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的灵厅里,张小雅用手术钳夹起棉球,开始给尸体清洁面部。
死者是位50多岁的老太太,突发重疾去世。
从遗像上不难看出,老太太生前是个爱美的人——照片里,她化着素雅的妆容,笑起来眉眼弯弯,柔和甜美。
而现在,她躺在冰棺里,嘴巴大大地张着,液体不停从嘴角滴落,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特殊气味。
张小雅皱了皱眉,往尸体的口腔里塞了几大团棉花,才堪堪止住外溢的液体。
清洁完面部后,上粉底、遮瑕、腮红、口红,画好眉毛,原本一脸污秽的尸体,变得精致素雅起来。
化完妆,张小雅叫来了老太太的两个女儿。
看着母亲面容安详地躺在冰棺里,仿佛只是熟睡了一般,与生前并无两样,两个女儿低声啜泣起来,向张小雅道了谢。
从灵厅里出来时,天际已经微微发白。
张小雅摘下口罩,揉了揉酸疼的胳膊,打算直接去值班室里睡个囫囵觉——再过一会,就该上班了。
她是一名入殓师,为遗体做整容,送逝者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01
“拿着最低的工资,做着最累的活”
入殓师,一个特殊的职业选项。
他们鲜少在日常生活中被提起,偶尔提及,大家也总是称他们为“和死人打交道的人”,给这个职业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入殓师们的薪资普遍不高,通常只有几千块钱。
小县城里入殓师的收入,甚至还不如一线城市的保安来得多。
钱赚的不多,工作强度却不小。
他们每天早上5点多就要起床,从冷库里搬运尸体、核实身份、给遗体按摩、化妆。
男性遗体要理发、剃须,女性遗体要上粉底、涂口红,再将他们的身体擦拭干净,换上新衣服。
最后,和家属一起,对着遗体完成“四道”:
道谢、道爱、道歉、道别。
送完逝者在人间的最后一程,再将遗体放入棺材里。
很多时候,一套完整的流程做完,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倘若送来的遗体不是正常死亡后的状态,而是突遇车祸、凶杀等意外后残缺不全的样子,工作难度便会骤然提升。
陈韵秋是一名95后的女入殓师,从业3年,经她手处理的遗体有1000多具。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帮助几位因公殉职的警察做遗体整容。
几位警察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遇车祸去世,遗体严重变形,有一位警察连耳朵都缺失了。
陈韵秋接到任务后,心怀敬意,仔细对比着另一侧的耳朵,为逝者捏了一个形似的进行修补,最大程度地还原了警察们的英姿。
当逝者的父亲来到棺前,看到儿子的遗容时,忍不住落下眼泪,喃喃道:“我儿子只是睡着了。”
另一方面,由于死亡和意外并不会严格遵循入殓师的工作时间发生,所以他们必须24小时待命,随时做好换装上阵的准备。
雷子今年22岁,是一名入殓师实习生。
某天临下班时,馆里突然接到了一位因意外事故,导致面目全非的逝者,头皮与面部大面积受损,脑部损伤严重,并且几乎离开了身体。
因为修复难度较大,雷子不得不留下来帮手。
那一天,他在师姐的带领下,和其他同事花了近6个小时,才将逝者复原,得以让家属见上最后一面。
身着防护服的他们不能喝水,也不能上厕所,等到结束时,雷子发现自己一直紧绷着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
累吗?
累。
虽然雷子经常和同事苦哈哈地打趣:“拿着最低的工资,做着最累的活。”
可每当接收到尸体,雷子都会立马收敛笑容,戴上手套,认真地为逝者上好妆容,送他们走完生命里的最后一程。
对入殓师们来说,尽管每个人生前都有着不同的故事,但每个人的灵魂都同样高贵。
灵魂摆渡人,大抵如此。
“所有人都觉得我晦气”
02
除了工作上的挑战,生活中受到的歧视,往往更令入殓师们难堪。
“下班高峰期的地铁,打电话沟通逝者火化的事情,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人挤人的车厢里,只有我周围空荡荡的。”
“我几乎不参加朋友的婚礼,即使有些朋友并不介意,但是考虑到他们家人的感受,我都是不去的。”
“最常见的就是别人不敢跟我发生肢体接触。出去参加聚会的时候,人家原本是跟我挨着坐的,但是去上个洗手间回来,就不坐在我旁边了。”
陈韵秋在聊起自己的生活时,言语里多了一丝苦涩,但她却无力更改这种来自世俗的偏见。
所以,干这行的人,都有一些不成文的“职业规范”:
尽管他们终日穿着防护服、戴着手套,与尸体并没有接触,但只要脱下手套,他们便会开始洗手;
不跟人握手,怕别人觉得自己把“晦气”过给他,产生不愉快;
不对访客说“你好”、“再见”、“一路走好”等礼节性问候语,怕对方觉得自己在诅咒他;
入殓师们往往也没什么朋友。
曾有一个网友讲述过自己的经历:
“有一个原本玩的挺好的高中同学,得知他大学毕业后做了入殓师,就不怎么来往了。
虽然没有看不起这个职业的意思,但是一想到要和一个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人出门玩,心里就渗得慌。”
找对象更是难上加难:
“那双白天摸过死人的手,晚上来摸你的身体,你受得了吗?”
就连家人也并不赞同他们的选择。
小时候,陈韵秋看过一个关于入殓师的节目:
“当时就觉得他们好伟大,人生的最后一程应该体面且有尊严,这就需要非常专业的人士来处理遗体,入殓师就是这样的专业人士。
他们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很重要,我从那时候起就立志要成为一名遗体整容师。”
但是到了填报志愿时,陈韵秋的父母却极力反对她报考殡葬相关专业。
妈妈生气地对她说:“你这一辈子都会毁在这个选择上。”
陈韵秋不听,甚至离家出走,最后才终于如愿。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职业面临的压力并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报考志愿之时,而是渗入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几乎所有人在听到“入殓师”三个字的时候,都会心生嫌弃,觉得晦气。
入行以来,陈韵秋听到的闲言碎语不绝于耳,但她却很坦然:
“我觉得这份职业很光荣,人生的最后一程应该被温柔而庄重地对待。
遗体在我眼中都是一个个生命,我为自己是一名遗体整容师而感到自豪。”
他们是伫立在生与死之间的守门人,却饱受排挤,在这个社会里显得格格不入。
0
“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既然这份工作又辛苦又不受待见,那么为什么还是有人愿意进入这个行业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对于每一位入殓师而言,压力虽大,但获得的成就感,却是无与伦比的。
“我觉得我正在做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
雷子在向别人介绍起自己的工作时,言语里是隐隐透露着骄傲的。
有一次,他花费了4个小时,将一具因为车祸而严重受损的遗体修复好。
在告别仪式上,逝者的妻子见到他时,亦步亦趋地走上前,哑着声对他连说了好几声“谢谢”,雷子感受到了每一声感谢里的真诚。
那一刻,他的心倍受触动。
“我们一连几个小时,屏息凝神力求完美,只是为了能在告别时抚慰生者。”
陈韵秋在工作中,也同样将“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句话铭记于心。
一次,有一位母亲去世了,她的丈夫在守灵时,悲伤至极,猝死了。
儿子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痛失双亲的事实,濒临崩溃。
陈韵秋见状,去仓库找来了一张卡片,递给了男生,让他把想对爸爸妈妈说的话写下来,入殓时放在他们耳边。
还安慰他说,爸爸妈妈一定很相爱,舍不得丢下其中一个人,所以才携手去了另一个世界。
男生听完了渐渐止住了哭泣,收拾好心情,决定好好地陪伴父母走完最后一程。
看到男生重振信心的那一幕,陈韵秋的心里倍感自豪。
她知道,自己正在用另一种方式,给别人带去温暖和希望。
给逝者以尊严,给生者以慰藉。
这便是入殓师存在着的,最大的意义。
04
相关数据显示,我国死亡人数每年约有1000万人,但在入殓师这一行业上,却存在着巨大的人才缺口。
一定会有人说:“这个职业多晦气,我才不要去做。”
是的,晦气。
中国人对于死亡忌讳,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
我们对死亡闭口不谈,连带着对于和死亡相关的从业者,都产生了歧视的抵触心理。
可是,闭口不谈不代表就不会发生,死亡终归也是生命历程里的一部分。
人生如戏,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如何体面地让这场大戏落幕,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问题。
而入殓师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让这个问题得以圆满解决。
所以,对于这群陪伴着人们走完最后一程、让每一条生命都得以有尊严地离开的人,我们不应歧视,而是应该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和理解。
电影《入殓师》里有这样一段话:
“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给他永恒的美丽。
这要有冷静、准确,而且怀着温柔的情感,在分别的时刻送别故人。
静谧,所有的举动都如此美丽。”
这大概是对入殓师这个职业,最温柔的解读了吧。
曾有人问过入殓师张小雅,内心有没有害怕过死亡的瞬间?
张小雅笑着回答:
“不要惧怕死亡,其实懂得面对死亡,反而能够更加珍爱生命。
当生命走到尽头时,不应该是害怕,而是要回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没有遗憾?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事是没有做的?
我觉得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不会惧怕,因为我所有的回忆都是开心的。”
正视死亡,才能敬畏生命。
闹钟响起,张小雅刚从值班室里醒来,同事便推门而入:
“送来了一具肝腹水的(遗体),肚子鼓的像小山包一样,不好搞哦。你快收拾一下出来帮忙吧。”
腹水的遗体很难处理,嘴巴和鼻孔会不断往外渗液,有时候一两个小时都不一定堵的住。
张小雅伸了个懒腰,立马起身前往更衣室。
她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又会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