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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怎么办

文/石清华

几位朋友和老乡聚在燕子农庄的湖边树下,都说牛羊鸡鸭鹅鱼之类的吃腻了,今天还吃从前的美味——新鲜五花肉饨猪血下嫩豆腐、白菜。

很快,一大锅五花肉、猪血、豆腐在沸腾、翻滚,浓郁的馨香和着青草味儿、莲花红,浸透心脾、味蕾大开。觥筹交错、你说我笑,话匣子打开。国事天下事似乎与己关系不大,即使想说也说不清楚、讲不明白。忆起儿童少年时的艰难倒有许多话抢着说,尤其是年龄一大,往往用一些时间诉说以前的辛酸岁月,可能是种共性吧。

肖兄说:“可能是一九七二年吧,我的伯伯在生产大队当大队长,利用了一点特权,弄到一斤多猪肉票,交给我的老父,说你去给伢儿们打哈牙祭。我老父有很多事要干,又不能耽误工分,叫我去买肉。我早晨六点多钟到两河镇食品店去排队,直排到下午三点多钟才轮到我。卖肉的工作人员认得我,赶忙问我:‘肖大队长的侄儿,想买点什么肉?’我说买肥点的吧,肥肉油多。买回家后,老妈煮了一锅,下了半筐青菜,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像过年一样。连锅里的汤都喝完了,现在回味起来,仍觉得余香满口,以后似乎再也没吃到这样好吃的猪肉了。”

李弟说:“石哥你是晓得的,我们大队的水利大队长干宏发,人很老实,干事认真。他娶的第二个老婆古宏兰是个合格的母老虎,家中的无论什么事,都她说了算。尤其是对公公、公婆苛刻,如有什么事干得稍不如意,张口就骂,有时还动手打。前面的儿媳妇死怕了,只得忍气吞声,叫地方上的人都很难堪。有时走到邻近的生产队,有人偷偷地问生产队的人,听说你们生产队有一个媳妇常常打骂公公、公婆。家丑不可外扬呀,被问者只好说没有的事,家中有点小矛盾是正常的。那时一家人,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节才能吃到肉。即使条件好的、有关系的,一个月能吃到两次猪肉已经很牛气了。有的人家一连好几年才能在完成国家的统购猪任务后,杀一头净肉三十公斤的小猪过年,一家人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干宏发家是好几年才能杀一头小猪过年的。有一年他家杀了年猪,杀猪时放出的血用加了点食盐水的木盆装着,一会儿凝结成块,下在鲜肉火锅里,细腻可口,是道不错的美味。干大队长的老父干长左是一位憨厚老实的农民,一辈子没上过县城,已是古稀之年,仍是一年四季,风里雨里为家里挣工分,吃的是家里的残汤剩饭,没有经常挨饿已经是托儿子的福了。见到家里杀了年猪,很是高兴。一看木盆里豆腐般的猪血块,忍不住用手撮起一小块往嘴里塞。干瘪的两颊一缩,那生的猪血已滑溜溜地落到胃底。他用手摸一摸干枯的肋骨,一定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快意。不觉又撮了一小块咽下去,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被母老虎发现了。‘你个老不死的,你前世没吃的?你吃了死去的?你孙儿还吃不吃的?’长左老爹像个犯错的孩子,站在木盆边任儿媳妇骂。母老虎骂了会儿仍不解恨,伸出手去,狠狠地抽在那干瘪的一颊上,鲜血顿时从口中流出。干大队长见状扶着老父大哭起来。平生第一次向老婆大吼:你太过分了。母老虎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老子哪里过分了?老子嫁到你家里,吃没吃好的,穿没穿好的,没过一天好日子,老子不过了,死了算球。’闹着爬起来往家旁的水塘边跑。长左老爹老泪纵横地哀求:宏发,你快去拉她,她没错,是我不该吃。她要是没啦,家里怎么办?”

那时春季招生,我小学毕业要上初中了。很得意、很兴奋,好像要走进一个新的世界了。早晨放牛回家两碗稀饭,管到下午三点多钟放学,大约连稀饭里的水分子都蒸发光了,肚皮贴紧脊梁骨,如去当个苗条的模特大约无须多少化妆了吧。孩子回到家中,宝贝们被家长乖儿、宝儿地叫着,一手接过书包,一手将香喷喷的饭菜递到手上。我羡慕得口水直流,恨不得跑上去吃几大碗,但知道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家里能有碗冷稀饭或野菜饭吃就很满足了。回到家里,放下土布做的书包,揭开锅盖,锅里空空如也。我知道,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晚上不知有没有吃的。

两眼迷茫地呆着。

大约八九岁时,为挣工分给生产队放牛,没有吃的挨饿是家常便饭。饿着肚子放牛,牛吃渠边的草时,发现有零星的野蔷薇。刚长出的主茎粗壮稍红,嫩刺也不扎手,掐了一根去皮,咬了一口,虽然有点涩,但微甜多汁,味道不错,吃了一些,仍然饥饿难耐。居然想到一死了之,于是坐在小树下,两手抱着树,用力将脑袋向树干上撞,以为能撞死的。可头上撞出了许多大小疙瘩,仍然不死。唉,真是无可奈何,连死都死不了。

没再多想,喝了瓢冷水,找出铁锹、拿起竹篮、牵了我的小水牛,到干枯的荷塘边,一边放牛挣工分,一边挖藕填肚皮。挖藕是件苦差事,往往费力无收获,有时挖个二三十分钟,颗粒无收,只翻了一大堆稀泥,一般人是懒得去做的。我虽然只有十三岁,力气也不足,但在荷塘里,却知道哪里藕多,藕走向哪里。几锹挖下去,尖尖的小荷即露出了笑脸,看看小水牛在塘边低头啃食,便顺着荷尖往下摸,探明藕的走向。这样省去了许多白费力气的挖泥过程,挖泥少而挖到的藕多。挖了会儿,塘边有柔弱轻脆的叫喊:“二哥。”抬头一看,是读小学的三妹。她圆圆的小红脸上,挂着笑靥,那笑靥里写着:我饿坏了。我洗了一节最嫩的藕递给她,她接在手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不多一会儿,已挖出了好几支藕,夕阳还笑着这个苦命的娃娃时,已挖了半篮子藕。回到家中,老妈不知从何处借得一点大米,和着藕煮了大半锅,算是解决了一大群孩子今天吃的问题,可明天怎么过呢?

那一年,自二月初到五月麦收时节的三个多月里,从挖藕到荷塘灌满水后踩藕,差不多天天都去,无论多少,总有收获。有点东西填肚子,比空胃睡眠好得多。生产队的社员们看见后,从不指责。他们知道,那是为了活命,但有时也开玩笑:“伢儿,不要把藕踩绝种啦。”

人们那时活着,把解决吃的问题当成了第一要务。和猴子从树上爬下来,进化到直立行走一样,活着就是为了吃,吃就是为了活着。千家万户都由生产队按月分粮食。粮食有基本口粮,以保证孩子多、劳力少的家里不会饿死人。有凭挣工分的多少的工分粮,以保证劳动者不会饿着肚子干活。由基本口粮和工分粮组成所分得的粮食,很多家庭都不够吃。以至吃不饱、吃稀饭、吃野菜成为常态。从我能记忆起直到当民办老师时止,在家里从没吃过一顿像样的白米饭。我家的苦难不是个例,小时候时时听说,什么地方什么人家,吃了什么野菜煮饭后死了人。吃死人的事时有发生,但人们仍然在吃。也许是求生的本能在驱使人们敢闯禁忌吧。

“想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

大家轻轻抹一下湿润的双眼,高高举杯,“当”地一响:

“大难不死,今日有福。”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2020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