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姜天涯
这个抽象的问题不太好回答。 当我们把这个问题抛给路人时,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一记头闷脱。 年轻人大脑高速运转之后,说出了在这个城市的感受和观察。 但也有人不太理解这个问题。或者说“声音”这个词,在日常生活中很陌生。 当我们将这个问题发散为:“你最喜欢的上海的声音”、“你在上海最常听到的声音”,甚至进一步具化为“你工作中最常听到的声音”之后,我们才得到了一些回答。 这些答案或者下意识的反应,道出了人们的生活轨迹与日常,它构成了这座城市的特质。
2006年,英国总领事馆文化教育处和上海东方宣教中心联合主办了“我最喜欢的上海声音”征集活动。
原定截稿日期最后延长了一个多月,因为“最初期待这些声音能反映时代脉搏和体现都市特质,但最终参赛作品竟有65%是海关钟声”。
其实这怪不得大家想象力的匮乏,因为从1928年外滩海关大楼敲响第一声开始,它已经陪伴了上海市民近百年。
百年间,报时声屡经变更。
1986年国庆,海关钟楼重新响起绝响了二十年的《威斯敏斯特》曲。
这个声音,《孽债》里还能依稀听到。
1997年6月30日零时起,海关大楼报时曲停奏,但仍继续报时。
直到2003年5月1日,海关大楼再次恢复使用《东方红》的报时乐曲。
说回比赛征集,投稿内容的雷同让组委会捉急,评委朱慰慈分享了自己熟悉和喜欢的声音。而她最讨厌的,是随地吐痰前喉咙发出的声音。
在最终选出的十强作品中,力波广告曲《喜欢上海的理由》入选,这支真实记录上海人眷恋的歌曲,相信你还会唱。
在十强作品中,有些已经基本消失了,比如“除夕夜的鞭炮声”;
有些表达了很强的时代意味,比如“上海女孩普通话发音”,这段录音来自当时25岁的新上海人陈晓鹏,他的朋友中有个上海女孩不会发后鼻音,总是发不好“正”这个音。一个北京朋友用很浓郁的后鼻音纠正她:“是‘真正’,‘正’。” 上海女孩学得很认真,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正”的发音,最后笑出声来。
《新民晚报》2006年4月19日
刊登的“十大声音”结果
也有声音契合了上海正在面临的深度老龄化时代。“空巢老人清晨喂鸟”录下的正是一位70岁的空巢老人每天起来喂鸟,和鸟说话,然后听收音机度过一整天的声音。作者严寒松想反映城市空巢老人的寂寞。
18年过去了,我们再次把这个问题抛给街头的路人们。
坐在永康路边的两位阿姨给出了她们生活中最常听到的声音。
“譬如讲大家聊聊天啊什么的。”
“现在反正外地人、上海人,都一样唻。大家都聊天的,都蛮好的。”
“别的声音,侬讲阿拉又不走到老远的地方去,哪能听得到呢?也听不到。”
说这话的何阿姨是上海人,在永康路的弄堂住了很多年。
画面右边为何阿姨
左边为张阿姨
贯穿在她生活中的声音,就是茄山河的声音。但是这种声音伴随着居住形式的变化,正在消逝中。
“住到工房里,大家住了几十年也不认得啥人。真的呀,侬讲是伐?大家门关进关出。”
这种声音也有变化。
她和边上的张阿姨,是用普通话交流的。
张阿姨来自武汉,来上海30年了,她和何阿姨是邻居。原先两人来往不多,但随着当邻居的日子渐长,俩人熟络了起来。
而弄堂里的声音慢慢变成了上海话、普通话、方言、外国话夹杂。
对于我们抛出的问题,张阿姨直接把“上海的声音”理解成了“上海话”。
“他们说的上海的声音,我也听不懂,我也不会讲。”
小钟水产行的老板
正坐在路边
嘉善路上小钟水产行的老板,似乎把我们的问题理解成了“上海的生意”。
“我也不知道,我只做过这个行当,别的我不知道呀。”
“我就是卖鱼的呀。没生意,今年的生意还能叫生意吗?肚皮能活饱,就不错了。”
把“声音”理解成“生意”的,还有弄堂口的小皮匠。
他戴着一顶草帽,正在看东北二人转。
小皮匠
“呵呵呵,我哪儿知道。”
“我们打工的,哪个懂这种啦。”
“我们就想稳稳地做点小生意。没有城管来管我们,是最好啦。就这个声音/生意。”
坐在小皮匠边上的快递员吕先生,对这个问题有印象。他一股脑说了一堆。
快递员吕先生
“最常听到(的就是)我们要把快递行业做好,给他服务到家,送货上门。再一个就是没有投诉。”
“我们老板和我们说,最好就不要投诉。”
“第一,道路安全,不要闯红灯。”
“还有一个,自己要保护好自己的人生安全。”
“我们在路上,就是一路走。几乎都听不到什么声音啊。”
吕先生的工作周而复始。“我们送完一个快递,就到下一家了。下一家就送送送送。”
然后他又说起了自己最常听到的话:“自己要在路上,必须要保持安全第一,这个是我们领导说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吕先生给出的答案与工作高度相关,领导的话已经成为他可以下意识默背的箴言。
永嘉路上鸡蛋灌饼店的老肖,对此的回答是:
“在上海听到的,就是那一个,就是那个叫什么警报的那个。”
老肖正在做鸡蛋灌饼
老肖说的是防空警报试鸣。今年上海试鸣的时间是9月21日。
“听到那个声音是我最紧张的时候。代表空袭了什么的,外国人打过来了什么的,是这个意思吗?”
“知道是演习,(但)感觉很紧张。怕这一天来到。”
老肖在上海待了20年多年。
“你说声音什么,倒是没注意。就是感觉上海的变化太大。”
小朱
30岁的小朱,觉得上海的声音是“梧桐树下的蝉鸣”。
“从小就很喜欢这种声音,不是音量很大,但是很清澈。”
环卫李先生
在蝉鸣声下坐着的环卫李先生,想不出答案。
“没什么声音,我们都电瓶车,没什么声音。”
“我们早上出来,晚上回家睡觉,就这么大事。
但是他对同行的车声有印象。
“洒水车必须有声音,人家才知道。”()
“还有绿化上的,打药、喷药的(车)有声音的。”
洒水车的声音,似乎在街头也越来越少了。现在洒水车可以开启静音模式。
我们上一次在街头听到同类音乐,还是3年前文庙路上的收垃圾小车车:
下午5点半,50后傅女士正坐在汾阳路的咖啡馆室外。
一番认真思考,她给出了答案。
“我就是喜欢坐在路边咖啡馆里听到的声音——车子开过的声音,行人走过的声音,树叶子摇摆的声音,鸟叫的声音,或者随便周围聊聊天的声音。”
汾阳路
傅女士正坐在
这条路的咖啡馆室外
傅女士觉得声音要和环境相结合,她喜欢的是小马路的声音,而非大马路。
“大马路的声音、轰轰烈烈的声音是让人很不舒服的。(喜欢的)是让人平静的声音、安静的声音。”
曾经傅女士住在几个路口之外的国泰电影院附近。比起国泰周围的声音,她更喜欢汾阳路的,因为国泰那边太繁华了。
“这里(汾阳路)更加幽静一点。我们喜欢的不是一点没声音,喜欢适当的声音,但是不喜欢太嘈杂。”
23岁的小杜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陕西南路上喝酒。
“听到最多的声音,是救护车的声音。
“隔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因为这个声音比较尖锐,脑子里留的印象比较深。”
小杜觉得在别的城市没有如此频繁听到救护车出勤的声音,他猜测:
“可能因为老龄化严重吧。主要是在市区里面(救护车声多),可能因为市区里面老弄堂比较多,老弄堂里面老爷爷、老奶奶比较多一点,可能到了那个岁数之后,生病的人就比较多一点吧。”
“然后这附近不是经常拆迁嘛。我觉得因为这个因素,拆迁的时候老爷爷老奶奶心里不是很舒服,可能心脏病什么的。”
小杜
小杜还有一个答案:“上海话。”
小杜来上海一年多,职业是咖啡师,之前在武汉。
他觉得武汉的老爷爷老奶奶讲方言的时候,是一种很有活力的感觉:“他们一讲话声音就特别大,吵起来声音也特别大。”
而上海爷爷奶奶讲上海话,是“一种尖锐的感觉”。
“比如他们说,‘戆卵’、‘老卵’,有一个转音。反正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而在小杜工作中,最常听到的声音是——“谢谢!”
不仅是顾客会对他说“谢谢”,他也会对顾客说“谢谢”。
“每天都会有很多很多次,这不很平常的话嘛,谢谢、谢谢、谢谢。”
“但怎么说呢,你在上海听多了之后,去其它一些城市,别人如果拜托你一件事之后不说谢谢的话,会让你有点不适应嘛。”
“但上海的话,你会经常听到‘谢谢’两个字,会特别好。”
他在上海听到的“谢谢”不仅限于工作中,还有生活中。
“我住在郊区那边,郊区那边很多不是上海人,比如说河南人、安徽人,他们也会说‘谢谢’。”
采访完小杜,我们就看到路边停了一辆救护车。
数据显示,市医疗急救中心每天大概派出1500车次。多的时候,在2022年12月23日,全市120出车5101车次。
刚采访完小杜
我们就在路边看到了救护车
在一天千次的出勤中,外卖员小胡也将其列为了他的答案之一。
“我经常在马路上骑车,救护车,120,特别多的。”
“几乎(每天听到),今天我都听到两次了。”
不过他有些不同的猜测:“可能在上海,就是有一点毛病,就要打120。”
小胡有在上海讨厌听到的声音:“跑车,造的声音太大。”
至于喜欢的,“喜欢的最好没有声音”。“安安静静的一个城市,骑电瓶车是最好的。”
日常生活里,小胡很少和人交流。
“我蛮喜欢这种状态,不喜欢很多人交流。大家(同行)交流都是说‘单子太少啦,人跑得太多,跑不到钱’。这个靠你自己嘛,你辛苦一点,就能多跑一点,不辛苦就跑不了。”
小胡
小胡在上海已有7、8个年头。现在他打两份工,除了送外卖,晚上他在酒吧调酒,一天工作15个小时。下午的时候他会睡个2小时休息一下。
虽然生活是忙碌的,但他喜欢这座城市。
“我在上海这么多年,我蛮喜欢上海的。”
“上海给我的印象就是很繁华,从早到晚都是人,不会像我们老家很黑的那种,(上海)就是一晚上都有灯光之类的。”
采访小胡前,他刚从南阳路的彩票店里走出来。这是他闲暇时候的一个爱好。
“这个都知道不可能会中,大家都买着玩玩呗。从来没想过中过。”
“那你中过吗?”我们问他。
“中过一个三等奖,7000块。”
“开心是开心,本来我更开心。我把我老婆最后一个号码写错了,本来1000万。”
小胡买的是双色球小复式投注,红色球以一家三口的生日下注,但因为老婆身份证和实际生日不同,写差了1个号码。最后一号之差,和一等奖失之交臂。
“这个没办法,心态平衡一点。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强求不来的。”
“我在上海见过了太多的事情,我很想得开的。”
24岁的阿科,在上海待了4年了,给出的第一个答案是:“那大约就是兹~呜呜呜呜呜的声音——咖啡机磨的声音。”
“因为我是做咖啡的,每天都会听见咖啡机的声音。”
“我一天听到400次。”
阿科住在闵行,他给出的第二个答案是秋天的银杏树。
“就是风把叶子卷落下来的声音。基本上秋天的时候,我每天上下班都可以听得到。”
阿科
第三个是外滩的风声。
“因为那边有风啊,然后我每个月都会过去看的。”
这个声音不仅是声音,还带着阿科的美好回忆。
“我第一次来到上海的时候,是我15岁的时候,2015年,我爸带我来的。”
那一天是阿科母亲的生日,父亲带着全家到上海旅游。
“他直接开车把我带去外滩。然后我想‘哇,这就是上海’。那个风一吹,哇,这里可太漂亮了。”
“我们一家人很难聚在一块的,我妈她在苏州,我爸在南通,我弟弟在黄冈,然后我在上海。”
因为一家四口很难聚在一起,所以9年前的那次上海之行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就那么一次,那是唯一一次我跟家里人一起合照。我之前从来不跟家里人拍照的。我弟弟也不喜欢拍照。”
之所以那次愿意拍照,是因为阿科觉得“上海特别的漂亮”。时至今日,他每次去外滩,都会想起那唯一一次的合影,这会让他想起家里人。
我们也试着
去感受了下外滩的风声
好在当时的那份开心,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现在我会带着我女朋友去啊。”
“我跟我女朋友,就是在上海在一起的。她是我老家的,是我小学同学。二十多年了,我在上海碰到她。”
“怎么会碰到的啊?”我们问阿科。
“外滩呀。”
“我堂妹来找我玩,她跟我堂妹还是同学。我们小学都在一个学校的。”
“我堂妹说等会儿找一个人来,结果一看,哦,是她。”
新疆姑娘小热和小夏,也有她们的观察。
小热觉得,“上海话”是她听到最多的上海的声音。
“因为我经常出差,然后一回到上海,我就能听到上海话,我就知道,哦,我回来了。”
画面右边为小热
左边为小夏
小夏觉得上海的声音“是这种非机动车的声音”。
这种感觉源自城市差异——相较于乌鲁木齐,上海的非机动车道特别多,于是助动车、自行车的声音构成了她的上海声音。
“在上海,你能听到非机动车的喇叭声,非机动车在走的声音。”
“这边(非机动车)的普及率更高。所以对我来说,非机动车的声音是比较明显的。”
当然现在乌鲁木齐的助动车也多了起来。
“最近几年才会有电动车在送外卖的情况出现。”
“我们最近自己这样玩梗,说乌鲁木齐的外卖员一般都是放着音乐声音非常大的声音,而只要你听到这首歌出现,你就知道你的外卖来了。”
小王
小王在上海3年了,他心中上海的声音和地铁有关。
“有印象的就是总坐地铁嘛,就是‘什么什么站,到了’。这个‘到了’,蛮有意思的。”
小王是用上海话模仿他在地铁上听到的“到了”两字的。但其实,上海播报沪语的地铁线路并不多。
“因为市中心(地铁)不说上海话,是普通话和英文。”
这个答案和我们采访过的新加坡作家赵燕芬相似。
去年,作为驻市作家,她在上海生活了2个月,期间她使用最多的交通工具是公共汽车。
“有人问我你回去了会想念上海什么?”
“我会想念的是一些很零零碎碎的东西。”
“比如搭巴士的时候,广播会说:‘请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接着就会说上海话,我觉得我都会背了,我会想念这个。”
参考资料:
1. 陈怡,《外滩钟声、修阳伞、磨剪刀、广播天气预报……“都市发声”寻找老上海记忆》,东方早报,2006年1月26日;
2. 陈怡,《参赛作品选题单一、缺乏发现“都市发声“延长投稿时间》,懂昂早报,2006年3月22日;
3. 郁文艳,《“我最喜欢的上海声音”揭晓,力波广告歌“喜欢上海的理由”当选》,新闻晨报,2006年4月6日;
4. 李玮,《摇铃声、汽笛声,声声动心弦》,新民晚报,2006年4月9日;
5.尤歆飞,《弄堂歌飞,浦江鸣笛》,新民晚报,2006年4月19日;
6.《上海市志·口岸分卷·海关卷》;
7.左妍,《呼叫即救治,上车即入院!上海120进入3.0模式:打造“大急救链“》,新民晚报,2024年3月19日;
8.《上海120单日出车超5000次》,新民晚报,2022年12月26日;
9.周柏伊、茅冠隽,《洒水车“唱歌”路人被“洗刷刷”》,新闻晚报,2012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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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稿子:姜天涯/
编稿子:小泥巴/
拍照片:姚祖鸿 姜天涯/
拍视频:姚祖鸿/
画图:二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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