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9期内容
像我这样20世纪60年代出生在农村的人,记忆里吃饱肚子似乎总与红薯分不开。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主粮稻米几乎都已食尽,只有用红薯代替。我记得,每年都有一段时间,我们家里的晚餐总是汆红薯,就是把红薯洗净,切成块,放进清水锅里煮,然后再放点油盐,就以此对付一顿。有的人家甚至会连吃几十天,以致后来每每想起来,许多人还会翻胃冒酸水。但有红薯吃,总比饿肚子好。
在我的印象里,红薯是丰产的农作物,似乎也比较好种。春天里,把红薯种子上生发出来的藤蔓连枝带叶剪下来,然后一根根扦插到地里,一场春雨后就会扎根,很快就又牵出新的藤蔓,长出新的枝叶(这枝叶还可以当菜吃),而再长四五个月,红薯就在地下长出大的块根,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红薯,也叫甘薯、山芋等。
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在村后的山岗上玩耍,快到中午了,个个都感觉到饿,又没有玩够,便决定先不回家,在山里找点吃的。我们就想到了年前种下的红薯种子——我们把它叫“红薯娘”,决定掘出几块来吃。于是乘着霏霏细雨,跑到一块红薯地里掘,结果扒开土层一看,那红薯已经肿胀得像猪头,乌黑乌黑,用小刀切开,里面倒还是白的,切下一小片,就像糟朽的木头,味同嚼蜡,只得扔掉。后来每想起这“红薯娘”,我就感觉它为了繁衍子孙,为我们吃饱肚子,在地下也经历了一个牺牲自己的艰难过程。
红薯丰收的景象却是很喜人的。到了秋天,知道已到收获的时候,挖开土层,就露出一块块紫红色的新鲜红薯,一个个像小胖娃娃活蹦乱跳地出世,看了特别令人高兴;而且那么密集,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生成的,一下子就生出这么多,而这都可以成为粮食啊,怎不叫人欣喜!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用锄头或铲子,把泥土扒拉开,把红薯捡进箩筐,一担担挑回家,堆在走廊或空场地上,很快就是一座小山,看着更是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
红薯收上来以后,除了煮着吃、烤着吃,还可以磨成淀粉,晒成红薯干,这样可以储藏得久一些。所以红薯收获后的几天,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这些。但不管怎样,剩下的还有不少,也不能总堆在屋子里,那样容易坏掉。而解决的办法,当然就是把它窖藏起来,这样甚至可以搁到来年食用。地窖里比较暖和些,过冬时不至于把红薯冻坏。
这有点像把从土里挖出来的红薯,再请回到土里去。
我们家挖地窖,应该比村里其他人家都要晚,直到我八九岁那年,母亲才觉得非挖一个不可。她与父亲计议在什么地方挖,最后决定就在最里间的卧室即我睡觉的床铺前头。但怎么挖呢?我们没有经验,只能摸索进行,先由父亲挖一个坑,挖到两三尺深的时候,需要有人深入进去挖,而地窖口一般开得比较小(中间部分大些),父亲身躯较大,不便操作,而我又比较笨拙,怎么办?父母想到村里干活比较灵活、名叫四清的大孩子,他比我只大一两岁,身子又瘦小,这样在小小的地窖里也方便作业。我找到他,他一口答应帮忙。他果然不负所望,来了仅一天,就差不多把地窖挖成了。送到院子里的一堆黄土,堆起来似乎有两个地窖那么大。挖好以后,他还用铲子把窖壁刮了刮,使它变得光滑起来,又用木棍扎个火把,在窖里烤了烤,以便它尽快干燥起来。
挖好的地窖晾了几天后,就可以把红薯放进去窖藏了。我自告奋勇地钻进去,让大人把红薯递给我,由我仔细在窖里摆好,直到砌到比较高的位置,上面的人俯下身子,伸出手臂可以够得着,我才爬出窖,然后直接把红薯放进去,直至塞得满满的,再找个蒲团或布包之类的物件,把那窖口盖上,便算大功告成。
从此很长时间,我们都有红薯吃了;青黄不接之际,我们也不太为粮食发愁了。我放学回来,如果觉得肚子饿了,也可以直奔地窖,用火钳夹一根红薯出来,或生吃,或烤熟,经过窖藏的红薯总是那么香甜。母亲去看亲友,如果没有什么礼品可送,带上一包红薯也是拿得出手的。所以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带我去几里外的村落看电影,她顺便去看从前认下的亲姊妹,实在拿不出什么可送,我们就装上一包红薯,我那干妈拿到红薯在昏暗油灯下展露出来的笑容,至今还在我眼前闪现。
但一过4月,我家地窖里的红薯还是告罄。那么多的红薯啊,连一根影儿都不见了。地窖就一直空着,直到收获新一茬红薯。在新红薯入窖前,我们要把地窖清理一遍,这也叫“洗窖”,毫无疑问,这活儿也得由我担负。大半年都没用的地窖,里面会跑进什么呢?谁都没有底,我的心在打鼓。好在有一个小小的手电筒,我们打亮它向地窖里照去,竟然发现了一条小小的蛇,红红的,不过两截筷子那么长,卧在窖底,几乎一动不动。它是怎么进去的呢?无从知道。我们用火钳把它夹走,再用扫帚清扫了一下,也就没事了,地窖里又装满了红薯。
小红蛇好像也就出现过这么一次,因为小,似乎也不使人害怕;如果是条大蛇,即使不令人魂飞魄散,也会让人头皮发麻。这大约也算是“万幸”吧。
当年那样拮据的日子,回想起来也觉有值得回味的地方。
作者:李成