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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核心期刊《新闻与写作》文章,发表于2024年第9期

文 | 叶伟民

有位老友爱写小说,写完就给我看,小惊喜有,但大叹服难。原因很多,主要在细节,很少给我拍大腿惊呼的冲动——“嚯,原来还可以这样!”

例如他有篇习作,主人公不幸失明,文中写“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一片黑色”。乍一看似乎没毛病,合情合理。然而,这只是明眼人一厢情愿的想象。我刚好认识一位公益圈的朋友,他曾告诉我,盲人看到的不是“黑色”,而是“没有”。

我理解不了“没有”。对方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着的那只所感受到的就是“没有”。我照做,很惊讶,屏住呼吸,细品这虚无,似顿悟,似不安,有种“经验破壁”后的惊惶。

我想,如果老友能稍做采访,上述奇异感受一定能来自他笔下,也能俘获更多读者。如今,省了四两力,却丢了千斤宝。惋惜之余,也再次提醒我们:日常经验和“想当然”是靠不住的,自己的陌生领域,得事事下功夫。

这也涉及一个常遭误解的写作议题:写小说这样的虚构故事,到底要不要采访调查?

小说家的“修假如真”

对待采访,很多人的看法是:采访是非虚构的专属,虚构嘛,放飞想象力就好了。

这种观念让人们对作家这一职业产生非常美好的幻想:整天无所事事,听听音乐喝喝小酒,灵感来了,文思泉涌,名篇一气呵成,简直太浪漫了!待自己尝试去写,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种状态,于是怪天赋,怪运气,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

这实在是怨错了对象,本质是目标和工序的不对。首先虚构不等于胡思乱想,而是从现实出发,创造“第二生活”(艺术作品中的生活)。因而,咬紧强逻辑和现实细节非常重要。只有这样,读者才会信服,才会心甘情愿将宝贵的情感体验交给你。

这就是小说家的看家本领——修假如真。他们就像魔术师,让观众所见、所闻、所触皆貌似真实无比,但经一番高明的手法,却带来变化万千。结果有多魔幻,起点就要有多真实,这看似相悖的两兄弟,实则一枚硬币的两面。

好的小说,就同魔术一般,真实为表,虚构为里。两者做得越极致,读者就越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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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小说家大仲马有句著名的比喻:“什么是历史?就是钉子,用来挂我的小说。”他将历史作为小说的背景、线索或架构,很多人物也确有其人。但他又不愚忠于这些真实,将虚构建构其上,即在“真”上修“假”,最终使得作品既厚重又玄妙。

弥补想象力的盲区

弄清小说家的“把戏”和任务后,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采访调查对虚构写作同样不可缺少。作品要至细至真,好东西不会自己来。你要扎进生活的漫流里,去观察,去挖掘,去记录,像淘金工人那样,顶着烈日弯腰忙半天,才淘到那星点矿石。

不少作家将这艰辛的纸外功夫写进回忆录,路遥就是其中一位。他为了写《平凡的世界》做了三年采访调查和资料搜集,所涉范围极广,包括养鱼、养蜂、施肥、税务、历法、造林甚至UFO(不明飞行物)。这个过程,他觉得相当痛苦:

那时间,房子里到处都搁着书和资料;桌上、床头、茶几、窗台,甚至厕所,以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随手都可以拿到读物。读书如果不是一种消遣,那是相当熬人的,就像长时间不间断地游泳,使人精疲力竭,有一种随时溺没的感觉。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好玩的是,书稿第二部要描写省委书记的生活,但哪里去了解此般人物的日常呢?这是凭空想象不来的。在《早》一书中,他也坦言:

通常的工作和社会活动环境我可以为他们“设计”,但他们的家庭环境和生活起居我无法靠想象来解决。

一般人可能就放弃了,但路遥却非写不可,还想以“特工”的方式做一次“刺探”。他通过文学圈的关系找到一位省委大院里的文友,对方与书记家有些交集。她给路遥出了个主意,待省委书记一家外出,他们就以拜访为名上门和保姆攀谈一番。路遥如此回忆:

一切都很顺利。这位女士以省委书记家的熟人和常客的身份使保姆信任地领着我们“参观”了这个家庭的角角落落,并向她询问了这个家庭日常生活的许许多多细节。

看完我心里只有一个感觉:有时候,作家和记者的工作方法非常接近。和路遥有相似经历的还有陈忠实,他准备《白鹿原》时就待在蓝田县城抄抄写写,记了一大本。他走进小时候生活的村子,给老人递烟,听他们的故事,其他时间就泡在档案馆里查县志。

工作人员觉得这个人好怪,不遛公园不逗鸟,净来钻这些故纸堆。陈忠实这样回答:“我想给我死的时候,有一本垫棺做枕的书。”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这不仅是作家的自觉,还是创作的规律。作家运笔,写透万物,当然有天资聪颖和见多识广之功,但归根结底还是主动求解的意识和能力。让人惊叹的细节从哪里来?只能从观察、采访、调查、材料中来。

重点采访五个方向

虽说采访调查如此必要,但小说不是档案,无须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聚焦五个方向,会让采访更高效。

1、人物原型

人物是小说的灵魂,凭空造不如找个好原型。例如《鲁滨逊漂流记》的主角原型是苏格兰水手亚历山大·塞尔柯克;《老人与海》的人物原型是古巴渔夫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他们都是作家的朋友。

不要宅,走出去,多和有趣或经历传奇的人聊天,由他们衍生的人物形象,一定比拍脑袋瞎编来得靠谱。

2、背景设置

小说多会设定发生在某时某地,这就是故事背景。作者需要对其文化、历史、地理、习俗等做深入研究,建造一个真实得引人入胜的“舞台”,好供想象力翱翔。

3、故事情节

小说情节如果纯编,容易有逻辑坑或脱离现实。聪明的作者会借鉴新闻报道、民间故事、纪录片等资料,从现实中吸取营养,帮助自己构思出精彩合理的情节。

4、专业知识

如果你的小说涉及某个专业领域,如法律、科研、医学、金融等,你需要深入采访这些领域的专家,掌握他们的言行方式,尤其一些行话和术语。

5、方言俚语

小说人物如果适当说点方言俚语,形象会更鲜明,更容易被人记住。这些口头语也要做基础的采访调查,避免乱用和闹笑话。

以上五点只是较常见的方向,实际写作过程中,会分化出无数的具体问题需要求证,这些都是采访调查的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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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所欲不逾矩

凡事怕过犹不及。虽然我们说了这么多采访之于虚构写作的重要,却并无照搬非虚构操作之意,两者还是有区别的。采访毕竟是间接所得,在小说里,作者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对采访如此执着的路遥,也告诫不要让其“喧宾夺主”,行走和案头之外,还需要心灵的参与:“文学作品不是采访来的,只有用你的全部身心去感受,你写作时才可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情。”

可见,在虚构写作里,采访是筑底的工作,夯实基座,拉好护栏,让想象力有所依托,借势高飞,类似孔子所言——“从心所欲,不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