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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导李新宇(1955-),是专门研究中国现代思想史的著名学者,以鲁迅研究著称学界。他写作的《故园往事·一集》分为史地、乡俗、志异三个部分。在第三部分里,作者生动形象地把当地的一些传说故事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以下为节选。

一个还魂的神医

1980年暑假回家,一进村就听到一件怪事:后饮马村的一个女人生病死了,活过来就成了“神医”,正在给人看病,正热闹呢!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女人病了,——原谅我使用这种称谓,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丈夫的名字我知道,但他早已去世;她孩子的名字我也知道,但不知他是否喜欢我讲这些事,在未征得本人同意之前,最好还是不提他的名字。女人病得很重,眼看就要死了,于是决定送医院。农村人不像城里的干部那样有事没事住到医院里,如果不是得了要命的病,一般是不会进医院的。农民的命似乎本来就不值钱,生病一般是扛着,拖着,实在扛不住了,才可能到医院去。——当然,还需要另外一些条件,比如,要有钱,还要儿女愿意花这个钱。所以,农村人去医院,大多是活着进去,死了出来,或者是听完死刑宣判就出来。这样一来,进医院就更显得关系重大,有许多老人是病再重也不进医院的。他们会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去医院干啥?”

这女人的儿女很孝顺,病危之际,决定送她进医院。那时候没有车,进医院要用担架抬。于是人们绑起了担架,四个人抬着,四个人跟着,以备抬累了替换。从后饮马到县城的中心医院将近40里,抬担架的人即使快步走,也需要三个小时。

刚刚走了20余里,人们发现病人安静得有些异常。于是停了下来。呼唤,不应;伸手试试鼻孔,没气;赶紧摸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忙活一阵之后,大家叹了一口气:的确死了。既然死了,去医院何益?征求家属意见,自然也是抬回家去。返回的路当然不必着急,担架上抬的不是活人,也就无须那么小心。

可是,刚刚走了不远,女人突然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她似乎有些吃惊,两眼望着抬担架的人,问他们要把她抬到哪里去。听到人们的回答之后,她非常愤怒:“胡说!我哪有什么病!”说着就从担架上跳了下来,自己往家走去。

人们面面相觑。有人悄声商议:该不该背后给她一杠子?按照当地的习俗,人们对死而复活的人非常恐惧,极不信任,防范甚严。人死之后,孝子守灵,主要任务并不是烧香烧纸或者怕香火中断,更重要的任务是防备“诈尸”。据说,尸体是会站起来的,如果有鼠、猫之类从尸体上跑过,它就会随之而起,而且起来就跑,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为防万一,有人甚至要准备下粗重的大棒,一旦发现尸体有异动,要赶紧用杠子把它压住,以免出事。我想,本来一些可以活过来的人,大概就这样失掉了生还的机会吧?可是,面对死而复活,人们一般是毛骨悚然,为安全计,它还是不要复活的好。好在事情发生在去医院的路上,担架也毕竟不是灵床,而且儿女孝顺,就听任女人回家了。至于她是不是自己走20里路回家的,我当时没有打听,现在也没地方问,暂且存疑。

回家之后的女人声称自己是大夫,要挂牌行医。也是条件允许——支部书记是她本家小叔子,嫂子病死又活了,要行医,就想满足她的要求。支书去找赤脚医生,赤脚医生通情达理,一谈就通。于是,女人就真的在大队卫生室坐堂行医了。

需要说明的有两点:一是这女人不识字,五十年代初上过识字班,学会过几个,但几十年不用,早就忘了。二是从娘家到婆家,她身边没有懂医道的人。但在坐堂行医之后,她却开口就是当归、厚朴、黄连、半夏,药方一串又一串,从汤头歌到伤寒论,听上去似乎滚瓜烂熟。她说着,别人记,开出的方子是经得住医书检验的。

更为奇怪的是,就在女人开始行医之际,一些遥远的病人已经纷纷前来求医。他们都得到消息:后饮马出了一个神医,没有治不了的病。不仅是当地人,而且西边到临淄、淄川,北边到广饶,东边到寿光,一副副担架,抬着那些被医院宣判了死刑的人,匆匆向后饮马赶来。一时间,求医者挤满了后饮马,在街两边撑起蚊账,支起帐篷,安营扎寨,等待就诊。一些精明的人马上在街头摆摊,做起了日用杂货生意。

我听到消息时大概已经半月多了,据说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是有闲的群体,不用打招呼,几乎同时出现在后饮马的街头。记得街上有很多人,病人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的担架上撑起了塑料布,为的是防太阳同时防雨防露水,因为许多外地来的就那样在街上过夜。当然,也有附近村子里自己跑来排队的,他们算是轻病号。

有一个医学院的同学,自然就成了我们的顾问。在欣赏女人看病的时候,他捅一捅我的腰,悄悄地说:“注意她的眼睛,注意她号脉的手。”这时我才注意,她的目光凝滞,眼珠几乎不动;她的手哪里是在号脉,简直是在柜台上遇到小偷,让她抓住了手腕子!于是,有人就想混进去试一试她的医术。结果,排了半天的队,终于挨到,刚刚把手伸过去,就被神医扔开了:“走吧!没病来捣什么乱!”

据说,同样碰壁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南苑的,一个就是我们村的。他们都被“神医”弄得很难堪。对于前者,她在号脉之后说:“你的病不能治了,想想吧,半夜里偷人家东西,扛麻袋,搬木头,怎能不伤腰?病落下了,受着吧。”拒绝开药,也不收费。对于后者,她说:“倚官仗势,欺男霸女,光是黄花闺女,你糟蹋了多少?如果你的病治好了,还有天理吗?”同样是不开方,不收费。

动静闹得太大,最后惊动了县公安局。但公安局的人很客气,说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神医”保证说,自己不捣乱、不惹事,不妨碍治安,请他们放心。说到看病,她说还看三天,一是因为有几个该来的病人还没到,二是她要给后饮马村的人每人挣够10块钱。

三天之后,她果然不再看病。但同时也停止了呼吸。

对于这个女人,或者说这位“神医”,乡亲们曾经议论纷纷。有人说是一个大夫的灵魂借用了她的躯体;有人说是精通医道的狐狸到人间悬壶济世。我们这些自以为有知识的观察家,包括那位医学院的同学,最后也是一头雾水。

我的记忆也许并不完全可靠。若有来自饮马的朋友看到这篇文章,特别是当年一同前去考察的几位,发现误记之处,敬请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