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此文是从已经消失的公号《聂作平的黑纸白字》里打捞出来的,写于2020年,略事修订,温故知新吧】
1、
话说清朝初年,扬州城有一家妓院,叫丽春院。院里有个中年婊子,叫韦春芳。韦春芳有一个不知道和哪个客人生的儿子,叫韦小宝。
韦小宝在妓院长到十三四岁,机缘巧合,被江湖人士茅十八带到京城并失陷宫中,不得不冒充太监小桂子,阴差阴错地与小皇帝康熙成了朋友,并帮助康熙擒杀权臣鳌拜……
与金庸其它武侠小说里的主角儿截然相反,作为《鹿鼎记》的主人公,韦小宝既不武也不侠——武艺极其低微,侠义毫不沾边。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他却混得比令狐冲、萧峰、郭靖、张无忌这些真正的武侠如鱼得水十倍百倍。
这个韦小宝三个字必须排在一起才识得的小流氓,依凭从青楼学来的厚黑之学(书中一再强调,青楼和皇宫是天下最不要脸最虚伪的地方),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朝廷、官场、帮会和邪教之间,不仅为国立了功,还搞定了七个如花似玉的老婆。
就是说,武侠小说大师的封笔之作,竟然是反武侠的。这一点,我们留着以后谈。今天只谈谈韦春芳。
2、
如前所述,韦春芳是韦小宝的妈,也是韦小宝惟一的亲人。
出场时,韦春芳三十多岁了,是一名久在青楼的中年妓女。从小说中推测,韦春芳很小就被卖到青楼,苦孩子出身。
但作为一名以陪笑陪睡为顾客凑趣解闷的资深青楼工作者,虽然混迹职场多年,老实说,韦春芳非常不合格,严重不称职。
首先,她姿色很平常。她工作时的尊容是:“脂粉满脸,穿着粉红缎衫,头上戴了一朵红花”,这模样这装束,不像卖笑,倒像演小品。难道是我的朋友蒋胖子喝醉了男扮女装么?
儿不嫌母丑,可就连韦小宝也想,“倘若是我来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妈,倒贴我一千两银子也不会叫她”,“也只有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才会叫她来陪酒。”
其次,当时的青楼女子,除了陪酒陪睡外,大多还具备诸多才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固然好。即便不能全面发展,至少也得有一条银铃般的嗓子,会唱动听的小曲。
韦春芳呢,“小调唱来唱去只是这几首,不是《相思五更调》,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几只。”
第三,智商比较欠费。盐枭们跑到丽春院找仇家茅十八,茅十八一句并不见得好笑的脏话,她竟乐得出了声。挨骂的盐枭勃然大怒,给了她两记耳光。韦小宝倒是个孝子,见妈挨打,痛骂盐枭——要不是自带主角光环,想必给打死在丽春院了。
第四,情商也比较欠费。韦小宝功成名就后,带着七个老婆来找韦春芳,要把她接去共享荣华福贵。韦春芳看到七个儿媳妇,一方面很认可儿子挑女人的眼力;另一方面却想:如果带她们去开一家妓院,一定发大财。这种想法,身为婆婆,尽管出于职业习惯,却也实在不像话。
综上所述,哪怕韦小宝从不以母亲是个卖笑卖肉的婊子而惭愧,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妈不是一个合格的婊子,一个称职的婊子,一句话:“她做婊子也不用心。”
3、
有意思的是,完全没想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一天婊子陪一天酒的韦春芳,竟在全书最后两百字里,来了一场豹尾般的爱国秀,大讲她的卖身观。
韦小宝问韦春芳,他是谁的儿子。韦春芳瞪着他说,“我怎知道?”韦小宝提醒她,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过哪些客人?
韦春芳骄傲地回首往事,“那时你娘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记得这许多?”
韦小宝问,“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很显然,虽然康熙把韦小宝视作心腹,并让他入了旗,可他仍不免有满汉之分)。
韦春芳说,“汉人自然有,满州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又问,“外国鬼子没有罢?”(又很显然,韦小宝接受了自已有可能不是汉人种的现实,惟独希望千万别是洋人种)。
这一回,韦春芳发怒了,“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
4、
韦春芳的逻辑很奇特,首先,虽然她自认年轻时一天要接好几个客人(并以此为豪),虽然她长相平庸,业务能力差,甚至偷客人东西,但她的自我评价,竟是一个好婊子。
她最核心的理由,是从不接罗刹鬼红毛鬼——哪怕接了些满州官儿和蒙古武官。可这些人都是大清子民,让他们嫖嫖,只是工作关系;纵然是混蛋,那也是“咱们的混蛋”。
但如果让罗刹鬼和红毛鬼嫖了,那就有损大清国格,韦春芳也就不再是一个忠诚于大清的好婊子了。
看来,在清朝初年的青楼工作者中,也是有鄙视链的。
鄙视链如下:只接汉人的婊子>汉人满人都接的婊子>连罗刹鬼和红毛鬼都接的婊子。
韦春芳自认坚持了底线,因而不是烂婊子——那自然就是好婊子了。可惜,偏偏她的儿子却认为,根据她妈的长相和业务能力,“这门生意做不长啦”。
母子俩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在于不同的评判标准。韦春芳的评判标准是政治挂帅——只要政治正确,即不接罗刹鬼和红毛鬼,就是好婊子;韦小宝的标准是市场第一,只有让客人赏心悦目,乐不思蜀,才挣得到银子,才是好婊子。
5、
尽管说得义正辞严,但韦春芳在说大话。她其实根本没机会接罗刹鬼和红毛鬼,更不存在人家上门她用大扫帚把他们拍出去的可能。
要知道,清朝初年,国门未开,扬州这种内陆城市,压根儿就不可能有罗刹鬼红毛鬼,纵使偶有一两个例外,也不大可能去买春,并且去的就是丽春院。
而且,从韦春芳的行为可知,这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市井女人,倘若真有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只要他们拍出的银子多一些,韦春芳恐怕一定会更加热情地“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怀里”。
——由于没有验证大话并戳破牛皮的可能,并且不存在任何损失,如此保险的前提下,韦春芳自然可以大言不惭地做一回口炮党。
这样一来,就仿佛盗亦有道一样,从此婊亦有道了。就连厚黑学践行得炉火纯青的韦小宝,听了老娘韦春芳的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
以后,若鹿鼎公的生母百年归寿,文人们为她撰写墓志铭,就很有一番说道了,比如:先妣韦氏,讳春芳。幼家贫,堕凡尘。虽屈身事人,然志向高洁。尝有罗刹及红毛国富豪,慕其令名,千金求见。及门,春芳以帚击其颊曰去。里人大奇,是以有烈女之誉。
6、
最后,讲个故事。
记者:假如你有一千万,你愿意献给国家吗?
大爷:我愿意。
记者:假如你有一栋别墅,你愿意献给国家吗?
大爷:我愿意。
记者:假如你有一头牛,你愿意献给国家吗?
大爷:不,不愿意。
记者:为什么你舍得一千万和一栋别墅,却舍不得区区一头牛?
你大爷幽幽地说:大爷我真他妈有一头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