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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太阳一副醉酒后欲醒未醒的模样,空气中飘荡着这初夏时节难得的清凉味道。从中条山下的永济、明时平阳府治下的蒲州县出发,我开始了这次非同寻常的旅行。

如今交通的便捷通达,让那些远乡僻壤,甚至在诗仙李白眼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都不再成为畏途;也让那曾经需要普罗大众们煞有介事费心张罗的出门,变得就像时下网购一样轻松家常,几乎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运城、临汾明时均属平阳府管辖,几十年前同属晋南专区,如今从永济到洪洞,坐动车2502车次,票面显示的乘车时间是1小时20分钟,这家门口的短途游,称其为旅行都觉得分量有点儿欠缺,再用“非同寻常”修饰,让人不免觉得有些矫情。

可是,真不是我矫情,这旅行,于我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是被称为槐乡的洪洞。我要去看望的,是一棵大槐树。这槐树,和我家小区门前大街上的槐树,长相差不多,分量却大不一样——这是一棵在世界华人眼中具有特殊含义的大槐树,它是乡愁的象征,根祖、故土的代名词。明成祖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距今620年前的那个深秋,当我的先祖王业贤和家人们一步一回首地踏上东迁之路时,最后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就是这棵大槐树,还有树上的老鹳窝。

620年前,先祖王业贤从大槐树下出走;时隔620年后,我将再次回到那棵大槐树下。

山东,山西;出走,归来。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六百年。

以如此辽阔时空跨度为背景的回归,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让心情如黄海波涛般起伏翻腾,让双目不时发潮泫然欲泪。说它非同寻常,不夸张,一点儿也不夸张。

其实,也就是三年前,2021年仲春,在回菏泽娘家与父母一次极其随意的聊天中,我偶然获悉,我们这个家族,原来还保存着记载先祖六百年迁徙流变的家谱;查阅家谱后,另一个事实的发现,更是让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1993年那个雪后的寒冬腊月,我是从先祖生活了六百年的鲁西南,嫁回到先祖六百年前生活的古河东。

谱序记载,从先祖王业贤在当时的山东曹县桃源乡天爷庙王庄村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瓜瓞绵延至今,已有万余王氏男女子孙,散落神州各地。

何其幸运,作为您的第二十二世女孙,即将回到您曾经出发的地方,替您再看一眼那棵大槐树,那棵无数次出现在您回忆中的大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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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这首民谣,很小的时候就和姐弟们一起唱,和我那群鲁西南乡村的小伙伴们一起唱。只是当时不知,那遥远的汾河滩地上,扑棱棱飞起又落下的是鹳鸟,我们按自己的理解,把“老鹳窝”唱成了“老鸹窝”。唱起这首民谣的时候,我们打打闹闹,我们嘻嘻哈哈——年少不识愁滋味,彼时的我,全然不知这民谣产生的历史,全然不知这民谣背后的眼泪与心酸,不懂这世间有太多不由人左右的分离与难言的告别,当然也无法体会这民谣中那离别的无奈与思念的绵长。

620年前的那个秋天,您,我的先祖王业贤,从蒲州县东北方向百余华里之外的平阳府万泉县张虎村出发,开启了那段彻底改变您人生轨迹的旅程。

自此,再不闻爹娘唤儿声;自此,故乡只在您梦萦。

您当时完全不可能想到,此次迈出门槛走向他乡的第一步,不仅改变了您和家人的命运,它还有另外一层意义:汇入明初那浩浩荡荡移民大潮的那一刻,您已成为那段移民历史的一个注脚,也因此在六百年后,引起了您的第二十二世女孙对您远行背影的久久凝视。

确切说,这个您,应该是你们——您和您的妻子邵氏、儿子王继;您的大哥王敬贤、妻子康氏,以及王晟、王晏、王景三个侄子;您的二哥王孝贤、妻子杜氏,以及王起、王兴、王整三个侄子。

当然,上面的这个名单,可能依然不够完整。您和兄长们所生女儿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上面。不见兄弟三人所生女儿的名字信息,不意味着你们没有女儿,而是女儿们的名字信息,在那个时代,不必被记录,不会被记录。

她们是寻常农户人家的女孩,离家时正是花骨朵一样水灵的年龄,早早就懂得帮助父母拉扯弟妹分担家务,在家或出门,都是父母的小帮手。

你们离开万泉老家的时候,家乡的那座名作孤山的山,留在了原地,守望着头顶的蓝天与白云,守望着留在此地的乡亲和家人。孤山在方圆广阔的一片平野中突兀而立,无所依傍,独立天地之间,因此被称作孤山——运城盆地北有雄伟的吕梁山守护,东南及南面有秀美的中条山环绕,孤山,几乎是在盆地中央底部“冒”出来的一座山,底座敦实,山体圆润,不是惯常所见的群峰连绵,就是那么孤孤单单的一座独体山。关于孤山的成因,当地民间有许多美丽的传说,实际上它是远古时期由火山喷发而形成的火山锥。据说这孤山目前是全世界最高的孤山,被列入世界吉尼斯之最。在河津铝基地叠翠南小区的家中阳台上,若天气晴好,南眺便有百十里外孤山的身影映入眼底。每每穿行河东大地,黛青色的孤山,傲娇而沉默,总像磁石一样吸引我的视线。运城乡土作家李立欣,老家就在孤山脚下,他喜爱孤山,以为这孤山是天赐的祭坛,以为轩辕黄帝在荣河汾阴古脽修建的祭祀大地之神的扫地坛,就是受了孤山的启示——扫地坛后来成了后土祠,后土祠又称为北京地坛的前身,延续千年的文化血脉,诉说着中华农耕民族对土地的感情。

让我惊奇的是,这个“孤”字,竟如此准确地预示了您和兄弟们下半生的命运——留在山西老家与离开山西老家的兄弟四人,从永乐二年的秋天开始,彻底告别手足相守的温馨和美,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各自孤守床前白晃晃的一片明月光。

皇家的移民政策,不能说不优厚:在北方地区,移民每人粮地十五亩,菜地两亩,提供种子、耕牛、农具,且免除三年赋役;设定的征迁人口比例,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也体现了统治者对人心世情某种程度的体恤与关照——据此推测,您的老家,至少还应留有一个弟弟,侍奉日渐年迈的父母;当然还有嫁到邻村的姊妹,可以不时照拂父母的风烛残年,也略略减轻您与兄长心头的牵挂与隐忧。

古人结婚早,离开家乡的那一年,您已经结婚成家并育有一子,想来也就二十出头;您的大哥二哥,各有三子,年纪大约也就三十上下,正值人生的正午时光。

叮咛的话语,不知说了多少遍。动身上路的那一天,您的母亲,在小弟和姊妹搀扶下,一直送你们哥仨到村口拐弯处的那棵大槐树。槐树是华北地区几乎随处可见的家常树种。槐、怀,多么温暖的字眼,从此它却成了离别的象征,在东迁中原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那棵树和树下父母姊妹挥手告别的身影,将一次次浮上您记忆的屏幕。你们兄弟三人率领妻儿,齐齐跪在父母面前。年过半百、双鬓染霜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她没有撩起衣襟去擦眼角的眼泪,不,她的眼泪,全流在昨夜的衾被一角了。你们的父亲,那个信奉耕读传家、略通文墨的王老汉,此前曾不止一次为她宽心,也反复叮嘱她:孩子们此去,有种种不得已,不过也不全是坏事;路途遥遥,归期难卜,孩子们心里不好受,千万别当着孩子们的面落泪,别让孩子们揪着一颗心上路。

在人出生的那一刻,你人生的剧本其实已经写好,你此生的任务,就是按照剧本的安排,把剧情一幕幕演下去。此次旅途中,和我同行的运城晚报副刊中心主任张建群女士,曾感慨万端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苍茫天地间,以万物灵长自诩的人类,终究也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追逐。业贤先祖,当您和您的大哥二哥620年前走向大槐树的时候,当我在这个暑热的季节走向大槐树的时候,我想,大概它们都是我们人生剧本的情节之一吧。

就说这次去洪洞,动身前半月,有两次说起又被放下,但最终还是成行,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苍穹之上、冥冥之中的命运,让我去年萌生的洪洞大槐树之行的念头,在麦收后的这个夏日,最终落地。

如果去远方就是我们人生的宿命,如果远方的土地向我们发出神秘的召唤,昭示它与我们之间那命中注定的缘分,那么,遵从命运的旨意,勇敢踏上充满太多不确定、或者可能吉凶难测的旅程,当是我们最恰当的人生选择——记得在一本书上曾读到这样一句话:相信命运抛掷我们人生的方向,让时间时间,让语言语言。

业贤先祖,隔了六百多年的光阴,我看到您的目光,渐渐少了悲切与伤感,多了淡然与笃定。

人生的意义,首先在于活着,有希望地活着。关隘重重,山水迢迢,前路茫茫,坎坷与曲折前路的尽头,那条名作希望的小青鱼,是人生的诱饵,也是动力,给我们双脚灌注前行的力量,赋予我们征服高山大河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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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一位十分有心的王氏后人,整理出了《王氏祖先由洪洞移民迁出始祖表》,发布到了网上。文中列出了大约二百多个自洪洞迁出的王氏先祖名字,王业贤与两位兄长的籍贯、姓名、排行、迁入地信息及他们的妻儿情况,详细完整地列在其中。

这信息让我再次确认,万泉王氏三兄弟,是举家迁移去了山东。

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鲁迅文学奖得主李骏虎,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作《传说为肉信史为骨的大槐树移民故事》。李骏虎认为,大槐树移民,作为旷日持久、范围广大的迁民垦荒国策,是一项改变中华格局、影响到数百万人的国家行动,“那些有关移民的家族原籍、传奇遭遇、姓氏变化、异地融合等传说或者说野史轶事,就像生发、附着在信史骨架上的血肉,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成为这场中华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规模移民的生动记录与写照,这部背井离乡的血泪史,同时也是造福中华的垦荒史和意义深远的文化传播史”。

明朝初年的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前后绵延半个世纪,移民规模逾百万,直接移民迁入地多达18个省、600多个县份。人口迁出的重点地区,是经济富庶、人口稠密的狭乡之地,因表里山河地势少受战乱影响、安定富足的晋南、晋东南地区;人口输入的重点地区,则是因饱受战乱而田地荒芜、杳无人烟的宽乡之地,以河南、河北、山东为主的中原地区。至于明初移民的成效,在文献记载中,我看到了洪武皇帝听取汇报后“如此十年吾民之贫少矣”的惊喜与欣慰。

自上世纪末作为新移民落户晋南后,每年回菏省亲几乎都要穿越曾经的明初移民迁入区,沿途所见,更让我由衷感念移民们的贡献:广阔的黄淮冲积平原上,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昼夜不息的人流车流、大道旁迎风起舞的花草树木、阳光下黄金般灿烂的千顷麦浪,它们是一座座无言的丰碑,也是一首首壮美的诗行。据统计,鲁西南地区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村庄,为明朝移民以后所建。此地今日种种繁华,当有明初移民们筚路蓝缕的创业之功。当中原文明陷入暗昧之时,是移民们用跋涉的脚步、勤劳的双手,将文明之火重新引燃。从三晋大地带来的槐树种子,不挑土壤肥瘠,在曾经陌生的土地上,随着光阴流转,衍生出一片又一片茂盛的槐林。当然,这方水土,也哺育了明初移民们的一辈辈后人,如今他们和当地的原住民已全无二致:一样高声大嗓说着中原腔调的方言土语,一样豪气百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真的,三年前的春天,如果不是那本土黄色封面的族谱摆在眼前,如果不是那白纸黑字的记载摆在面前,我真的难以相信,我的先祖王业贤,竟然是六百年前那场大槐树移民中的一员。

显然,先祖们辗转千里抵达他乡的那一刻,迎接他们的,不是这满眼的繁华市井的喧闹。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是在寒凉秋风中瑟缩抖动的遍地枯草,还有草丛中受到惊吓急急夺路而逃的野兔野狐们。

至永乐二年,移民政策已推行了三十多年,也就是说,当先祖王业贤和两位兄长东迁中原的那一年,这场移民大戏的多半场已经演完。

我想,万泉王氏三兄弟,对东迁中原这件事,就算不是主动选择,也不可能是毫无心理准备。

在先祖王业贤和两位兄长长大成人的过程中,移民,不是一个陌生的话题。随着老朱家摁下大槐树移民的启动键,四邻八乡那些被移民人家的消息,时不时会传到万泉县张虎村王家人的耳中。可是,国人向来安土重迁,有三分奈何,谁又愿意抛家舍业远赴陌生而隔膜的他乡呢。这平阳府所在的河东地区,气候适宜不冷不热,地灵人杰物产丰盛,文脉流长文化厚重,战国时这里走出过著名纵横家张仪,三国时走出过蜀汉五虎上将之首的关羽,唐时走出过“三箭定天山”的白袍将军薛仁贵,走出过王通王绩王勃柳宗元司空图等名流大家,黄河边上的后土祠迎来过汉武帝等一个个真龙天子。稍稍不尽人意之处,是这里地处内陆,多丘陵台塬的万泉县域,三年两头会出现苦旱少雨情形。但凡事利弊相连,这里也少有洪涝灾害呀,就算汾河偶尔发发小脾气,这和中原地面上横冲直撞桀骜不驯的黄河比起来,这点小脾气又算什么呢,不是小巫见大巫,是连小巫都算不上。总体来说,河东万泉,称得上一方人间乐土。每年征迁名单下达的时候,当谱册上一长串的名字念完,终于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那些暂时侥幸逃过一“劫”的人,包括王氏三兄弟,都会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幸运不会一直持续。永乐二年,那只停在半空的靴子,还是“噗通”落地了。

如果不是朱棣为争权夺利而发动所谓的“靖难之役”,使刚刚移民开荒安定不久的河北、山东再次经历一场长达三四年的残酷大战,中原大地再次变得“青鳞白骨,怵惊心目”;如果不是永乐初年登基后的永乐大帝采纳山西民申处山等人的上疏,继续以洪洞为中心向中原、华东移民垦荒,万泉王氏三兄弟的命运,很可能将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如他们的祖辈一样,守着孤山,守着父母,最后终老故土,托体同山阿——曹县天爷庙王庄家谱记载,先祖王业贤老家在万泉县城南五里张虎村。万泉县城,即唐时兴建的薛通城,位于孤山北麓。假如族谱记载的张虎村与万泉县城的位置信息准确,它当是位于苍黛孤山半山腰的一个小山村。

只是沧桑变迁,人非物亦非,近一年的寻访查证之后,我没有找到现实中的“张虎村”。

岁月奔跑的路上,随手制造了太多秘密,让后来者想破了脑袋、踏破了铁鞋,终究无法寻到事情背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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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年前的明成祖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的那个秋天,历史就这样不由分说,将兄弟三人裹挟进这场轰轰烈烈、汹涌澎湃的移民大潮。

我是一个出生在鲁西南乡下的普通女娃,幸运的是,与许多乡村小伙伴相比,我十分顺利完成了从小学到中学、大学、硕士的各阶段学校教育。在学校的课堂里,我从历史课本上学到的历史,是一个又一个堆砌成厚厚史册的历史事件,是一个又一个光辉夺目名垂千古的名字。原来从没有怀疑过,这样的历史记载有什么欠缺或不妥。接触大槐树移民历史的过程中,我慢慢意识到:这样的历史书写撮其概要、简明扼要,却丢失了历史细节的生动丰满、真实细腻。真实的历史,不应只是金戈铁马的宏大叙事,也不应只是群星闪耀的名人天空,大地上那些如野草一样卑微的草民们,他们同样是历史的创造者与书写者。这些草民,可能是农民,可能是手工业者,也可能是贩夫走卒。他们的故事,以家族谱牒、民间传说等不为正统史家所接受的野史形式,走进了历史,也在一定程度上丰满着历史。在那个遭受种种钳制的时代,草民们以野草般的坚韧顽强生存,以对苍天的虔诚敬畏文明,以土地般的厚重承受苦难,以日复一日的劳作创造财富,他们的身影与活动,构成了历史生动细腻、平实厚重的另一面;他们以平凡人的温情,以劳动者的质朴,以家族世代情感的累积,以普通人朴素执着的道义坚守,让历史回归人的血肉之躯与生民大义——今天是明天的历史,从当下的生存境况中,我们可真切感知历史丰富而不单调、丰满而不抽象的特性。

当写有兄弟三人名字的移民名册下达的时候,我的先祖王业贤和两个兄长,明白漂泊他乡是此生再也无法逃脱的命运,经历了无数个夜晚的思前想后、左思右想,安置了年迈父母、家中幼弟,他们选择了兄弟三人同时举家东迁——老朱家有言,移民亲兄弟不能同居一村,所幸王氏三兄弟落户的三个村庄,曹县天爷庙王庄村、朱岗寺村以及东明县的于兴屯村,相距不远,间距最多不超过三十公里,日常联络维系尚不算太难。

这样的移民,不是主动选择,也不是完全强迫,或者说,是先有移民的强制命令,再有无可选择后的主动或被动适应。我们人生的许多境况,大抵如此。

这样的举家迁移,在当时官家看来,可以归入自愿迁移的行列——在大槐树祭祖园那一组名为“解手、背手、连手”的塑像前,我想,万泉王氏三兄弟迁移的路上,要照顾妻儿,担负行囊,他们和孩子们的手腕上,应该没有这样一根前后牵连、磨得手腕处一片红肿的粗糙麻绳,每日也不必遭遇数次报告以解决基本生理需求的尴尬。

即使如此,想到他们的千里奔波,特别是想到年幼的孩子们将要遭受的旅途劳顿之苦,还是会心疼不已。毕竟,他们不可能像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可以潇洒地驾着私家车上路,或者坐上高铁或动车,六七个小时就可轻松完成这段旅程。

那是一个靠双脚丈量大地的年代,千余华里的路途,拖儿带女上路,二十天或一个月,能从洪洞走到曹县吗?路上可有热水热饭?夜晚如何住宿?遇到刮风下雨怎么办?遇到强人匪徒怎么办?天气一天天变冷,孩子们年龄这么小,受凉染病了又该怎么办?况且,还要穿越被称为“天下脊”的太行山;况且,路上还有数不清的沟沟坎坎,蹚不完的深流浅滩……

移民一般是在秋后进行的。明朝永乐二年的秋天,万泉县张虎村的王氏三兄弟,我的先祖王业贤和自己的两个兄长,各自挑着一担行李,终于动身上路了——依照老朱家不通情理的规定,他们必须撇下家产,类似“净身出户”一样地上路。

他们的第一站,先要步行三百华里,赶到洪洞县广济寺前的移民管理机构,领取川资凭照,办理移民的一应手续。然后,从洪洞出发,一路向东,向曹县进发。

拉着爱人认真研究了一番地图,以为当时可供我的先祖们选择的迁移路线,大致有南北两条:一条是从平陆境内的茅津渡或附近其它渡口过黄河,然后横穿中原腹地一路向东到达迁入地,此为南线;一条是从洪洞直接东行,途经河南济源或者焦作、新乡等地抵达迁入地,此为北线。已经到了洪洞,再返回头走南线,要多出三四百里的路程,当然极不经济。从洪洞办完手续后直接东行,不仅避免了回头路,另外还有一大好处:可以绕过黄河。

那个年代,桥梁技术尚不发达,在黄河下游如此宽阔的河面上建桥不太现实,古人们不可能像今人这样闲庭信步、悠游自在地踱着四方步过河。对他们来说,若想渡过黄河,只能选择乘舟涉水而行,这是让百姓们感到心惊肉跳的一件事:这条黄色的大河脾气暴烈,它黄色的波涛曾经吞噬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提起它哪个人不是战战兢兢,未上船腿肚子已哆哆嗦嗦,身子若筛糠一般。因此,我以为,这迁移线路的选择,如何绕过黄河,当是重要选项。

如今的黄河下游河道,是1885年兰考铜瓦厢决口后挤占了大清河的入海河道,它在齐鲁大地上的行迹,是自西南而东北蜿蜒而行,最后从山东东营入渤海。放在今天,去曹县天爷庙王庄,如果选择走北线,必须在豫鲁交界的长垣、东明一带渡过黄河,也不能绕过黄河。

可是,在1885年黄河大改道之前的七百年间,黄河是从鲁、皖、苏交界地带流过,夺淮河河道在江苏境内注入黄海。也就是说,在明朝洪武、永乐年间,若走北线从洪洞到曹县,就可以绕过黄河。

善徙、善决、善淤的黄河,本是一条北方的河流,何以占用淮河河道入海?这起因缘自一场人祸——北宋靖康之变后,为了堵截南下的金兵,自以为无比聪明的开封守将杜充,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掘开黄河大堤,让滚滚黄河水去抵挡金兵。结果,汹涌的黄河水淹没了村庄土地城郭,最后全部涌入淮河,夺淮河而入黄海。只可惜,杜充掘堤拒兵,丝毫没有抵挡住金兵的进攻,金兵绕道而行,继续南犯,这一带地区却变成了黄泛区,黄河动辄决口,百姓痛不欲生。这种人祸造成的黄河泛滥,在抗战时期的1938年,在郑州花园口再次上演,造成了中原地区的千里泽国和数百万人的流离失所。我读小学时,从家里屋墙张贴的菏泽地图上,牢牢记住了一个名词:黄河故道,它们曲折蛇形,张牙舞爪,占据了地图的下半部。

对明初准备移民鲁西南的先祖王业贤来说,选择从万泉到洪洞、走北线踏上东迁之路,既避免了走回头路,又绕开了黄河这一“拦路虎”,无疑是明智而理性的选择。

广济寺前,那株荫蔽数亩、树干要七八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古槐,浓密的树叶正日渐萎黄。无情朔风掠过枝头,诀别大树的片片黄叶,忽忽悠悠、失魂落魄般在空中飘飞,散落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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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20日,正午,暑热正盛,火辣辣的阳光化作一根根隐形的金针,刺痛着人们的肌肤。我随同山西省女作家协会采风团的作家们,走进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

大槐树,我来了。我在心底说。

“所有的旅行都是出发,到了临汾咱是回家。”在洪洞大酒店看到这句话,觉得瞬间被击中。对大槐树移民后裔来说,到了临汾,就像寻觅老巢的鸟儿飞到了一片树林的上空;到了洪洞,到了大槐树,这鸟儿才肯敛起双翅,向着枝叶间的巢穴,轻松愉快地滑落。

感谢这棵大槐树。多次寻觅兄弟三人曾经生活的张虎村而未果,这棵大槐树,让我的思绪有了那么一个具象、实在的落点,让弥散天地的思乡之情,有了最后的皈依。就像那幅雪后江山图中的那轮红日,让我的视线不再漂移,让我的双眼可以聚焦,然后面对这一纸雪后苍茫,不能自已地牵动嘴角,微笑如莲绽放。

大槐树,早已不是那棵大槐树。

说到底,大槐树也还是那棵大槐树。

据说,从汉代开始,这棵大槐树就生长在汾河岸旁贾村广济寺的山门一侧了。广济寺始建于唐贞观二年,位于洪洞城北郊,经不断扩建至宋时而全盛,殿宇巍峨,香火旺盛,一条南北官道从树荫下通过,寺旁建有驿站,是个通达四面八方的便利之所。相传苏三起解太原时,老解差洪洞人崇公道,同情她的遭遇,曾在槐下为苏三卸枷。明朝初年前后半个世纪幽怨难诉的移民故事,也发生在这棵大槐树下。民国版《洪洞县志·古迹》载:大槐树在城北广济寺左,按《文献通考》,明洪武永乐间,屡移山西民于北平、山东、河南等处,树下为集合之所。”

可惜,如今不仅那座香火很盛的广济寺不见了,广济寺山门左侧的那棵大槐树也不见了,二者均消逝在汾河那场异常凶猛的洪水波涛中。这场洪水爆发的时间,当地文献记载是清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

先祖王业贤记忆中的大槐树不在了,可大槐树深埋土壤深层的根脉留了下来。在明代大槐树的东侧,我们看到另外两棵高大的古槐。靠南侧一棵是第二代古槐,为第一代古槐东旁根系衍生;靠北侧为第三代古槐,为第二代古槐干枯后北旁根系衍生。如今第三代古槐枝叶繁茂,生长旺盛。

老鹳亦恋巢,乡愁好栖息。亿万大槐树移民后裔的乡愁,绵绵无绝期,承载着绵绵乡愁的大槐树,最懂他们对根祖家乡的情谊。这精神图腾一样的古槐,是永远屹立在移民后裔心中的神树。

原来的大槐树遗址处,如今被一座上书“古大槐树处”的碑亭代替,青石碑额有“纪念”二字,碑阴记有迁民事略。碑亭左侧,是为到此寻根的大槐树移民后裔提供茶水的茶室,门额悬挂“饮水思源”牌匾。

站在“古大槐树处”的碑亭前,六百多年前古大槐树下移民折枝泣别的那一幕,好像就在眼前。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我极力辨认着,哪一张是先祖王业贤的面孔呢?我脚下的土地,他曾经踩过;他和家人的话语,曾经在这里的空气中传播;这里的风,曾经拂过他的肌肤,此刻轻柔地吹动我的黑发。

一个身着普蓝色大襟斜领衫、中等个头的年轻人,孤独地站在人群之外,正抬眼望向枝丫间老鹳窝里亲密喂食的一家老小。这个沉默无语的年轻人,就是先祖王业贤吧?在想象的屏幕上,我特别希望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这表情想来不只是悲苦愁闷,是呀,一味双眉紧锁悲苦愁闷,或者哭天喊地怨天尤人,于事全无补益,又何苦呢!再说,过去已在身后,全新的、陌生的将来,裹挟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难题,正在向他一步步逼近,他必须全力以付去应对,尽力想好各种条件下的解决方案:即将开始的东迁之路上,怎样与两位兄长一起照顾好这一大家子十来口人?抵达曹县后两手空空又该怎样解决一家人的吃喝居住?迁入异地后的生活无异重生,在陌生的他乡还会遇到什么样的难题呢……困难蹲在前方的路口,冲他张牙舞爪地作势威吓。他不能示弱,要活下去,要活得更好,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像一个好猎手面对凶恶的狼群,必须一个个挨着把它们干掉……那些困难,那些难题,来吧,该来的都来吧,咱们过过手,看看谁能制服谁……那遥远的曹县,将是我和家人们的新家园!

我看见,那张表情有些凝重的年轻面孔,慢慢转向我,浓黑的眉毛下,那双不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出些许笑意,笑意里透着坦然和信心。年轻汉子冲我点点头,又挥挥手,转身而去,背影幻化成眼底婆娑起舞的树影……

查阅了一些资料,得知大槐树遗址的兴建,竟也与菏泽有着不解之缘。兴建大槐树移民遗址的第一功臣景大启,是洪洞贾村人,光绪年间以典史之职在山东菏泽等移民迁入地为官,他作为槐乡人得到了移民后裔的关照,也为移民后裔浓浓的乡情感动。景大启晚年回到家乡后,一心筹建大槐树移民遗址,并得到了两位同样在外做官的洪洞人的资助,一位是刘子林,在山东筹银三百两,一位是贺柏寿,在河南筹钱三百吊。至民国三年,古大槐树处碑亭、茶室、经幢、长廊及牌坊等主要建筑建成。牌坊上“誉延嘉树”“荫庇群生”及石碑上“古大槐树处”题字,皆出自贺柏寿老先生之手。

明代建筑风格的祭祖堂,形制巍峨,有“天下民祭第一堂”之称,供奉着从洪洞迁出的一千多个移民姓氏。在第5号供橱第一排的正中位置,我顺利地找到了王氏先祖的牌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采风结束回到家中,一日无事在手机屏幕上随意浏览大槐树寻根祭祖园留下的照片,当翻到祭祖堂的照片时,我不由得愣住了:祭祖堂上方的一道道流云,以祭祖堂为中心,向移民们曾经重点迁移的正东、东北、东南方向,如车轮辐条似地辐射;每一道流云,形如两端带头的箭矢,像是出走,亦像是回归。

景区解说员告诉我们,大槐树寻根祭祖园照壁上的隶书“根”字,为著名书画家张仃老先生题写,“根”字的最后一笔,象征了移民外迁时久久不愿落下的沉重步伐和移民后裔纷至沓来的脚步。如果这“根”字的书写,是人的主观寄寓与投射,那这流云图想要告诉我的,又该是什么呢?莫非,这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上空的流云,也懂得先祖王业贤等亿万移民及后裔们浓重的乡愁吗?

“树有根,根在泥巴里。人有根,根在心窝中。”那诉不尽的乡愁,原是没有年轮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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