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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与冒险

残雪

我有时胆子很大,有时胆子又很小。我的胆小体现为一种深深的恐惧。比如马戏团来操场表演过了,他们搭的那个木桥还没有拆除。我的伙伴们都到那个高高的独木桥上跑来跑去,像在平地上跑一样。我则犹豫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趁没人的时候上了那独木桥,我跪在那桥头,看了一眼下面的草地,就全身颤抖起来了——不,我绝对不敢过桥,我要死了!我慢慢地紧抓着梯子,一级一级地挪动着下去了。太可怕了,真是不堪回首啊。

但是我敢爬树,敢荡秋千荡到最高。凡是做过一次的游戏,做第二次就毫不害怕了。为什么有时会有超出一般人的恐惧?大概是想象力发挥的威力吧。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将来会死。我外婆死了,我没哭,我害怕得抖个不停。死到底是什么?这个可怕的没有答案的问题常在深夜悬在头上,但我从来不去想细节方面的事。虽然没有细想,也许是这个无声的问题在时刻逼迫我任何时候都要尽情地生活,并去追求“活”得极致?从小对于死亡的敏感竟然并没有令我消沉,我反而越来越热衷于一种冒险的生活。后来,我在文学中找到了冒险生活的方法——一种最安全的冒险。

“小小,你敢爬货车去广州吗?”邻家女孩小五问我。

“当然敢。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黑夜里,我们在货运站爬上了闷罐车,一声不响地呆在里面。我们一共四个女孩子,最大的十四岁。那节车厢里好像是装着体积很大的货物。我和小五坐在前面,小四和六六则钻到后面的空隙里坐下了。

列车启动,走走停停,大约两个多小时后列车停下来了。听见有人在外面吼叫,用锤子用力敲车厢。然后车厢的门就被打开了。有两个人在灯光里晃动,他们粗声粗气地命令我和小五下去。我和小五就下去了。我们匆匆地穿过铁轨,来到了车站外面。

“小小,我必须去广州,因为小四和六六还在车上呢。”小五焦急地说。

“当然,我们一定要爬车去广州。”我坚定地表态。

我和小五站在外面等,侧耳细听。过了大约一小时,又一列货车开过来了。

我们立刻冲向铁轨,不顾一切地爬上了那列货车。啊,这个车厢里宽敞多了,几乎没有什么货物!我们靠车厢壁坐下,两人都将腿伸直了。多么舒服啊,我们立刻睡着了。我们的运气来了,再也没人赶我们下车。每当列车停下时,我们就被后坐力惊醒,然后列车启动,我们又进入梦乡。我记得我在梦里还在兴奋着,激动着,哇啦哇啦地说些什么。

终于到广州了!多么亮,多么大的车站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货运火车站。我和小五爬下车厢,向着外面飞跑。我们终于成功了!成功了!我们两个人都在心里欢呼。我们到了外面的马路上。我们是勇敢无畏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