时期,年轻的小皇帝朱祁镇毅然决定,亲征瓦剌。
他想像先辈们一样建功立业。但他忘了,自己太爷爷朱棣出身战乱,五次北伐都没有收服北虏。
而他这个重孙子,从小到大还没出过皇宫。
这一战,朱祁镇彻底输光了家底。
25万大军,全军覆没,明朝精锐尽丧。一直到明朝灭亡,都再没能建立起永乐朝那样的强大火器军队。
这一战,朱祁镇把自己给输了进去,他被瓦剌给俘虏了。
好在当时草原诸部,彼此之间争斗不息。瓦剌为防备其他部落,生怕把强大的明朝惹急了,给自己带来覆灭之灾。
于是,在白养了朱祁镇一年之后,决定将其放回。朱祁镇也成就了史无前例,两次登上皇帝宝座的传奇。
北虏问题没有解决,南倭问题也在嘉靖朝达到顶峰,倭贼频繁侵扰东南沿海,直接威胁到明朝核心经济区的安危。
“南倭北虏”这两大难题,一直要到隆庆皇帝继位后,局面终于大有改观。
在明朝16位皇帝中,隆庆帝朱载垕是最为默默无闻,甚至有些窝囊。
但他在位短短6年时间内,却成功将为害明朝200年的南倭北虏彻底解决。
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15号的这天早上,我站在了得胜堡城门洞前。
城门上,内匾书“得胜”二字,外匾书“保障”二字,遒劲有力。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天幕下,西北独有苍茫扑面而来。
多少男儿血染征袍,祈祷从这里得胜凯旋。
门洞上有十分精巧的砖雕图案,布满花卉鸟兽等吉祥之物,这又会出自哪个能工巧匠之手。
梁思成说过,历史上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都产生它自己的建筑,并随着文而化兴盛衰亡。
中国人的讲究,也在这一砖一瓦。
门洞内东西侧墙壁各嵌有石碑一块,西墙碑风化严重,字不可辨。
东墙碑字迹清晰完整,为万历三十五年(1607)八月扩修得胜堡记事碑,但被覆盖上了“革命”的烙印。
“因其人稠地狭,原议添军关城一座,东、西、南三面大墙,沿长二百八十丈,城楼二座,敌台角楼十座,俱各调动本路镇羌等七堡军夫匠役共计一千一百八十八名。原议城工俱用砖石包砌,于万历三十二年七月起,三十五年八月终止。”
从航拍的视频中可见,放眼望去,四边堡墙轮廓完整,墙体规整。墙外田野辽阔,墙内房舍成片。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苍凉的黄土墙上,几个老人在广场上舒服地晒太阳,叹息现在的年老体衰。
庞大的城堡门楼,残破的土夯民居,历史的辉煌与沧桑在此刻相映生辉。
得胜堡原有阁楼4座,分别为南城阁、日菩萨阁、玉皇阁、神武阁。如今,四座阁楼及瓮城、月城均已不存。
只有一条大街从南门向北延伸,穿过一座砖箍方台,方台下有门洞,台上曾建有玉皇阁,但早已不见。
方台的四周,分别刻有“雄藩”、“镇朔”、“民保”、“护国”,方台的门洞下,石板路面有深痕,那是被车轴反复碾压出历史印记。
方台下不时有游客、小贩、拍照、跳广场舞的阿姨,大家来来去去,互不干扰。
四周时而热闹,时而冷清,方台岿然不动。
据说方台前有蹲坐的石狮子,后来也被偷走了。
只有写生的武文才老师,一坐就是一整天。
武老师是内蒙古乌兰察布市的中学老师,他画过很多长城遗址,对长城,有他自己的情感和反思。
他说,有时晚霞照过来的时候,城墙会泛起红晕,就像每一块砖缝都在流淌着将士、役夫的鲜血。
当我站在黄土夯实的城墙下,忍不住会想,长城真是一道不能逾越的界吗?
在历史上,除了战时,长城两边的人依然有着不断的流动和交往。
蒙古人不仅向墩君打探明朝情报,还邀请明军小头目去其营寨喝酒。
这种大逆不道不正好说明双方军民之间,并不希望隔绝和战争,他们想要的是和睦相处。
一墙之隔,是战争,也是生活。
长达百余年的战争,也让明蒙双方都明白了一个质朴的道理:
在彼此都不具备灭亡对手实力的情况下,长期的敌对只会导致一种两输的局面。
和平,渐渐也是明蒙双方客观上的意愿,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罢了。
十五世纪中,成吉思汗十七世孙俺答汗崛起,逐渐发展成右翼蒙古之首,其控制范围东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河套,北抵戈壁沙漠,南邻长城。
大明初年一直未成气候的鞑靼部,为何能够快速崛起。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蒙古的大板升城。这座城池里居住的都是汉人,一些是被蒙古劫掠的,一些是明朝叛逃过去的。
在板升赵全等人的策划下,鞑靼部很快有了很强的组织力。
连名臣张居正都说,明朝有两患:“东患在属夷,西患在板升。二患不除,我终无安枕之日!”
赵全的所为,实际上是为鞑靼制定成文的官制及法律。
一旦成事,鞑靼将会变成了拥有秩序的国家,从野蛮走向文明,并且可以不断吸收周围的部族和人民,扩张势力,成为中原的大患。
与其说大明惧怕的鞑靼部,倒不如说忌惮的汉人赵全。
而为提高自己在蒙古部落的影响力,俺答汗多次以战求贡,想要和明朝和平通贡互市,但均被嘉靖帝拒绝,就连派出的使者也被杀。
多次被拒后,俺答汗于嘉靖二十年(1550年)举兵至通州,围逼京师,史称“庚戊之变”。
蒙古兵在边内肆意抢夺和屠杀,明朝军士也深入草原“捣草”、“钲马”,这场浩劫使得两边人民暴骨满野,万姓流离。
生灵涂炭下,长城内外的百姓更加期盼和平的到来。
历史的机遇来了,虽然有点上不了台面。
俺答汗64岁那年,看上一位聪慧过人的美人,不顾美人已许配给了自己的孙儿把汉那吉,强行将其纳入帐中。
这个美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钟金夫人“三娘子”。
爷爷的霸横无理,气得把汉那吉带着十余个亲信直接投靠了明朝。
大同巡抚方逢时第一时间接受了投降的把汉那吉,并告知总督王崇古。
于是,爷孙争抢一个女人,成了大明史上重大的外交事件。
大明朝接住了这个历史机遇。
王崇谷分析,俺答如果看重这个孙子,前来索取,就用他来交换明朝的叛徒。
如果俺答汗不要这个孙子,就厚待把汉那吉,等到俺答去世后,扶持把汉那吉,将来挑起蒙古的内斗。
无论哪种情况,最后都是对明朝有利。
没想到,俺答汗很在乎这个孙子,率数万蒙古骑兵猛攻明朝的边境重镇大同。
得知孙儿未死,俺答汗开始着手谈判,要求引渡回孙儿。
此时,明朝嘉靖帝已去世,儿子朱载垕继位,改元隆庆。
隆庆帝从小不受父亲待见,本来他也不想当皇帝,无奈前面两个哥哥都死了,他不得不当。
隆庆帝看似昏庸无能,但他颇有自知之明,没有能力处理朝政,就索性“垂拱而治”,放手让内阁去处理朝政。
国家重大决策,都交给大臣讨论。大臣们在朝堂上吵得很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他坐在龙椅上淡定得就跟局外人一样。
幸运的是,隆庆帝拥有一个超强的内阁。里面徐阶、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等人,都是聪明绝顶之辈,处理政事的高手。
在他们的全力辅助下,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国家机器高效运转,不仅解决了困扰朝局多年的“南倭北虏”,还为明朝赚回了世界一半都白银。
在倭寇问题上,隆庆帝宣布解除海禁,调整海外贸易政策,打破了明朝历史上禁止百姓私自下海的命令。
“隆庆开海”使倭寇活动逐渐趋于消亡,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恢复了安宁和平,海外贸易出现新局面。
在鞑靼问题上,隆庆帝启用抗倭名将戚继光戍边,总管京城门户防卫与东北边防。
沉寂多年的明朝军队,骤然爆发,终于敢与鞑靼正面硬抗了。
收到把汗那吉投降的消息后,张居正、高拱倾向于议和。在他们的支持下,王崇古和俺答开始私下接触。
王崇古借机提出一些条件,请求入贡、请封,归还板升城的汉人,并押解汉人首领赵全给明朝,开马市互取所需等。
明朝想借机拔除板升城这颗钉子,和蒙古通好。
在三娘子的协助下,俺答汗同意明朝提出的条件,收捕赵全、李自馨等九人引渡给大明。
大明第二天就送还了把汉那吉。赵全等人被执送京师,凌迟处死。
关于是否要跟俺答汗互市,朝内还有争议,但都在内阁大臣的强势推进下,扫除了障碍。
据《大同晋商》介绍,隆庆五年(1571年),明王朝在得胜堡举行隆重敕封仪式。
封蒙古首领俺答汗为顺义王,后又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开放大同、宣府等地“立互市”。
俺答受封之后,于五月召集所辖各部首领及部众大会,举行封王仪式。他当众宣布:我虏地新生孩子长成大汉,马驹长成大马,永不犯中国。
这就是史上著名的“隆庆和议”,也称“俺答封贡”。
隆庆和议不仅达到了止战的效果,更为重要的是,促进了蒙古与中原的融合,影响至今。
大明文人李杜有诗“天王有道边城静,上相先谋马市开”,讲的就是隆庆和议。
隆庆五年,作为第一批马市开办地,得胜堡就开设了马市,迎来它的高光时刻。
之后市口不断的增加,除了一年一度的“大市”,还增设了一月一次的“小市”,“小市”就是双方民间的交易,不再是官方层次的互市。
中原的丝绸、茶叶,草原的牛、羊、马、皮货在这里大量交易。长城边关变成了人声鼎沸、日进斗金的大市场。
作为明朝最大的马市之一,得胜堡新修建了城台、马市楼、街市、紫塞阁、北致远店、南致远店以及庙宇、戏台等。
开放包容替代了杀戮仇恨,铁与血铸就的边墙,最终成为一扇希望之门。
隆庆和议,也成为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最为成功的和议之一。
不得不感叹,为什么窝囊无能的隆庆帝能够开创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盛世?为什么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却把国家折腾到灭亡的边缘?
或许在皇帝这种制度之下,很多时候,不乱动瞎折腾老百姓就能算是好皇帝了。
如果这个皇帝还能任人唯贤,用贤明的人去当宰相,那更是可以称之为贤君了。
这样说来,说隆庆帝窝囊无能的历史评价实在委屈他了。
隆庆和议后,得胜堡由此兴盛几百年。
连通中俄的“万里茶道”,也从这里经过,经内蒙古通往俄国。
巡边的将士,再也不用小心翼翼防备突然从对面山岗上冲来骑兵,他们也可以享受塞外的风光。
直至民国24年(1935年),随着平绥铁路(今京包铁路)和同丰公路(今208国道)的开通,得胜堡才彻底失去交通要道和商贸重镇的意义。
往后的岁月,得胜堡并没有因为它在历史上兴盛一时而受到格外的关注,它的繁华早已落尽,变成西北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
熙熙攘攘的马市只剩下黄土堡围,黄土夯实的边墙,也都已残破、坍塌。
像极了一位饱经沧桑退下战场的老兵,需要人们细心的呵护。
战则“南北交锋,烈马嘶鸣”,和则“贡使络绎,商队接踵”,这些都只存在于历史的记忆中了。
说起得胜堡曾经的辉煌,葛淑芳的眼睛亮了,她说:
“庙宇就有72座,沿街都是客栈、油坊、当铺,还有一家镖局,一座票号,票号就是当时的银行,那得繁华成什么样才有银行……”
葛淑芳是得胜堡村的妇女主任,她生于此,长于此,也嫁于此。
隆庆和议、三娘子、得胜堡的故事,是祖祖辈辈口耳相传下来的,我们沿着村里的公路,讲了一路。
相比于三任妇女主任,她更喜欢自己的另一个身份——长城守护员。
她容不得别人到长城下挖一铲土,敲一块砖。
因为这个身份,葛大姐认识了很多的人,甚至那些只能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名人,比如乘直升机空降得胜堡的成龙。
由此她也感受到,国家、当地政府对保护长城的重视。
葛淑芳说,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守护好长城,宣传好长城。再过几百年,哪怕长城不在了,但长城的故事还在,长城的魂还在。
“长城是有魂的”她认真重复。
我问葛大姐,长城的魂是什么?她很质朴的告诉我,她也说不好,只知道只有咱中国才有长城。
这是一个基层民众对祖国发自肺腑的热爱和自豪。
中国才有的长城,早已成了世界的文化遗产,它是属于全人类的。
人们常说:“不到长城非好汉”,而现在,不爱长城简直就是蠢汉。
在这些年的宣传下,守护长城早已深入到长城脚下每一个村民的心中。
葛淑芳大姐就说,战争的时候,祖先们是用武器守护长城,现在和平时期,我们是用心在守护。
夜幕降临时,我在得胜堡门楼前的空地上,给村民放电影《筑城记》。
荧幕亮起时,让我一下想起了儿时看露天电影的记忆,身边也是坐满了淳朴的乡亲。
大家边看边拉家常,偶尔讨论着电影中的情节。
电影其实是一部才长达三小时的纪录片,真实记录了喜峰口西潘家口长城的修整过程,也呈现出宏大背景下曲折动荡的个体命运。
晚上的气温越来越低,但村民的热情未减,一对年迈的夫妇一直拉着我的手叙说。
我虽然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只是想和我这个年轻的陌生人说说话。
他们的孩子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就老两口,和一只小狗。
一千人心中有一千座长城,得胜堡的村民也有他们自己心中的长城。
葛淑芳希望,得胜堡将来能成为一张名片,带领乡民发家致富。这并非不可能,对曾经辉煌过的得胜堡,它可以有无限的畅想。
得胜堡也在等待新的历史时机。
夜幕笼罩着整个古城墙上,静默如深。几百年间,得胜堡就矗立在这里,风雨侵袭,岿然不动。
放映会结束,驱车赶往丰镇住宿,这里离得胜堡只有十多分钟车程,而丰镇属于内蒙古的乌兰察布市。
从长城这边的山西省,到长城那边的内蒙古,曾经难以逾越的边墙,现在只需一个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