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为江苏一年一度的文化艺术盛会，2024紫金文化艺术节将于9月至10月举行主体活动，活动由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和旅游厅、省文联共同主办。本届紫金文化艺术节在南京设主会场，在常州、泰州、扬州、淮安及所辖县（市）剧院剧场设分会场，继续秉持“艺术的盛会、人民的节日”宗旨，展示全省文艺创作最新成果，唱响昂扬的时代主旋律，以高质量文化供给满足人民文化需求。紫金文化艺术节期间，省艺术评论学会、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联合行动，策划组织了新创剧目会演“一剧一评”，欢迎大家观演后积极留言，参与讨论。
以精湛演技赓续昆曲武戏
——苏州昆剧院的《林冲》观后
刘明厚
关于林冲的故事，观众并不陌生。在施耐庵的《水浒传》中，这位八十万禁军教头是小说里的重要人物之一，也是梁山上的英雄好汉。将林冲的传奇故事搬上舞台，京剧《野猪林》、折子戏《林冲夜奔》等均脍炙人口。不过，归根溯源最早可见昆剧传统武戏、明代李开先（1502-1568）的《宝剑记》。2022年年底，苏州昆剧院首部武戏大戏《林冲》亮相，赢得一片叫好声。该剧由著名编剧王焱根据《宝剑记》改编、张四全导演，殷立人领衔主演林冲。在现代元素鲜明的舞台上，这部古老的昆剧武戏大放异彩。
在这部苏昆版《林冲》里，林冲与鲁智深两位好汉分别代表了仁义与侠义，他们一个克制忍让，一个果断反抗，展现出不同的人生选择与处世态度。鲁智深的侠义显得直率而豪放，路见不平一声吼。面对高衙内对好友林冲爱妻张贞娘的欺辱，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出手相助，欲狠狠教训这个狂徒，体现了他对正义的坚定追求。“吾徒虽是空门客，削却人间事不平。”这种直言不讳的豪气和爱打抱不平的侠气，让观众感受到古代的侠义之风，它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部分，一向为人们所欣赏。由唐荣饰演的鲁智深，其成功不是胜在外形体格的粗犷上，而是在他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语演出了角色的个性特点，嫉恶如仇，爽朗干脆。
鲁智深作为林冲的陪衬，反衬出林冲在心理上、个性上的复杂。林冲的饰演者殷立人生动地展现这一人物由克制忍让，以仁义对待身边小人，到最后被逼到绝路，奋起反抗的心路历程。在权高位重的高逑太尉下面干事的林冲，是八十万禁军的一个教头，他的社会身份与官场地位，使他不可能像他的义兄鲁智深那样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面对高俅之子高衙内对自己夫人的调戏，这本是举世男人痛恨的事端，但林冲却选择了忍让。这并非是他软弱，而是他不得不考虑到高俅高太尉的权势，他涨红了脸说道：“若不看在太尉颜面，岂肯与他干休。”此时此刻，林冲帽子上装饰性珠子全都抖动了起来，可见他是强压下内心的怒火。林冲的仁心与克制，源于对鲁兄的责任与对家庭的保护，他担心鲁莽的鲁智深会因此惹来杀身之祸。这种深层次的情感，通过殷立人的细腻表演得以完美呈现。
作为苏州昆剧院“振”字辈青年演员，殷立人的舞台形象光彩夺人。他饰演的林冲一出场就英气逼人，第一次亮相就赢得满堂喝彩。只见他携夫人张贞娘到东岳庙进香，一个英俊正气，一个端庄秀丽，两情缱绻，夫妻恩爱。林冲以征询的口吻问是否可以让婢女锦儿陪伴夫人完成心愿，自己则与鲁智深叙兄弟情谊，这一细节展现了林冲对妻子的深情与尊重。
然而，就在林冲与金兰之交的鲁智深交谈甚欢的时候，好色之徒高衙内率领众家丁上街游荡，欲寻找美女取乐。“妙啊妙啊！”当他一头撞见貌若天仙的张贞娘，立即垂涎欲滴，从而引出了全剧矛盾冲突的起因。该剧入戏快，情节发展迅速。
不过，林冲的理性克制，并没有换来事端的平息。相反，就此莫名引火烧身，遭小人陆谦的诬陷与迫害。林冲所谓的好友陆谦是一个莎士比亚《奥赛罗》中伊阿古式的人物。伊阿古在人们眼中是正直、忠实、被信任的朋友，内心却非常残忍，为达到私利可以不择手段。同样，陆谦也是笑里藏刀之人。他膨胀起来的欲望与野心，使他具有魔鬼般的洞察力与陷害忠良林冲的鬼点子，以谋取他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职位。由束良扮演的陆谦，在他假意的微笑和来回转动的眼睛中，透着一丝阴险与狡诈。他利用了高衙内对林冲之妻念念不忘的心理，给他出谋划策，把他装扮成被林冲打伤的可怜模样，让他在义父高俅面前去诉苦告状。教唆他无中生有，造谣生事，挑拨高太尉与林冲之间的关系。这既讨好了高衙内，又成了高太尉的心腹。果不然高太尉怒火中烧，非铲除林冲这个心头之患不可。于是，才有了后面诓骗林冲误入军机重地白虎节堂，被构陷为图谋刺杀太尉，以及施以重刑、流放、暗杀、追杀等一连串非把林冲逼入绝境的环节。
殷立人的表演细腻、真实。当受骗上当的林冲持剑跟随陆谦来到高府，突然不见了陆谦的踪影时，他几声“陆兄”的叫唤，叫出了林冲的心神不定。突然，他抬头看到“白虎节堂”的横匾，那大惊失色的表情，知道陷入狰狞，还来不及转身离开，立即遭到围捕。殷立人演出了林冲为自己辩白时的一脸正气，看到陆谦信口雌黄，他吃惊得瞪大眼睛，汗珠子从额头沁出，那种哪怕浑身是口也难辨的表情是那么自然而传神。还有那快节奏的申辩，及受刑八十大板、二次夹刑的酷刑，殷立人边唱边舞，左右或腾空翻滚、跌坐、甩发等一系列动作，揭示出林冲从精神到肉体的痛苦不堪。最后他发出“哈哈”长笑，因为他终于明白了高俅“为官不正，借刀杀人，另有他图”的目的。这段戏殷立人的表演一气呵成，层次分明，演得不卑不亢，正义凛然。
众所周知，“林冲夜奔”是最考验演员功力与演技的。林冲领略了高俅奸臣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以及陆谦的背信弃义、卖友求荣。他受尽酷刑，沦落为囚犯，刺配沧州，途中还几次险遭暗算与追杀。这一系列打击，使他终于不再隐忍。殷立人通过唱、做、念、舞，成功地演绎出林冲这一角色从仁心忍让到奋起反抗的转变过程，让观众深切感受到他在绝望中的愤怒。在一系列复杂的身段与舞蹈中，殷立人的一招一式均与一句昆腔演唱结合在一起，表现出无论唱工还是做工，他的功底都令人刮目相看，沉稳而潇洒。
当陆谦暗中安排差役在解押半途中谋杀林冲未果后，他又奉高太尉之命火烧草料场，想活活烧死林冲而后快。避寒在山神庙的林冲幸运逃过一劫，却与陆谦在寺庙狭路相逢，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开打其实就是一场生死较量。几个精彩的回合下来，林冲用脚挑起陆谦掉在地上的剑，夺回了他的祖传家宝，杀死了陆谦。林冲一个漂亮的亮相，最终义无反顾地选择“残性命挣出一条，定要把高俅贼子扫。”从而把全剧推向高潮。作为短打武生，殷立人的武艺高强，身手矫健，无论是挥刀舞棒，还是演唱及面部表情，他不仅打得漂亮，还唱得字正腔圆。他台风正气，气宇轩昂，以正压邪，大显英雄本色。
《林冲》显示出苏州昆剧院中青年一代的整体实力。吴佳辉扮演的高俅，演出了奸臣权高位重的气势，及心胸的狭隘与报复心重。由徐佳雯扮演的张贞娘是剧中重要的女性角色。她端庄、贤惠，面对高衙内的无耻行径毫无惧色，怒睁杏目，体现了女性的自尊与对丈夫的忠贞不贰。尤其在高衙内登门抢人，并告知林冲已经被杀后，她用剪刀与高衙内搏斗，这时她的舞蹈动作柔中带刚。在她选择自尽的那一刻，徐佳雯通过微妙的情感表达，展现了角色的坚贞不移。她的一个转身将剪刀刺入自己的胸膛，尽管是背对观众坐在地上，却如雕塑一般优美。这使观众对美的毁灭，不由得扼腕叹息。
高衙内这个角色由徐栋寅扮演，徐栋寅的表演松弛、自然，具有浓郁的喜剧色彩，把这部表现林冲英雄悲情的故事搅得风生水起。初次登场，只见他手拿扇子，一步三摇，醉眼迷离，东张西望，活脱脱一副游手好闲的痞子模样。他独特的吴侬方言、夸张的表情，生动地演绎出泼皮耍赖的滑稽行径，使这部原本严肃的戏剧谐趣丛生。他与林妻张贞娘，与义父高俅，与亲信陆谦的对手戏，均把市井小人的丑态，特别是见到美婵娟张贞娘那种眼睛发亮，血脉喷张的色相，演得活灵活现。
同样是丑角，束良则演出了陆谦的察言观色，于背后使绊子、捅刀子的阴险。陆谦本与林冲是同乡好友，但因贪图富贵，为了攀附权贵，不惜对林冲狠下毒手。束良演出了陆谦的一双贼眉鼠眼，以及双面人的狡黠与冷酷，例如他给高太尉献计时的假定性动作设计与表情等。作为武丑，他的动作轻盈灵巧，身手敏捷。除了高俅之外，陆谦这个阴险小人是逼林冲上梁山的重要人物。
毋庸置疑，苏昆版《林冲》成功地赓续了古老的传统昆剧武戏，主创人员守正创新，赋予这部老戏新的审美情趣。全剧剧情紧凑，戏剧冲突层层递进。舞台调度自然流畅，凸显主要人物的塑造，亦庄亦谐，张弛得当；过场戏巧妙地使用哑剧表演，如高衙内给手下家丁布置瓮中捉鳖的阴招等。舞美设计简洁、现代，以数笔白色线条勾勒规定情境建筑，留出舞台空间给演员发挥；灯光设计及服装、化妆设计均用心、考究；音乐唱腔设计动听悦耳。总之，昆剧《林冲》精彩纷呈，彰显出苏州昆剧院的整体现代审美理念与令人惊艳的演技水平。
作者简介
刘明厚，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江苏艺术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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