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特在英俄“大博弈”中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它西连受俄国控制的波斯,东接受英国势力影响的阿富汗,南抵英属印度,北达中亚的希瓦汗国,战略重要性毋庸赘言。长期以来,赫拉特承认波斯对其象征性的宗主权,英国则希望赫拉特保持独立,作为印度和俄国之间的缓冲带。1836年,赫拉特在英属印度的支持下宣布废除波斯的宗主权,次年,俄国人控制之下的波斯就发动了对赫拉特的战争。

第一次赫拉特危机

文 | 傅正

1832年,也就是康诺利出版著作的前两年,俄国驻德黑兰大使伊万·西蒙尼奇伯爵(Count Ivan Simonitch)就建议波斯军队的实际掌控者阿拔斯·米尔扎攻取赫拉特。

一贯亲俄的阿拔斯·米尔扎果然听信其言,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儿子马哈茂德·沙·卡扎尔(Mohammad Shah Qajar)。

英国驻德黑兰一等秘书约翰·麦克尼尔(John McNeill)听闻此事后,立即出面与阿拔斯交涉,劝说他放弃占领赫拉特的计划,然而麦克尼尔失败了。

所幸阿拔斯在1833年突然去世,马哈茂德·卡扎尔回国争夺王位,才没有酿成赫拉特危机。不过,该来的总归会来,只是迟到几年而已。

关于阿拔斯·米尔扎,西方学界有较高的评价:“尽管他不会说任何欧洲语言,但他对欧洲人的友好程度远远超过其他王室成员。在1833年英年早逝之前,那些认为伊朗需要改革和大规模西化的欧洲人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是唯一能够让民族复兴的人。”

他逝世后,其兄弟穆罕默德·阿里·米尔扎(Muhammad Ali Mirza)成为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并在1834年秋一度取得了成功。《剑桥伊朗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ran)这样评价他:

相比之下,尽管穆罕默德·阿里·米尔扎被描述为“波斯所有王子中最能干、最好战的”,但欧洲观察家视其为不可救药的反动派。……穆罕默德·阿里·米尔扎被誉为一名严厉的行政长官,一个创造了致力于为他本人服务的有效军事力量的人,以及一位好战部落的安抚者,这些声誉通过几次直接针对巴格达的维拉亚特(vilayat,州)的漂亮战役和一次对俄国控制领土的精彩突袭而大大加强。毫不奇怪,他成了一个严重的威胁,不只对阿拔斯·米尔扎的继承者,甚至对法塔赫-阿里·沙国王本人来说都是如此。

这位“不可救药的反动派”只在位40天就遭到了废黜。法塔赫-阿里·沙的孙子、阿拔斯·米尔扎的儿子马哈茂德·沙·卡扎尔即位,正式成为波斯卡扎尔王朝第三位沙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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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哈茂德·沙·卡扎尔能最终胜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俄国人的支持。讽刺的是,此时英国人似乎对波斯的事务并不上心,他们竟然默许和支持了俄国扶持代理人的计划。马克思后来这样评价道:

1834年挑选波斯沙赫(按,Shah,即沙哈)继承人的时候,英国人不由自主地与俄国合作,支持俄国推举的一位王子。次年,当这位王子为维护其继位的权利,同他的竞争者进行武装斗争时,又进而给以资助并派英国军官去积极援助。

这只能说明当时英国人对于德黑兰的态度还十分混乱。混乱的代价是:马哈茂德·卡扎尔登上王位时得到了英国的支持,但他巩固王位之后,就挥军进攻英国人的禁脔赫拉特了。马克思接着指出:

被派往波斯的英国使节都受命警告波斯政府不要受人挑唆,不要发动对阿富汗人的战争,因为这种战争到头来只能是浪费资财;可是当这些使节坚决要求上级授权来阻止对阿富汗人一触即发的战争时,英国政府却提醒他们注意1814年的旧条约的一项条款,根据这项条款的规定,波斯与阿富汗一旦发生战事,英国人除非得到进行调解的邀请,否则不得加以干预。英国使节和英印当局认为俄国在策划这场战争,因为这个大国想借波斯势力的向东扩张,为俄军迟早侵入印度开辟道路。但是这些理由对当时的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勋爵似乎没有或根本没有起任何作用,于是,1837年9月一支波斯军队侵入了阿富汗。

本段引文开头所说的“被派往波斯的英国使节”正是麦克尼尔。俄国人怂恿波斯攻取赫拉特的事情给了麦克尼尔深刻的教训,他在1836年匿名出版了一本题为《俄国在东方之进展与现状》(The Progress and Present Position of Russia in the East)的著作。

“这本书是迄今为止关于大博弈题材论证最为周密详尽的一部著作。该书附带一张宽幅折叠地图,展现了俄国在过去一个半世纪以来令人瞠目的扩张行动。地图附表则详细列示了俄国通过这些扩张所增加的人口。自彼得继位以来,俄国的臣民数量增长了近四倍,从一千五百万人上升到五千八百万人。与此同时,俄国的边界向君士坦丁堡推进了五百英里(按,约805千米),向德黑兰推进了一千英里(按,约1609千米)。在欧洲,俄国从昔日伟大的瑞典帝国手中夺取的土地比现今瑞典的面积还要大,而从波兰获得的领土面积相当于整个奥地利帝国。”麦克尼尔写道,俄国人之所以能做到这些,是因为“对于与俄国保持良好关系的欧洲列强来说,每一次这样的入侵又不足以损害两国关系”。

对于麦克尼尔的观点,霍普柯克评论道:“这种评述非常敏锐和准确,恰恰就是圣彼得堡未来在中亚屡试不爽的策略。”

显然,英国就属于“每一次这样的入侵又不足以损害两国关系”的那种欧洲列强。

一边是印度的官员和驻德黑兰的使节,他们对于俄国人的扩张忧心忡忡;另一边是位于伦敦的政府首脑和公众舆论,他们始终竭力维护同俄国的友好关系。两边的立场陷入了一种相互矛盾的状态,这种自相矛盾加速了第一次赫拉特危机的爆发。

麦克尼尔在出版专著以后不久,就被提拔为英国驻德黑兰公使。“麦克尼尔到任后,发现俄国人对波斯沙哈王庭的影响力远比他离开德黑兰返回伦敦时要强大得多。”俄国大使成了麦克尼尔在波斯工作的最大障碍。正如威廉·达尔林普尔(William Dalrymple)所论:

1833年3月,温和练达的伊万·西蒙尼奇伯爵(Count Ivan Simonitch)抵达德黑兰。随着西蒙尼奇的到来,19世纪30年代俄罗斯与不列颠在波斯的冷战变得格外寒意瑟瑟。……以大使身份被调驻德黑兰后,西蒙尼奇很快就把智胜英国大使约翰·麦克尼尔爵士(Sir John MacNeill)视为己任。正如麦克尼尔是坚定的恐俄派,西蒙尼奇则是顽固的反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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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6年,赫拉特的统治者卡姆兰王子在英属印度的支持下宣布废除波斯的宗主权。次年,俄国人就采取了行动。

一方面,他们派遣维特克维奇(Ivan Vitkevich)秘密出使喀布尔,负责拉拢阿富汗埃米尔多斯特·穆罕默德;另一方面,俄国驻波斯大使西蒙尼奇则亲自为马哈茂德·卡扎尔策划了攻占赫拉特的计划,以实现这位沙哈当年未竟的抱负。

伦敦和加尔各答相互矛盾的立场,差点就让俄国人的计划取得了成功。

1837年7月,波斯卡扎尔王朝发动了对赫拉特的战争,两个月后,波斯军队就包围了赫拉特城。

西蒙尼奇曾向波斯沙哈打包票,指出受到欧洲近代军事指导的波斯军队,消灭赫拉特城里的中世纪武装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但真实情况是,尽管麦克尼尔受制于英国自相矛盾的态度,而迟迟不能发挥作用,赫拉特守军还是受到了英国指挥官的训导。

当年8月18日,东印度公司政治部的埃尔德雷德·波廷杰(Eldred Pottinger,即埃尔德雷德·璞鼎查)中尉受命前往赫拉特收集情报。

这位波廷杰中尉的叔叔就是英俄“大博弈”的先驱,亦即后来的第一任香港总督亨利·璞鼎查。波廷杰的到来,恰巧给了赫拉特一根救命稻草。

战局僵持到1838年的6月26日,此时的西蒙尼奇大使已经索性卸掉了外交观察员的伪装,亲自指挥了对赫拉特的总攻。

而波廷杰也登上了赫拉特城头亲自负责防卫,紧要关头,他甚至一把抓住了准备逃跑的大维齐尔(Grand Vizier,源自奥斯曼帝国,指最高级别的大臣,职务相当于宰相)叶·穆罕默德,一路把他拽到城墙缺口处督阵防御。

在波廷杰的干预下,赫拉特军队守住了城池,此举让他荣获英国舆论界“赫拉特英雄”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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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蒙尼奇指挥波斯军队总攻赫拉特时,英国政府终于下定决心表示“抗议”了。它派遣舰队驶入波斯湾,并占领哈尔克岛(Kharg Island),直插波斯后方。

8月间,奉英国驻波斯公使麦克尼尔之命前往布哈拉的斯托达特(Charles Stoddart)上校,在途经赫拉特城外时,对波斯沙哈马哈茂德·沙·卡扎尔发出了最后通牒:“英国政府认为,陛下对赫拉特是针对英属印度的。”

同时提请沙哈注意,英军下一步的行动将取决于波斯在赫拉特问题上的态度。这迫使波斯于当月28日解除了对赫拉特的包围。

“在英方记事中,埃尔德雷德是‘赫拉特的英雄’,赫拉特人之所以能以钢铁般的意志坚守城邑,通常都被归功于他,他的功劳还在于单枪匹马地多多少少地牵制住了波斯人。”

然而波斯和阿富汗的诸多编年史,却几乎没有提及波廷杰的功绩。“在这些编年史中,围城行动被视为逊尼派信众与什叶派信众之间的一场大搏斗,赫拉特守卫者蒙受最可怖的物资匮乏,其坚韧刚毅的壮举被描述成一部阿富汗人英勇抗敌的史诗。岂止如此,当时在世的两位最具权威的阿富汗历史学家几乎用同样多的篇幅记述了赫拉特围城战和随后发生的英国武装入侵行动。”

不论波廷杰到底是不是像英国人描绘的那样英勇,都可以肯定,这场较量,英国人赢得实属侥幸。不过不要忘了,英俄还同时进行着另一场较量,就是前述俄国使节维特克维奇对喀布尔的出访。在那里,英国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