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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 邹卫国/文

一、开放的反复

清廷的皇帝康熙智慧过人。那个时候,康熙身边就放着地球仪,还曾依据西方的方法推算日食,显示出他对地圆说的认同。除了郑克塽的投降,对民生、政权稳定的关注以及对自己军事成就的自信,加之对地球的认知,这些可以让我们更加理解康熙施行开海令的背景。

1685年开海令发布之前,清廷专门派人到闽粤沿海进行调研。内阁大学士石柱一行,在地方上胡吃海喝,听到的都是不可开海、不可设立海关的种种议论。

持这种言论的地方官吏,其实并不是真的反对开海,而是因为他们私下控制了海上的走私,从中获利。于他们而言,禁海正是他们中饱私囊、垄断海上利益的保障。调研结束之后,有一次康熙关于禁海政策讨论的记载。此时,石柱自然是禁海的辩护者,而皇帝难免不满。

康熙说,边疆大臣应该以国计民生为念,现在虽然禁海了,但私自贸易什么时候被禁绝过?现在持禁海观点的人,都是因为当地的总督、巡抚“自图便利”。

面对皇帝的质疑,石柱无言以对。1685年,清廷宣布开海贸易,设立了粤、闽、浙、江四海关。

这个开放举措,表面是基于民生,但本质上依然是为政权稳定服务的。广东的物产并不丰富,海上贸易的开放为当地人提供了生计,从而减少了反抗的可能性。

此时,尽管海上贸易已经开放,但从事海上贸易的人却受到严格限制。官员的直接干预,使得海上贸易并非完全自由。更沉重的限制是对船的限制——民间不被允许建造两桅以上的海船,载重也被严格限制在500石以下。这样的情况下,西方来船越来越大的时候,中国的船反而越造越小。

1707年,造船禁令取消,但是这并没有带来中国商业航行的繁荣。因为10年后的1717年,康熙又颁布了“南洋禁航令”,不仅禁止各省船只下南洋做生意,还严防南洋华商重返国内。新政之下,一时间百业凋零、民不聊生。由于海外的大米无法运来,甚至一度造成饿殍遍野的情景,重现开海前的惨状。

康熙的决策令人意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清廷立国之初,便是以禁海为宗旨。一方面,反清势力很多逃亡海外,这些是清廷并不熟悉的地方,跑到海外的汉人,一直被认为是满人政权的隐患;另一方面,朝廷经济驱动力也不强,“……一次次血腥的屠城,把东南沿海的市集、工商业几乎摧毁殆尽,自然不需要海上贸易了,海商也就被视为海盗,私商更是成为逆贼”。

作为十三行的后人,学者谭元亨撰写的《十三行史稿——海上丝绸之路的断代史》,为我们勾画了一个关于这群人命运的轮廓。

“南洋禁航令”的导火索是江苏巡抚张伯行的“绥靖海洋”政策。张伯行标榜清廉,是声称“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的“清官”。

彼时,海商张元隆在江浙一代拥有盛名,此人似乎有着某种可谓企业家精神的气质,他有船数十艘,并称要“以百家姓为号”,“造洋船百艘”。

张伯行发现,张元隆的水手终年于海上走私,还凭借其弟的权势,利用水师战船贩卖稻米而发了一笔财。张伯行将这一发现上奏,但之后并未收到御批。他便认为事件太小,引发不了皇帝的注意,于是欲扩大罪案,索性将张元隆及手下船主抓了起来,严刑拷打。

诸人皆被拷打致死,而张伯行一无所获。于是张伯行怀疑张元隆死得蹊跷,进而怀疑布政司的官员作梗,于是将布政司衙门包围,事件由此扩大。

朝廷两次派员审查事件,张伯行的做法无法得到认同,并被认定“欺诳皇上”而被革职。

颇有雄心的商人张元隆百艘洋船的宏图灰飞烟灭,张伯行身负十几条人命,却只是调离了事,而其称“米粮……若卖与外洋海贼,关系不小”似乎震动了康熙。

康熙皇帝对开放所引发的问题,存有疑虑,特别是这种开放可能与颠覆政权的威胁有关时。

康熙认为,海船的建造材料外流和海外汉人的聚集,都是潜在的威胁。“海船龙骨必用铁梨竻木,此种不产于外国,惟广东有之。故商人射利偷卖,即加查讯,俱捏称遭风打坏”“此中情弊,速宜禁绝”“海外有吕宋、噶喇吧等处常留汉人,自明代以来有之,此即海贼之薮也”。

康熙又认为,张伯行曾奏“浙江之米,多出海贩卖”“斯言未可尽信,然不可不为豫防。……往年由福建运米广东……通计及数千人聚集海上,不可不加意防范”。

这是统治者狭隘而自私的自我保护。康熙的真正目标不是禁止贸易,而是禁止对其政权的潜在威胁:禁绝中国商民的外出,防止战略物资的流出,防止汉人在海外聚集。

实际上,康熙早已预测到清廷的威胁必将来自海外,他说:“海外如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

随着朝廷禁令持续,作为开放最前沿的行商,其能力也在退化。大航海时代,航行在广州的多达5000艘的海船中,几乎没有留下中国船的名字。正如行商潘致祥所感叹的,其祖先尚能出洋到达瑞典,自己却不能,偌大中国怎么造不出大船?

二、海外大屠杀与朝廷的训诫

中国历史悠久的海外民间贸易,伴随的是移民流动。清廷立国之前,华人以其勤劳和精湛的技艺,在南洋地区的商业活动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荷兰人初掌南洋诸岛时,与当地华人关系相对和谐。每年,十三行的商船都带着大量商品前往巴达维亚(今雅加达),而荷兰商人抵达广州时,也会受到行商的热情款待。不过,随着荷兰人对南洋的控制日益加强,他们对华人的态度也变得排斥和敌对。

1720年之后,荷兰人以各种借口抓捕华人,甚至将他们流放。至1739年,荷兰下令对穿黑衣服的“俱皆擒拿”。当时,华人一般习惯穿黑衣服。

至1740年10月,荷兰人哄骗巴达维亚城的华人勿外出,结果把全城华人赶尽杀绝。此事件即为震惊世界的“红溪惨案”——华人的血把一条小溪的溪水都染红了。

部分华人逃出并将消息传回国内。不过,在清廷的皇帝和官员眼中,“红溪惨案”并非耻辱,引发的却是匪夷所思的政策讨论:是全面禁洋,还是只是暂停与巴达维亚的贸易。

1741年,荷兰派出使节前往中国“谢罪”。接待使节的闽浙总督策楞等人居然指责华人“自弃王化……今被其戕杀多人,事属可伤,实则孽由自作”,请旨禁止南洋贸易、使之畏惧。清廷官员在关于“红溪惨案”的争论中,死者是没有任何地位的。

主张禁海的人,都将矛头指向“天朝弃民”,之前康熙南洋禁航令中曾规定,三年不回国的,则永远不准回来了。反对禁海的人,立足点则在国计民生。

两江总督德沛的看法非常有代表性。他称,荷兰人虽然残忍,但“知畏惧”,既然“有悔心之萌,宜以自新之路”,更何况被害的人是“彼地土生,实与番民无异”。

1741年,荷兰使节接受了广东巡抚“不得再加伤害中国侨民”的训诫,到下一年的贸易季,他们又得以重返十三行的“夷馆”了。

乾隆皇帝对此的回复则是:“天朝弃民,背弃祖宗庐基,出洋谋利,朝廷概不问云。”

谭元亨在《十三行史稿——海上丝绸之路的断代史》中说,一个不敢把出洋贸易的本国商人视为富国开源的功臣,而任外夷对他们进行绞杀、剥夺的朝廷,面临大航海时代,又能有怎样的思想准备、制度准备呢?

此时,距离鸦片战争爆发还有约100年。

三、开放的转轨

清初,中国的对外贸易并非仅限于广州一地,而是粤、闽、浙、江四省的多个港口。我们略过诸多的细节,将目标聚焦到1757年。这一年是乾隆二十年,自此后,广州成为中国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

严华夷之大防,禁海是最简单的做法。但是,一旦禁止,王朝的奢侈费用从何而来,宫中的奇珍异宝从何而来,海洋贸易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如果全部禁止,“天子南库”就没有什么可以向朝廷进贡了。

乾隆在登基之际,一方面减免海关税费,活跃贸易,另一方面,则考虑实施一口通商,以限代禁,掌控局面。

一口通商的本质是走向垄断。通过将贸易集中于一个港口,清政府可以更有效地监管和征税,同时也为掌控与操纵提供了土壤。

雍正年间,广州外贸秩序正是与大航海时代的国际秩序接轨的。谭元亨在前述中说,即使有很多官家的参与,商人们也是主张开放、公平的竞争,反对官商勾结,避免价格垄断与操纵,并为之进行了诸多努力。

这样的秩序形成,一定程度上与竞争有关。一口通商政策实施之前,商人如果对某地的海关不满,他至少可以转移到其他港口进行贸易。比如,随着粤海关的勒索行为日益严重,很多商人宁愿花费更多成本,也不愿意在粤海关靠岸。

后来,英国商人的极端做法,终于引发了轩然大波。

英国商人洪任辉不忍粤海关的勒索,便一直北行直到天津。在皇帝门下,洪投诉了粤海关令人发指的腐败,他希望这样的控诉能够改变局面,让清廷开放更多的海关。

结果与洪的设想相反。洪的指控还没有结案,乾隆皇帝逆其想法而行之,反而批准了一口通商的建议。

这个建议来自两广总督杨应琚。杨应琚的爷爷及其父亲都位居两广高官。三代经营之下,杨应琚似乎在广州的利益颇深。这样能理解他自两广总督调任闽浙总督之后的行为。

杨应琚在赴任之后就对英国人说,有什么理由让英国人的船宁愿来宁波而不去广州?后来其奏折称,洋船高大而灵活,且有大炮,威力不小,云集商港之后威胁清廷。杨应琚又称,自己曾主政的广东海防强大,“金锁铜关”,凭险据守,万无一失。而闽浙形势不同,最好肃清。

乾隆皇帝应允了杨的奏折,一口通商成为定局。

安全是首要考量,但皇帝的利益也需要得到保障。粤海关的税收与财务,与宫廷的命脉是相关的,因此别的口岸可以封,唯独粤海关是封不了的,“否则谁来给宫廷供应世间难觅的稀奇玩意儿”?

1757年,广州一口通商的新体制确立。当商人面对的是一个海关的时候,地位就更加不平衡了。

外国商人言辞恳切地提出了垄断之弊。这份万言书直陈清廷海关的督官腐败,即使被指控的督官下课,但之后“日久法驰、勒索复行”;万言书还力陈海关层层勒索的恶习,列举了层层关卡、部门、港口、巡馆等的敲诈勒索,以及官吏对商人动辄辱骂及关押——关上十多天以获取赎金等等之类。

这些都没有阻挡一口通商体制的确立。不过,这个新体制,对于十三行而言有着多重意义。

广州对贸易的独占,形成了垄断的利益,让他们获得了独特的贸易垄断地位,从此独揽中国外贸80多年。因此即使鸦片战争之后,英国要求开发更多口岸的时候,十三行的商人都是坚决的反对者。

一定意义上,十三行是官商。其“天子南库”的定位,将此事的本质圈定。不过,一顶官帽、一身朝服,并没有给这个群体带来什么,其更多的是义务。有事之时,十三行的商人必须进行捐献、常贡、军饷等。在资金不足之下,行商也不得不经常申请分期付款——即使如此,这种申请也无济于事。朝廷及官员们的索取过于频繁,乃至于十三行破产频发,更有主事者被充军塞外。

本质上,十三行的主事者们又是民商。官帽并不能在国际贸易中带给他们更多优势,他们需要按照国际规则,与外商进行贸易,也在海外进行投资。事实上,生意方面,行商们在洋人中享有信誉,甚至在资金上给予洋人帮助。

十三行的主事者,游走在清廷多变的开放政策的缝隙之间,寻找缓冲的空间。一方面,他们被要求保持天朝风范,“招徕远人”,不可以锱铢必较,另一方面又被无限量地索取。

他们的见识,让他们感受到了启蒙主义、人文主义的思想的影响,但这些注定只能淹没在华夷之辩的讨论中。对于民众而言,大多数人只能从这个窗口看到茶叶、陶瓷、丝绸等需求的起伏变化,而海外所发生的技术革命、思想革命、制度革命等诸多事件,都被这个窗口遮蔽了。

四、真正的开放

如果单单从贸易数字评估,中国从来都是开放的。并且,这段时间里,中国去往欧洲的航线,是全球货物贸易最重要的干线。

这里有帝国的面子。早期,很多贸易被包装为朝贡行为。即使到了鸦片战争之前,英国人一行希望寻求更开放的贸易之时,主事者仍然将此行定义为朝贡,并为如何对皇帝的行礼而争议不休。

这里有皇帝与权贵的里子。在开放的内容上,从来都是货物导向的。皇帝对于海外的奇珍保持好奇,并表现出开放的态度。对于海外思想文化的吸收,仅仅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

朝廷不允许洋人在国内实际经营,洋人在国内的行动受到限制。而清朝的民众也被限制到海外,特别是南洋禁航令之后的一段时间,丝绸、茶叶、瓷器这样的大宗贸易通路,完全被洋人独占。

同时,清廷子民在海外的利益没有受到丝毫的保护。除了红溪惨案,1814年的时候,当十三行的丽泉行在美国遭遇官司的时候,清廷也没有提供任何的支持。美国商人拖欠潘长耀欠款的官司,最终导致了丽泉行的破产。

所以,这种开放是在保障政权统治前提下,仅为少数人服务的。

1840年的故事,在1741年就已经确定,而1757年的这个决策,更加注定了清廷将被凌辱的方向。“因为实行了一口通商政策,中国发生从开放走向限关的逆转,不能及时地、有效地与正在走向贸易自由、科学发达、人文昌盛的世界接轨,反而日渐夜郎自大,故步自封。最终在80年后的鸦片战争中败给了西方列强手下。1757年英国人尚不敢动侵略中国的念头,我们却已注定了不战而败,而且是败在鸦片之下。”

谭元亨总结说,这里不难看出三条理念:

不禁洋,只是为了“小民生计艰难,全赖海洋贸易养赡资生”,而非开放贸易的格局。

为了“怀柔远人”,竟然对屠杀了上万华人的国家,不予任何惩罚,仅仅是通知荷兰人在海口多等几天,但马上因其简单的“安慰”便又放行了。国家、人民的平等,无从谈起。

天朝弃民观,不是鼓励自己的国民自由出洋交易,相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以上的内容体现了三个关键词:

一为开放,不仅仅是港口的开放,更重要的是观念的开放,但是从皇帝到官员并无这一观念。

二为平等,天朝上国自不会视自身与外夷平等,事实上,把自己的百姓置于更加不平等的可悲境地。

三为自由,贸易的自由与市场的平等交易是分不开的,本国国民参与自由贸易的自由都得不到保障。

我们能够总结什么?

大气候的变迁之下,十三行商业帝国最终陨灭。一些行商最终退化成为了买办,一些行商则远赴海外,民间传言的“十三行遗嘱”则警醒后人不再从商。

单从贸易的角度看,巨大的贸易流和顺差表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这段历史的大多数时候,中国与闭关锁国毫不相干。但是,仍是这段时间,又是大家公认的奉行闭关锁国政策的时期。

单纯的贸易并不能让我们与时俱进。巨额的贸易顺差,遮蔽了朝廷实力在历史长河中日益虚弱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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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卫国经济观察报副总编辑

经济观察报副总编辑兼管理与创新案例研究院院长
以“价值”度量,以内部控制的“底层设计”思想观照,聚焦中国商业领域的公共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